我喜歡詞有甚于詩。十年前一個秋天,任性使我招致一場疾病,開頭幾天,躺在學校宿舍里,窗外秋風落葉,時或疏疏落落冷冷清清一陣秋雨,在當時頗體會了一點病中淡淡的無告的憂愁,因為寂寞,又仿佛像個遁世脫俗的隱士。黃昏來臨,忽然女生宿舍的校役送了一本書來,夾在書里一張古雅精致的淡墨水畫信箋落在我手中,這就是寫在信上的:“聞君病瀉,不勝懸念……病中想無聊賴,茲便抽飲水詞集一冊,可資消遣,作者天才早夭,文詞絕麗,但悲觀意境,不可學也。病中未宜讀書,只能低吟為戲耳。……”
這封信的作者是我的國文女教師,也是對我一生所走的道路有決定影響的一個人。她那年二十六歲,沒有結婚,但充滿了許多傳說,像長篇小說里若干動人的章節。你只要見過她一次,聽她說過一句話,你就可以知道這是個雕琢過的世故的女人,比之初入大學跳跳蹦蹦的女孩子們更使人喜歡。喜歡那一點復雜和豐穎——那一份人生經驗的累積。她不是那種艷麗的女人,但自有她的魅力,以及只屬于她自己獨有的風度。
我在那學校里過了兩年極其愉快的日子。一直到我的病重了,從宿舍里搬回家,《飲水詞集》就像一個伴侶一樣,陪同我打發病中寂寂的日子。以后是戰爭來了,人人都去奔赴各自的工作,從報上帶來的沸騰的消息,徒然只映襯我的寂寞。秋雨連綿,我想起那位女教師,想起我們曾經在一起度過仲夏的一個黃昏。她告訴我幾年來如何在人海浮沉,帶著一點諷刺,一點冷嘲……那熟習的聲音猶如荒谷的回聲,即使到現在,當我獨身與自己相處時,還能在我的記憶里喚起一種駁雜的感情。
她到哪里去了?在那種兵荒馬亂的年頭,她會在什么地方呢?沒有人帶給我關于她的消息,好像戰爭的巨浪一下子把她卷得遠遠的,無聲無息。最后有一天,一個夜間的來客告訴我她投海自殺。
這是個謎。許多年來我一直猜測這個謎而終于不可解。一個人若凡事看得過于徹底,往往便容易流于空虛。可是人世的矛盾不見得就此解脫,或許更加復雜,于是自殺遂做了她的終結。對我的國文老師,我便作如是觀。然而又未必盡然。究竟是什么使她割斷獨一無二的生命呢?她選擇海為永久的歸宿。下嫁于海,葬于海。
納蘭性德的《飲水詞集》至今猶在我身邊,當我偶有小恙,便翻開來看看那不可學的“悲觀意境”,為之悵然無已。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何為散文選》)
賞析本文并不是論述納蘭性德的詞集《飲水詞》,而是作者記敘一件與《飲水詞》有關的生平往事,以追懷痛惜的心情寫對他“一生所走的道路有決定影響的”一位女教師。
作者采取了一種非常特別的手法描摹了女教師的形象,那就是不注重寫人的行為故事,而是以寫情態為主。女教師的身世作者介紹很少,恐怕也未必清楚。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同作者一同研究她自我矛盾的性格特點:推算她的年齡,1936年時為26歲,是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第二代青年人。她沒有結婚,又有許多情節生動的“傳說”,可知她頗有個性,也許有丁玲筆下莎菲式的個性。但她并不張狂,其思想是深沉、世故,看透了人生美丑、悲歡和愛欲等萬般情態,這是一個心理矛盾。她喜愛感傷色彩濃重的《飲水詞》,可又明知詞人天才早夭,詞中“悲觀意境,不可學也”,又是一重心理矛盾。她愿尋找知音侃侃而談,敘說自己幾年的人海浮沉(估計是如何從舊家庭走出,追求婚姻的自由,事業的自主,人生的光彩之類),但又帶出“諷刺”和“冷嘲”,說明她有超俗的品行,有清醒的見識,可又有些消極頹唐神情,這又是一重心理矛盾。總之,她是在人世間闖蕩過來的年輕人。但現實世界的厚重黑暗對她的壓迫,傳統文化對她的局限,使她欲飛而翅膀沉重。終于在心理重重矛盾之中殞落了,投海自殺是她無法解脫心理沖突的最后選擇。關于她為什么自殺,作者說:“一個人若凡事看得過于徹底,往往便容易流于空虛。可是人世的矛盾不見得就此解脫,或許更加復雜,于是自殺遂做了她的終結”。這一分析是有道理的。自殺的人有時倒是某種程度的清醒者,混睡如阿Q的人是不會自殺的。但是,既然選擇自殺又算不上完全的清醒。自身處于極度心理的矛盾之中,無法解脫,于是自殺。作者通過一本《飲水詞》對這位女教師的認識夠得上細膩入微了,豈止認識她,還有較深的感情。
全篇作品用《飲水詞集》為題,是為點睛之筆。因為這本書連接起作者與女教師的微妙感情,同時也應該說女教師的死同她愛納蘭性德之詞,沉溺于《飲水詞》式的消極傷感有關。魯迅曾說過:“一個人處在沉悶的時代,是容易喜歡古書的,作為研究,看看也不要緊,不過深入之后,就容易受其浸潤,和現代離開。”(1934年11月28日致劉煒明信)女教師思想屬新派,但舊文化影響又重,這也是她自我沉淪的重要原因。作者以《飲水詞集》為題,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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