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解連環·孤雁》賞析|編年|考證|本事|匯評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怳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匯評】

孔齊《至正直記》：錢塘張叔夏，嘗賦孤雁詞，有“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曰“張孤雁”。(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與此同)

陸輔之《詞旨》卷上：樂笑翁奇對：“沙掐草枯，水平天遠。”警句：“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王弈清《御制歷代詩余》：樂笑翁張炎詞如“荒橋斷浦，柳蔭撐出漁舟小”，賦春水入畫。如此等語，雖丹表難畫矣。(《絕妙好詞》)

許昂霄《詞綜偶評》：《解連環》(“寫不成書”二句)奇警。(“暮雨相呼”一句)“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遲”，唐崔涂《孤雁》詩也。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西泠詞客石帚而外，首數玉田。論者以為堪與白石老仙相鼓吹，要其登堂拔幟，又自壁壘一新。蓋白石硬語盤空，時露鋒芒;玉田則返虛入渾，不啻嚼蕊吹香。如……《解連環·詠孤雁》云“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類皆遣聲赴節，好句如仙。其余前輩風流，政如佛家奪舍。蓋自馬塍宿草，騷雅寢衰，王孫以晚出之英，頡之頏之，遺貌取神，遂相伯仲。故知虎賁之似中郎，終嫌皮相，而善學柳下惠，莫如魯男子也。

李佳《左庵詞話》卷下：“寫不成書，只寄相思一點。”沈昆詞：“奈一繩雁影，斜飛點點，又成心字。”周星譽詞：“無賴是秋鴻。但寫人人，不寫人何處。”三詞詠雁字各具巧思，皆不落恒蹊。

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卷一：《至正直記》：錢唐張叔夏，嘗賦孤雁詞，有“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

譚獻《譚評詞辨》：起是側入而氣傷于僄。“寫不成書”二句，若槜李之有指痕。“想伴侶”二句，清空如話。“暮雨”二句若浪花之圓蹴，頗近自然。

陳匪石《宋詞舉》：北調北宋有柳永、周邦彥二詞(柳詞不見《樂章集》，惟見《草堂》。宋刊本《片玉集》注“商調”。柳、周皆押入韻，其押上去韻者自姜夔始。汲古本《片玉集》于后遍第四句“記得當日音書”上，奪一“謾”字，《歷代詩余》遂另列百五字體。然不特各家之作無此句六字者，而《花庵詞選》、《陽春白雪》所載周詞并有“謾”字。證以晚出之宋淳祐本、元巾箱本，益見汲古之誤。徐本立據以補體，謬矣。萬氏亦未見他本，但比照前后兩遍，斷為七字，與訂正《望梅》之即此調，俱征卓見。詞中平仄，應參照柳、周、姜、吳、王五家定之。去、入各字尤應遵。凡七字句皆上三下四，不可似詩句。)

此為詠物之作。南宋人最講寄托，于小中見大，如《樂府補題》所載者。玉田尤以刻畫新警為工。首句側入。“悵離群”九字，神來之筆，亦全篇作意。“自顧影”三句，“驚散”后情境，借“顧影”寫“孤”字之神，妙在有情。“因循誤了”，則由“寫不成書”而料及者。“寒氈擁雪”，因蘇武有雁足系帛書，借使其事，其作于六宮北行以后乎?過變“旅愁”承“誤了故人心眼”來。在雁為“因循”，在旅人則覺其“荏苒”，似復而意不復。“錦箏”，貼雁說。長門夜永，似與“寒氈擁雪”為兩事，實皆指眼淚洗面之日月也。“想伴侶”以下七句，是非想，是非非想，是孤雁，是故人。“宿蘆花”之“伴侶”，佇苦停辛，“念”到“春前”，盼“去程”之“轉”，“暮雨”中“相呼”，“玉關”前“重見”。“怕驀地”者，又驚又喜之心境，仍傳“想”字之神。“雙燕”與“孤雁”對照，實則謂始“孤”而終未必“孤”。“未羞他”二句，“重見”以后，苦盡甘來，已圓舊夢，淋漓興會，有志竟成，作者所深望也。玉田曾因此詞得“張孤雁”之號。但人所稱賞，有在“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者，《至正直記》稱之，《詞旨》稱之，然漸開纖巧之端，學者宜審此中分寸。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孤雁》與《春水》詞皆玉田少年擅名之作，晚年無此精湛矣。孔行素稱：“玉田以此詞得名，人以張孤雁稱之。”“寫不成書”二句，寫“孤”字入妙。即懷人之作，亦極纏綿幽渺之思，況詠孤雁?人雁雙關，允推絕唱。下闋“伴侶”以下數語，替孤雁著想。沙岸蘆花，念其故侶。空際傳情，不讓唐人“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遲”之句，借喻人事，亦停云之誼、故劍之思也。結句以雙燕相形，別饒風致，且自喻貞操也。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周密謂：“此詞‘自顧影’以下五句，雖丹青難畫矣。”蓋此詞乃托辭孤雁以寓身世之感。從托辭言，寫孤雁之處，有非畫筆所能傳者，從寓身世言，則又有非言語所能盡者。孤雁與身世兩方面寫來俱極工，能盡離合之致，故當時即有張孤雁之稱。詞一起即有離群索居之慨。“自顧影”句用唐崔涂《孤雁》“暮雨相呼急，寒塘欲下遲”詩意，原詩本佳，而“沙凈”八字，更以秋景為孤雁宣染，色彩更鮮，故周密特標舉之。“寫不成書”二句，更著重摹繪“孤”字，而以“相思”二字關合人情。過拍三句從雁書想到蘇武使匈奴被留，用雁傳書至漢故事，又由蘇武使北，想到投身北庭故人。此數句中，“相思”、“嘆因循誤了”等詞，最宜體會。“相思”乃己懷念投北之人之情，“嘆因循誤了”又是“嘆”雁傳信太遲，誤了“故人”相望之“心眼”。用決非常委婉。蓋當時或有投身北庭之人，被迫如蘇武者，己未能及早勸止，故有“因循誤了”之嘆。皮等處，既可見作者對于朋友惋惜之情，又可見作者運用故實技術之巧。換頭之“旅愁”從孤雁言與從己身言皆可。“漫長門”二句從詞言則是寫雁聲哀怨也。從意言則此“彈怨”者即上“旅愁”之人也。“想伴侶”二句從詞言乃是以群雁反襯孤雁，從意言則系指與己同行止者，或正懷念己離群索也。曰“春前”，曰“去程”，蓋雁乃候鳥，常春北去，秋南歸也。“暮雨”二句，詞說邊雁，意指己所在地。“未羞他”二句復以雙燕作陪襯，而用“未羞他”三字，卻有不屑之意。細按全詞，用筆空靈，用意微婉，極盡托物抒情之能事，故時人至以孤雁品題人，非虛美也。

梁啟勛《詞學》下編：題曰“孤雁”，真能把“孤”字寫到深刻處。“寫不成書，只寄相思一點”，不知從何處得來。“想伴侶”數句，雁之情緒，唯玉田乃能知之。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詠孤雁。“楚江”兩句，寫雁飛之處。“自顧影”三句，寫雁落之處。“離群”、“顧影”，皆切孤雁。“寫不”兩句，言雁寄相思，寫出孤雁之神態。“料因循”兩句，用蘇武雁足系書事，寫出人望雁之切。換頭，言雁聲之悲。“想伴侶”三句，懸想伴侶之望已。“暮雨”兩句，言己之望伴侶。末以雙燕襯出孤雁之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