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滿庭芳》原文與歷代鑒賞評(píng)論

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fèi)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shí)眠。

【編年】

毛晉本題云：“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按宋強(qiáng)煥 《片玉詞序》：“待制周公，元祐癸酉春中，為邑長于斯?！痹v癸酉，為元祐八年(1093)?！毒岸ń抵尽肪矶咪嗨h廳壁縣令題名：“周邦彥，元祐八年二月到任。何愈，紹圣三年(1096)三月到任?！眲t此詞當(dāng)在此三年間作于溧水。又《隔浦蓮·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新篁搖動(dòng)翠葆)、《鶴沖天·溧水長壽鄉(xiāng)作》(梅雨霽)等詞，亦當(dāng)作于同時(shí)。

【匯評(píng)】

沈義父《樂府指迷》：詞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shí)最葉韻應(yīng)拍，不可以為閑字而不押。如《木蘭花慢》云：“傾城盡尋勝去”，“城”字是韻;又如《滿庭芳》過處“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韻。不可不察也。

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二：“老”字、“肥”字、“費(fèi)”字，字法俱靈。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衣潤費(fèi)爐煙”，景語也，景在“費(fèi)”字。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五：“風(fēng)老”二句，煉。“衣潤”句，有景，景在“費(fèi)”字。美成有《塞翁吟》一首，去此遠(yuǎn)矣。

先著、程洪《詞潔》卷三：“黃蘆苦竹”，此非詞家所常設(shè)字面，至張玉田《意難忘》詞尤特見之，可見當(dāng)時(shí)推許大家者自有在，決非后人以土泥脂粉為詞耳。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費(fèi)”，周美成“衣潤費(fèi)爐煙”，謝勉仲“心情費(fèi)消遣”，晏小山“莫向花箋費(fèi)淚行”，本于“學(xué)書費(fèi)紙”之“費(fèi)”。

許昂霄《詞綜偶評(píng)》：通首疏快，實(shí)開南宋諸公之先聲?！叭遂o烏鳶樂”，杜句也;“黃蘆苦竹”，出香山《琵琶行》。

黃蘇《蓼園詞選》：此必其出知順昌后作。前三句見春光已去。“地卑”至“九江船”，言其地之僻也?！澳昴辍比洌娀虑槿缒媛??！扒夷肌本渲聊?，寫其心之難遣也。末句妙于語言。

周濟(jì)《宋四家詞選》：(“人靜”二句)體物入微，夾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貶，神味最遠(yuǎn)。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美成詞，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上半闋云：“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闭龜M縱樂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shí)眠?！笔菫貘S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沈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后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令人一覽無余，有何趣味。

陳廷焯《云韶集》卷四：起筆絕秀，以意勝，不以詞勝。筆墨真高，亦凄惻，亦疏狂。

譚獻(xiàn)評(píng)《詞辨》：(“地卑”二句)《離騷》廿五，去人不遠(yuǎn)。(“且莫”二句)杜詩韓筆。

譚獻(xiàn)《復(fù)堂詞》自序：周美成云：“流潦妨車轂”;又云：“衣潤費(fèi)爐煙”;辛幼安云：“不知筋骨衰多少，只覺新來懶上樓”。填詞者試于此消息之。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乙卷引梁啟超語：最頹唐語，卻最含蓄。

陳洵《海綃說詞》：方喜“嘉樹”，旋苦“地卑”;正羨“烏鳶”，又懷蘆竹。人生苦樂萬變，年年為客，何時(shí)了乎?！扒夷忌硗狻?，則一齊放下，“急管繁弦”，徒增煩惱，固不如醉眠之自在耳。詞境靜穆，想見襟度，柳七所不能為也。

又《抄本海綃說詞》：層層脫卸，筆筆鉤勒，面面圓成。

陳匪石《宋詞舉》卷下：此清真令溧水時(shí)作。前五句及“黃蘆苦竹”，寫江南梅子黃時(shí)天氣，讀之如坐梅雨中，庭陰潑水，午夢瞢騰時(shí)也。一、二對(duì)起，寫天時(shí)。第三句“陰”字，逗出四、五兩句。“衣潤費(fèi)爐煙”，不獨(dú)模寫天氣入微，且非靜中體會(huì)不出。譚獻(xiàn)以此為詞中消息，與《大酺》之“流潦妨車轂”、稼軒之“只覺新來懶上樓”并稱。“人靜烏鳶自樂”，緊接上句，烏鳶之樂，不知人之苦。周濟(jì)謂：“夾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貶，神味最遠(yuǎn)?！庇拗^“人靜烏鳶樂”原系杜詩，添一“自”字，更饒余味，此清真擅長處也。“小橋外、新綠濺濺”，亦一靜境。“憑闌久”，遠(yuǎn)承“人靜”，近承“小橋”，用白詩“黃蘆苦竹繞宅生”之句，以白詩作于九江，地最卑濕，故有此疑。“泛船”固暗用白詩，然亦由“小橋”、“新綠”聯(lián)想而得。統(tǒng)觀前遍，皆寫實(shí)境，以情融入景中，“倦客”之苦，在若隱若現(xiàn)之間，極匣劍帷燈之妙。過變以下，如流泉下瀉，直抒胸臆;而旋垂旋縮，又如因風(fēng)成漪，疊瀾不定?！澳昴辏缟缪唷笔?，直入自身，言今年適然在此，過去未來，行蹤靡定，勞悴之情，遷流之感，“社燕”一比，形容畢肖，實(shí)為下文“倦客”加倍出力?！扒夷忌硗狻?，一撇;“長近尊前”，一合。以前遍云云及“瀚?！?、“修椽”皆屬“身外”，似解脫語，仍傷心語，而“尊前”又引起下四句也?！般俱病本?，一轉(zhuǎn)?！吧硗狻彪m欲不思，身內(nèi)則難忍置，十三字急淚迸流，稱心而道?！白鹎啊彪m“近”，無奈聞樂而憂，而“憔悴”之故，“不堪聽”之故，又絕不肯說明，故只有醉眠一法，以不了了之。于是“歌筵”句再勒轉(zhuǎn)?！跋劝病薄ⅰ叭菸摇彼淖?，亦非輕下，似恐并此亦不可得。而姑為是請(qǐng)者，仍自安于“地卑山近”之境而已。陳廷焯謂“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洵為知言。蓋全篇之骨，為“江南倦客”四字，只一點(diǎn)睛，而既無露骨語，亦不作盡頭語也。

俞陛云《宋詞選釋》：通首氣脈之貫注，頓挫之蓄勢，自是大家。下闋“身外”、“尊前”數(shù)語，不著閑愁，自成馨逸，尤為超妙。譚復(fù)堂拈出“地卑山近”二句，謂是五代人語，為詞家度盡金針。夏閏庵云：“換頭處，直貫篇終，有矯若游龍之勢。”

俞平伯《清真詞釋》：詞為清真中年之作，氣恬韻穆，色雅音和，萃眾美于一篇，會(huì)聲辭而兩得，在本集固無第二首，求之兩宋亦罕見其儔。如東坡之“大江東去”，超妙過之，而厚意差遜，蓋稍近率，惟屯田之《八聲甘州》有異曲同工之妙，駿快有余，沈郁亦微減耳。

得力在寫景。起筆以下，語語含情，遲暮漂零，寄響弦外，而鳶飛水逝復(fù)藉無情回映，神味尤遠(yuǎn)。稍一頓挫，即入過片，有水到成渠之樂。

又《乙稿》：此亦先景后情格，起首三句寫夏景，便隱然有遲暮之感矣。“梅子”句，用杜詩“紅綻雨肥梅”?！凹螛淝鍒A”，“清圓”二字，是從劉夢得詩“日午樹陰正”之“正”字化來。夏景于四時(shí)中吟詠獨(dú)少，刻畫最難。此闋起首三句，便如在薰風(fēng)披拂、濃陰永晝之中也?！暗乇啊眱删洌顬橹T家激賞。蓋淪謫之恨，出之蘊(yùn)藉。譚、周兩評(píng)皆探驪得珠之論。下句將杜詩“人靜烏鳶樂”，加一“自”字，不覺其贅，可謂用古入神?！盀貘S自樂”，見得正有不樂者在耳。小橋流水濺濺，生意活潑，無我之境，與“烏鳶”句互相映帶。“黃蘆苦竹”，見樂天詩，明寫其地卑濕，似無可戀，故擬泛九江之船矣。然上用“憑欄久”，下又著一“擬”字，想見回腸九曲，去住皆難。句法頓挫，恰為下半蓄勢?！熬沤本?，用杜詩：“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事，一望九江城?！边^片“年年”葉韻，“社燕”句，正面自喻，故用一“如”字。烏鳶自樂，社燕自苦也。夏閏庵評(píng)曰：“換頭處直貫篇終?！薄澳忌硗狻眱删洌嘤枚旁姟澳忌硗鉄o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何等沈郁，亦不覺其歇后?！般俱病眱删?，似已放筆言情，而用“歌筵”三句兜轉(zhuǎn)，神味悠然無盡。通篇用事，多系唐大家詩，意境沈雄，音調(diào)圓渾，此清真中年官溧水令著意之作也。結(jié)句注引陶潛語，實(shí)則仍借李白詩“我醉欲眠君且去”，不僅用原典也。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上片以景寓情，寫江南初夏風(fēng)景入妙，似褒似貶，含蓄頓挫。下片“年年”句換頭，一氣呵成，直貫篇終。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在溧水作。上片寫江南初夏景色，極細(xì)密;下片抒飄流之哀，極宛轉(zhuǎn)。“風(fēng)老”二句，實(shí)寫景物之美。鶯老梅肥，綠陰如幄，其境可想?！暗乇啊倍洌猩希运幹撵o。江南四月，雨多樹密，加之地卑山近，故濕重衣潤而費(fèi)爐煙，是靜中體會(huì)之所作得?！叭遂o”句，用杜詩，增一“自”字，殊有韻味。“小橋”句，亦靜境。“憑欄久”，承上。“黃蘆”句，用白香山詩，言所居卑濕，恐如香山當(dāng)年之住湓江也。換頭，自嘆身世，文筆曲折。嘆年年如秋燕之飄流。“且莫思”句，以撇作轉(zhuǎn)，勸人行樂，意自杜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出。“憔悴”兩句，又作一轉(zhuǎn)，言雖強(qiáng)抑悲懷，不思身外，但當(dāng)筵之管弦，又令人難以為情?！案梵叟稀币痪洌俎D(zhuǎn)作收。言愁思無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也。

張伯駒《叢碧詞話》：按清真此詞，前闋寫景，后闋寫情?！皯{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從“地卑山近”出;“疑泛”之“疑”字，從“憑闌久”之“久”字出?！栋子挲S詞話》誤“疑”為“擬”，遂致語全無當(dāng)。所謂“烏鳶自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即是說“擬”字也。汲古閣本作“擬”，《雅詞》作“疑”，“疑”字何等靈幻，“擬”字則呆滯矣。后說此詞“沈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不作盡頭語”，則深知清真之長處者。

蔣禮鴻《大鶴山人校本〈清真詞〉箋記》：(“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鄭(文焯)校：“疑泛”，元本、汲古本并作“擬”，今從《雅詞》。按：彊村選《宋詞三百首》亦從《雅詞》，論者是之。愚謂“擬”有“準(zhǔn)擬”、“擬似”二義，物之似者謂之“擬”?！稘h書·公孫弘傳》：“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顏師古注：“擬，疑也，言相似也。”《后漢書·張衡傳》：“吾觀太玄，方知子云妙極道數(shù)，乃與五經(jīng)相擬，非徒傳記之屬?！毖耘c五經(jīng)相似也。梅堯臣《和穎上人南徐十詠金山寺》詩：“山隱眾山殊，寺非諸寺擬?！睌M者，比也，似也。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敝茉~正謂所居卑濕，與白相同，“擬泛九江船”，猶云“似泛九江船”耳。改“擬”為“疑”，于文似為徑易，然恐轉(zhuǎn)失其實(shí)矣。

【附錄】

方千里《滿庭芳》：山色澄秋，水光融日，浮萍飄碎還圓。數(shù)行征雁，分破白鷗煙，高下回塘暗谷，寫幽思、終日濺濺。閑凝望，殘霞暝靄，何處一漁船。江南，思舊隱，筠軒野徑，茅舍疏椽。慣攜壺花下，敧帽風(fēng)前。想像淵明舊節(jié)，琴中趣、何必疏弦。歸歟計(jì)，不將五斗，輸與北窗眠。

楊澤民《滿庭芳》：春過園林，雨余池沼，嫩荷點(diǎn)點(diǎn)青圓。晝長人靜，芳樹欲生煙。一徑幽通邃竹，松風(fēng)漱、石齒濺濺。平生志，功名未就，先覓五湖船。不如，歸去好，良田二頃，茅舍三椽。任高歌月下，痛飲花前。果解忘情寄意，又何在、頻撫無弦。煙波友，扁舟過我，相伴白鷗眠。

陳允平《滿庭芳》：槐影連陰，竹光摶露，小荷新綠浮園。簟紋如浪，綃帳碧籠煙。回合溪橋一曲，初雨過、流水濺濺。闌干外，沙鷗野鳥，飛過釣魚船。浮生，同幻境，眼空四海，跡寄三椽。但隨天、休問我后誰前。要識(shí)淵明琴趣，真真意、都在無弦。薰風(fēng)里，綸巾羽扇，一枕北窗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