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軾
余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余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余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余上者。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余前,則余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當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余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余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遺余,余略計其所獲,殆過于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余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
東皋子與仲長子先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志,余蓋友其人于千載,則庶幾焉。
——《東坡題跋》
〔注釋〕 東皋子:王績,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人。仕隋為秘書省正字,唐初以原官待詔門下省。性嗜酒,其詩多以酒為題材,贊美嵇康、阮籍和陶潛,嘲諷周孔禮教,表現出對現實的不滿。 待詔:唐初,以文辭經學之士及醫、卜、棋、術等技藝人員置翰林院中,以待皇帝詔問驅使。門下省:唐官署名。 南雄、廣、惠、循、梅:均宋代廣東州名。救口不暇:應付自己喝都不夠。 仲長子先:《舊唐書·王績傳》:“績河渚中先有田數頃,鄰渚有隱士仲長子先,服食養性。績重其真素,愿與相近,乃結廬河渚,以琴酒自樂。” 服食:道家養生法,指服食丹藥。
蘇軾撰寫本文的時候,正是他歷盡波折、貶居廣東惠州之日。長期的貶謫生涯,南北奔走不定的困苦,使他身心都蒙受極大的損害。此際,他已60高齡,萬死投荒之余,不得不承認“身無病而心無憂”這兩種人生樂事是與自己無緣的了。他屢遭貶謫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早年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被卷入黨爭的漩渦中,但惹禍的卻往往是所作的詩文。政敵們挑出他詩中的個別語句,加以歪曲誣捏,羅織成罪。所以,當他貶到惠州之時,弟弟蘇轍以及朋好相識者都紛紛來信,要他痛戒作詩,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再起風波。他也自知危機常在,詩文不敢多作了,惟有飲酒以排遣這痛苦的日子。可是自己雖好飲而沒有酒量,無法從中獲得最大的樂趣,于是惟有常常施藥與人和請別人飲酒,這樣便可在別人無病和得到“至樂”時,他自己就感到開懷酣適,仿佛得到與己無緣的“至樂”了。
東皋子王績是位縱酒不羈的人。他本不愿做官,但為了能得到公家每日配給的三升美酒,才勉強干下去。蘇軾倒會寬慰自己,他認為王績的酒連自用都不夠,而他自釀的酒,數量遠過王績,可以隨意用來招待賓客,賓客常樂而自己又得以酣適其中。這種自尋佳趣的作法,稍稍沖淡他貶居的痛苦心情。
蘇軾常常用這種態度來對待現實生活中的不幸。這篇題跋行文委曲有致,通篇沒有怨嘆悲哀之詞,尤為難得。蘇軾的曠達灑脫的襟懷,與人同樂的人生態度,在這短文里充分表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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