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
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
——《世說新語》
文中所說的“桓公”,就是曾以“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fù)遺臭萬載耶”之語震驚世人的一代梟雄桓溫。
正是他力排眾議,率部七千余人,攻滅了李勢經(jīng)營多年、且地勢險(xiǎn)要的蜀地成漢國;數(shù)年后,又以征西將軍身份,北伐前秦苻堅(jiān),橫刀躍馬、“清蕩伊洛”,令敵寇聞風(fēng)喪膽,這樣一位“雄情爽氣”而又野心勃勃的人物,在當(dāng)時(shí)被目為英雄,似也并非浪得虛名。別看他以赫赫武功成就了一生事業(yè),但為人還頗富人情味。本文所記軼事,正表現(xiàn)了這位梟雄內(nèi)心世界中動人心弦的一面。
故事發(fā)生在“入蜀”途中。浩蕩的船隊(duì)駛行在三峽激流之上,岸峰連綿,峻高入云。不知哪位機(jī)敏的部屬,居然利用停船間隙捉了只小猿,頓給行舟途中增添了無窮樂趣!人們想必興奮異常,逗樂、玩賞,你爭我奪。但不久卻聽到了岸上的哀號之音——原來是那母猿追蹤而來,凄凄嘯啼,似乎正央求著人們放了它的幼兒。至于船中的小猿,聽到了母親的呼喚,也一定聲聲相應(yīng)、東闖西撞,想要撲上岸去的吧。這一幕景象,文中雖只以“緣岸哀號”數(shù)字傳寫,卻已令讀者為之辛酸了。
然而“得猿子者”竟不為所動。也許在他看來,好容易到手的獵物,怎可輕易放了?也許他還以為,逗引母猿一路追蹤,不失為一樁樂事吧!船在前行,猿在疾奔,長長的嘯聲連續(xù)不斷,高高的山谷又報(bào)以回音。三峽民謠“猿鳴三聲淚沾裳”告訴人們:那在峽中行舟的船夫,曾怎樣被猿啼激得淚水涔涔;然而在這長達(dá)“百余里”的路上,母猿始終“不去”的身影、哀哀不歇的嘯啼,卻未能感化那位奪其幼猿的部屬!
文中接著以母猿“遂跳上船,至便即絕(氣絕)”,以及“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的描述,展示了這幕悲劇的結(jié)局。這情景再一次震動了讀者:在這場絕望的追逐中,支撐著母猿百余里不舍,激得它不顧危險(xiǎn)跳上行船的,不正是禽獸也具有的那一份深摯母愛么?
桓溫是在事后才知悉此事的。他的第一個(gè)反應(yīng),就是勃然大“怒”;怒氣未平,即就罷黜了“得猿子者”的職位。初看起來,桓溫的大“怒”顯得好不近人情:不就死了一頭山野之猿么,又何須這般大動肝火——難道人的價(jià)值還不如那畜生?但桓溫當(dāng)時(shí)恐怕未必能考慮這許多:他顯然是被這悲慘的母猿之情打動了,因而也為部屬的取樂行徑激怒了。他所看重的,是雖然表現(xiàn)于禽獸,卻同樣真摯動人的愛子之情;他所要維護(hù)的,是即使對于禽獸,也不忍戲侮、傷害的高尚之心。人們可以取笑母猿的爬行、奔逐,可以拿它的不通語言、只會嗷嗷嘯啼取樂;但對這“腸皆寸斷”的悲傷,這寧肯氣“絕”也不棄幼子的悲壯之愛,難道也可以嘲笑、取樂么?從這一點(diǎn)看,“得猿子者”純?yōu)槿范鴤δ冈车男袕剑泔@得殘忍而不近人性;桓溫罷黜他的舉動,倒是這位將軍富于人類同情心的真切表現(xiàn)了。
人們往往以為,英雄的事業(yè)是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奪城搴旗,殺起人來,眉頭也不會皺一下。那心腸一定硬得像鐵,至于感情,不用說粗糙得更如石頭。這則軼事卻告訴人們:叱咤風(fēng)云的武夫,也常有他們細(xì)膩的感情世界,也常有一顆溫柔動人的心。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那英氣蓋世的項(xiàng)羽,在“帳下別姬”時(shí),不也曾熱淚墜落,唱過“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動情之歌?英雄的事業(yè),從來不只靠個(gè)人的勇氣所創(chuàng)立。在生死拼搏的沙場上,須靠千萬士卒的同心同德,才有希望取得勝利。像桓溫這樣,能為猿猴的愛子之情打動的人,當(dāng)然也會有一種真摯之情,去關(guān)切、體恤部卒的疾苦。一支不僅有著正義的目標(biāo),而且為將帥的真摯愛心所溫暖、鼓舞的部隊(duì),還有誰能與之爭鋒?桓溫后來的順利“入蜀”和威震前秦,正證明了這一點(diǎn)。只是在此之外,他又多了一份窺伺王朝的野心,以致不顧大局,導(dǎo)致北伐事業(yè)的半途而廢。這又不免令千古讀者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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