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周亮工
青藤自言:書第一,畫次;文第一,詩次。此欺人語耳。吾以為《四聲猿》與竹草花卉俱無第二。予所見青藤花卉卷皆何樓中物,惟此卷命想著筆,皆不從人間得。湯臨川見《四聲猿》,欲生拔此老之舌;櫟下生見此卷,欲生斷此老之腕矣。吾輩具有舌腕,妄談終日,十指如懸槌,寧不愧死哉!余過山陰,既不得見公,訪所謂青藤書屋者,初歸吾友老蓮,今蕩為荒煙蔓草矣;即其子戲呼為蔗渣角尖者,亦沒沒無聞。青藤之名,空與千巖萬壑競秀爭流而已。撫此浩嘆者久之。
——《賴古堂集》
〔注釋〕 何樓:宋代都城開封有何家樓,樓下設(shè)市,所賣皆以次充好之貨物。故后代多借以“何樓”一詞指假貨出售地或欺偽之人。
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明代著名書畫家徐渭(字文長,號青藤)以其杰出的個性、非凡的造詣獲得了后代無數(shù)藝術(shù)家的仰慕。清朝畫家鄭板橋曾治一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當代繪畫大師齊白石也曾在一首詩里對徐渭極表敬佩。周亮工雖是位文士,但他平生嗜好書畫,頗善鑒賞,對于徐渭的作品尤為傾心。所以當他在為徐渭的一幅花卉真跡作跋時,他無法按捺住自己激動的心緒,他筆下的文字由此雖顯得評價極端化,卻十分富于情趣。
文章開首所引徐渭自言,大約出于陶望齡《徐文長傳》中的有關(guān)記錄,據(jù)說徐氏曾號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這種自排名次的方式被后代某些苛刻的評論家視為作者為抬高其某些方面藝術(shù)成就的反語。而對于狂熱崇拜徐渭作品的周亮工來說,那只是一種“欺人”的謙辭,因為在周亮工看來,徐渭的文學作品像《四聲猿》,與他的繪畫作品比如蟲草花卉之類,都是一流的,沒必要分出第一第二來。這無疑不是對徐渭作品冷靜分析的結(jié)果,而是崇拜的情緒發(fā)展到某種極端后而得出的超越理性的結(jié)論。正因為如此,當他的文筆觸及本文的主題,也就是他那非贗品的徐渭花卉手卷時,他所能作出的唯一解答只有“惟此卷命想著筆,皆不從人間得”這樣頗具神秘色彩的寥寥數(shù)語了。盡管此后文章舉湯顯祖對《四聲猿》的贊賞為例,似乎是在為作者對徐渭作品的推崇作佐證,但細細閱讀便可以發(fā)現(xiàn),那其實不過是為了映襯“櫟下生見此卷,欲生斷此老之腕”的神奇敘述而特意安排的。櫟下生是周亮工的自稱,因為他是河南開封人,而開封附近在春秋時代是鄭國別都——櫟的所在。周氏之所以在品題徐渭作品時忽出此語——竟然想扼斷徐渭這老倌的靈巧的手腕,那實在是愛之過切所致,所以他接下來對自己及其同輩人空有懸槌般的十指而感到萬分羞愧。對此我們或許會感到有點可笑,像周亮工那么一位飽學深思的文人學者竟然也會得上了一種癡迷癥。但以周亮工之學歷而如此著迷于徐渭的畫,則徐渭藝術(shù)的造詣不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嗎?
換一個角度來看周亮工的這篇小跋,又可以說它不僅是某種熱情與對藝術(shù)崇拜之狀的生動記錄,而且是永恒的藝術(shù)與變動的歷史間相互對立沖突的具體寫照。此文后半段的感傷情調(diào)與前半段飛揚的神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究其根本,便是這種對立與沖突的產(chǎn)物。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下的場景具有怎樣令人感慨萬端的效果:比徐渭晚生將近一個世紀的周亮工來到徐渭的故鄉(xiāng)紹興訪尋徐氏故居——青藤書屋,所見只有一派荒煙蔓草;即便是那些被徐渭子嗣們稱作“蔗渣角尖”的藝術(shù)小作品,也無法再目睹一二了。這是何等痛心的事情!但作為學者的周亮工此時已恢復了平靜的心緒,面對被東晉畫家顧愷之譽為“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紹興山水,他雖然長長地嘆了口氣,但那已經(jīng)不具有面對徐渭作品時的那種狂熱與非理性,而浸潤著一種對歷史的沉思與感慨。這種對于相關(guān)的事物表現(xiàn)出不同的感情激越程度的自我化解之功,大約得之于周氏對于歷史的深入研究以及他由明入清充當貳臣的經(jīng)歷。但或許是由于他歸根結(jié)底把感情表露更充分的藝術(shù)欣賞擺在一個比較次要的位置吧,他在后代人的心目中總是一位有根底的文人學者,而不是狂熱崇拜徐渭藝術(shù)的鑒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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