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金圣嘆
詩非無端漫作,必是胸前特地有一緣故,當時欲忍更忍不住,于是而不自覺沖口直吐出來,即今之一二句是也。但其沖口直吐來之時,必要借一發(fā)端,或指現(xiàn)景,或引故事,或竟直敘,或先空嘆。當其作勢振落之際,法更不得不先費去十數(shù)來字,而于是其胸所有特地之一緣故,乃竟只存得三四字矣。因而緊承三四,快與疏說,此固萬萬不得不然,一定之常理,亦初非奇事也。
——《金圣嘆全集》
唐代詩人孟東野《贈鄭夫子魴》詩開篇云:“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雷。”東野十字即圣嘆“詩非無端漫作”意。無病呻吟之詩,炫奇逞才之作,不能感動讀者。無他,因其創(chuàng)作之初本來就不存在“欲忍更忍不住”的創(chuàng)作沖動,其作品是搜索枯腸硬寫出來的,而非“不自覺沖口直吐出來”者。按圣嘆的看法,大凡好詩的首聯(lián)都是“欲忍更忍不住”、“不自覺沖口直吐出來”的。但僅憑一二句不能成詩,物象需要用詞語來描述。文中“或指現(xiàn)景,或引故事,或竟直敘,或先空嘆”,這是說律詩的第二聯(lián),“緊承三四,快與疏說”以下是說律詩后半截。圣嘆所云“指現(xiàn)景”、“引故事”、“直敘”、“空嘆”即剪裁物象之手段。
圣嘆此札的價值在于充分肯定律詩創(chuàng)作必須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認為只有在頭腦中已形成獨特意境的前提下,才能談律詩意境的創(chuàng)造,亦即根據(jù)主旨來剪裁物象。他所剖說的律詩創(chuàng)作“萬萬不得不然”的“一定之常理”,確是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談,并非形式主義的八股文法。
明代竟陵派領袖人物鐘惺曾云:“游山水人,要自具一副游山水心眼,方能領略山水真趣。不然,雖日與山水為緣,漠如也。”(《明詩歸》卷六)又說:“詩人凡于登眺,必胸中眼中深有領會,而后所題詠有一段真至情景動人感慨。若胸無所得,眼無所觸,而徒以字句湊補成詩,則不如不作。”(《明詩歸》卷三)。清人宋犖亦云:“山不一境,境不一時。雖千萬人游,亦但各領所見,而未嘗同焉。”(《黃山領要錄》序)近人俞平伯先生以杭州西湖為例,更明白地指出山水的審美境界的獲得,詩文生命力的產生,主要緣于游山水者的主體情感與客體山水的瞬間交融:“西湖的美,單說湖山,不如說湖光山色,更不如說寒暄陰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說你我他在寒暄陰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廣,山的遠近,堤的寬窄,屋的多少……快則百十年,遲則千萬年而一變。變遷之后,尚有記載可以稽考,有圖畫可以追尋。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謂‘大同’。或早或晚,或陰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見歡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的濃淡,情感的緊弛,形成億萬重疊的差別相,竟沒有同時同地同感這么一回事。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謂‘小異’。‘同’究竟是不是大,‘異’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異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實如果指的是不重現(xiàn)而言,那么,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斷的真實的時候(即使程度極其些微),自能夠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夠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確成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奪。”(《燕知草·湖樓小擷》)
鐘惺所說的“自具一副游山水心眼”,“胸中眼中深有領會,而后所題詠有一段真至情景動人感慨”,宋犖的“各領所見”,與俞平伯的“大同”“小異”論,都可以用來作金圣嘆這封信札的注腳:所謂唐人七言近體“六百余章”,“中間乃至并無一句相同”者,是因為各人心中筆下的“小異”不同,雖然他們所面對的、取作詩料的“云山花木沙草蟲魚”都無大差別;所謂“豈非其一字未構以前,胸中先有渾成之一片”,此正是俞氏所言“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斷的真實的時候”,也就是“同中求異”的瞬間契合;所謂“同是一云一山一蟲一魚,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這正是“光景常新的作品確成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奪”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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