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王闿運
往昔鄧辛眉從孫月坡學詞,鄧父語余曰:“詞能幽人,使志不申,非壯夫之事,盛世之音也。”余竊笑焉,以為才人固甘于寂寞,傳世無怨于涼獨,使我登臺鼎,不如一清吟遠矣。特病不工詞,不恨窮而工也。
未三五年,天下大亂,曩之公卿多福壽者,相繼傾覆,而詞客楚士,流傳兵間,憔悴行歌,不妨其樂,余亦漸收攝壯志,時一曼聲,既患學者粗率,頗教以詞律。東南底定,海氛未起,于天津行轅得見叔問中書。叔問貴公子,不樂仕進,乞食吳門,與一時名士游。文章爾雅,藝事多能,而尤工倚聲。吳門,孫君故國也。前五十年,孫君與如冠九以詞唱和于潯陽廬山間,佳句猶在人口。冠九則叔問鄉前輩,再前則成容若湛淪盛時,而詞冠本朝。鄧丈所言,吁其驗矣!
余交叔問又將廿年,而時事愈變,吳越海疆,不能有歌舞湖山之樂。余居三閭之徂土,無公子之離憂。樵唱田歌,一銷綺思;窮則至矣,詞于何有。鄧丈之言,其猶衰世之盛耶?叔問遠來征文,輒述師友身世之感以告之。
——《樵風樂府》
〔注釋〕 涼獨:謂獨行踽踽,不被人所親厚。 臺鼎:古時三公宰相之稱,因其地位顯要,故比作星之三臺,鼎之三足。 “東南”二句:指當時東南數省的太平天國起義軍被清軍扼殺,海疆也未發生戰事。 行轅:朝廷大官出行駐所。叔問,清詞人鄭文焯號。中書:官名。 爾雅:本為訓詁名物之書,這里比喻文章典雅。 如冠九:滿洲鑲黃旗人,姓赫舍里氏,名如山,字冠九。道光進士。官至直隸按察使。 成容若:滿洲正黃旗人,姓納蘭,名性德,初名成德,字容若,大學士明珠之子。康熙進士。湛淪:沉淪。湛,同“沈”。 三閭之徂土:楚屈原為三閭大夫,死于今湖南湘陰縣北汨羅江,作者為湘陰人,故云。
詞,作為一種文學樣式,歷來被人視為小道,多用來抒寫個人生活瑣事或風花雪月哀樂之情。所以談到學詞時,鄧辛眉的父親要對闿運說:“詞能使人憂深思遠,壯志不申,不是年輕人應該做的事,也不是太平盛世所需要的。”鄧父的話,實際上反映了這樣一個問題,即詞人大都沉淪于盛世,仕途坎坷,縱然有經世致用的抱負,也沒有可以施展的地方。
闿運從鄧父的話入手,貌似討論對學詞的看法,其實是借鄧父的話來表明詞人之所以樂于清吟,乃是事出有因;盛世沉淪,是不合理的社會普遍存在的悲劇。他把筆墨蕩開去,首先不直接提到對《比竹余音》作者大詞人鄭文焯的評說,故作反語,認為有學問的說書人,不在乎高官厚祿,即使是做大官,也遠比不上吟詩賦詞。君不見,遇上動亂的時代,豪門公卿相繼傾覆,反不及憔悴的詞人,長歌抒懷來得愜意。闿運這樣說,實際上是一種自我寬慰的解嘲之詞。試看悠悠往古,正不知有多少濟世之才的“詞客楚士”,不為朝廷看重,一腔熱血,只能隨著無情的歲月消磨殆盡。既然如此,你不去清吟,又能干什么?
在經過了一番對詞的論述以后,闿運才把話題轉到了文焯的身上。作為一個大詞人,文焯“不樂仕進,乞食吳門”,據此來看,他顯然是一個落魄的公子。文焯為何不愿像封建時代一般讀書人那樣,把應試作為獵取功名的一種手段呢?序中沒有說。從孫雄《高密鄭叔問先生別傳》中可知,他自光緒乙亥(1875)年應順天鄉試中舉人后,“會試屢薦不售,遂絕意進取,愛吳中山水幽勝,客居三十余年”。科舉上的挫折,對酷愛風雅、熱愛生活的大詞人來說,就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嘯傲煙云,在吳中的青山綠水中尋覓感情寄托了。所以當文焯遠道向闿運索求《比竹余音》序文時,闿運對文焯的生活遭遇是非常感慨的。闿運自身“憔悴行歌”、“漸收攝壯志”,乃是時世所迫,無可奈何。故這里既有自傷,也是在委婉地把自己引為文焯的知音。闿運生當科舉取士,建立功名之時,僅為一舉人,仕途上毫無建樹,這與他在文學上成為一代宗匠的地位,極不諧調。文焯和他一樣有杰出的文學才華,可是卻潦倒科場,與出仕無緣,只能以低吟曼詠為能事,這使他們在思想感情上有許多相通之處。因而,闿運在為文焯寫序文時,就很容易想到像文焯那樣的大詞人,仕途無望,盛世潦倒,并不在少數。這能不令人感慨嗎?
他在序文中提到了如冠九、孫月坡,也提到了納蘭性德。這些前輩文人學士,哪一個不是詞壇射雕手?他們一個個都馳譽詞林,現實生活中卻不怎么走運。越是詞名蓋世,越是沉淪于盛世,這是多么不合理的時代悲劇啊!闿運把文焯與這些前輩文人學士相提并論,意在驗證鄧父之言的正確性,實際上也含蓄地反映出他對文焯最好的評價。如、孫二人,五十年前唱和的佳句“猶在人口”,納蘭性德“詞蓋本朝”,那么“尤工倚聲”的文焯,他的大作自然也要久傳人間,藝術成就足以使他名垂青史了。
“鄧父之言,吁其驗矣!”這是發自肺腑的感嘆。本來鄧父的話是不該應驗的,而今卻應驗了。看來詞人要想有所作為,談何容易。這里充分表現了闿運對人才不能盡其用的憤懣之情。他是多么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啊,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闿運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述論證鄧父的話,實際上是在為盛世沉淪的詞人吶喊,他們不是沒有壯志,也不是甘心過著低吟曼詠的清苦生活,而是有志難申,英雄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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