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臣
零霜握別,倏已殘春,歲序殷流,離心超忽。憶昨滄洲聚首,風雨停卮,謔語雄談,千古一快。紅塵忽接,青山頓遠。言念昔游,茫然興嘆。祖筵一酌,情共杯深,載錫之言,金聲滿楮。孤舟遠情,彼此同之矣。春波正深,芙蕖漸綠。足下向所擬賦,可得遽聞乎?延結延結。
——《宗子相集》
〔注釋〕 歲序殷流:時光不停地流逝。殷:勤,經常。 超忽:遙遠貌。也可以是“怊惚”的假借字,悲悵的意思。這里似用后一說更適當。 滄洲:水邊之地,借指隱者的居處。 祖筵:餞別的酒筵。 載:虛詞。錫:賜,贈。這句指臨別時許的贈詩或文章。 金聲:形容文辭瀏亮而內容有價值。楮:紙。 延:長久。結:思念。這句說自己一直想著對方。
選析這篇短札,目的有二。其一,宗臣是明代嘉靖七子(即“后七子”)之一。由于文學史教材總把明代前后七子看成擬古主義者,認為他們無論寫詩或作文章都屬假古玩一類,且多為載道說教之作,缺乏真性情。其實這不可一概而論,本篇就寫得精美簡練,是一篇值得吟玩的抒情小品。其二,宗臣的《報劉一丈書》早膾炙人口,人們總以為他是古文家,其實他能寫很“帥”的駢文,本篇就是一例。而且我以為用駢體寫小品文,有時甚至比散體文更含蓄有深度,更能體現(xiàn)我國語言文字在藝術上的特點,顯得情韻不匱。當然,寫駢文要比信筆寫散文難度大,更要講修辭藝術,可見小品文的寫作并不排斥作者的精心構思和刻意修辭。這篇短札不是純粹的駢文,但句型整齊,對仗工巧,間有散句卻以駢儷為主,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構。
宗臣,字子相,揚州人,早年住在家鄉(xiāng)。中進士后長期在京城做官。從他的詩文中我們知道他在做京官期間曾告假回過故鄉(xiāng),不久又返京任職。這封短信就是他回到京城后寫給家鄉(xiāng)好友的。但信中寫到他跟許性之一同飲酒卻是兩次。“憶昨滄洲聚首”以下四句是指他未出仕時與許聚飲的豪情樂趣,而“祖筵一酌”以下六句則是指不久前再次入京時的餞行酒筵。這兩次聚會是有區(qū)別的。
開頭四句是從最近一次分手說起。作者是上一年秋末離鄉(xiāng)的,而寫此信時已到這一年的暮春時節(jié)。光陰易逝,離開好友,心中也感到悲傷惆悵。最精彩的描寫是從“憶昨”句開始的。那時作者還未出仕,所以說“滄洲聚首”。當時他們正在飲酒,風雨忽至,于是大家把注意力移向戶外,不知不覺放下酒卮。這種情景我們也是有親切體會的。由于外面風狂雨驟,一時不能散去,爽性邊飲邊談,再度興高采烈。我們都從青年時代經過。設想幾個情投意合的年輕人,或在學生宿舍,或在酒肆茶樓,或在朋友住宅,或在旅游勝境,彼此海闊天空,無話不談,一會兒開玩笑,一會兒談理想,那該是一生中最歡樂、最痛快的事了。而宗臣卻用八個字概括了這種場面:“謔語雄談,千古一快。”這兩句句內自成對仗,“謔語”對“雄談”,“千古”對“一快”,多么凝煉,多么精巧!僅此八字,任憑讀者結合自己的生活經歷去填充,去聯(lián)想,各種情趣都包蘊在其中了。
“紅塵”兩句也足夠引起人們的聯(lián)想。宗臣從家鄉(xiāng)到京城做官,固然是“紅塵忽接,青山頓遠”,而從秦漢時代的以游子為主題的多少詩篇,直到“五四”以后多少著名作家如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巴金、沈從文等自浙江、四川、湘西等山水幽僻處離鄉(xiāng)背井,辛苦艱難地來到十丈軟紅塵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不也是“紅塵忽接,青山頓遠”么!“紅塵”指鬧市,指宦途,也指世俗競相角逐的名利場;“青山”指故鄉(xiāng)的美好景色,指清幽的自然環(huán)境,也指一塵不染、高尚純潔的精神世界。這八個字又概括了多少人生世相,以及生活對每個人的影響啊!這正是祖國的語言文字表現(xiàn)在文藝形式中的無窮魅力!
有人懷疑“情共杯深”這一句似乎不合邏輯,酒杯很淺,能裝得下多少“情”?比起“桃花潭水深千尺”和“一江春水向東流”來,顯得太微乎其微了。這樣理解,未免膠柱鼓瑟。“杯”固不深,“酒”卻無盡。由于情深,于是一杯復一杯地不停地飲下去;反過來說,不停地飲酒以至于忘醉,不正是由于彼此依依惜別的緣故么!所以下文說,我雖乘孤舟而去,而我們彼此間的遠別之情卻是共同的。“春波”二句與篇首“殘春”字樣相映照。由許性之的臨別贈言而想到他在分手時曾說過打算寫一篇作品(“向所擬賦”,應譯作“彼時打算要寫的作品”,不一定是作賦,也可能是賦詩),不知寫得怎么樣了,能使自己盡快知道嗎?蓋朋友既不能相見,互讀作品也是溝通情感的最佳渠道。末一句譯成現(xiàn)代漢語:“你知道我是一直在想著你啊!”語短情長,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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