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鐘嗣成
賢愚壽夭、死生禍福之理,固兼乎氣數而言,圣賢未嘗不論也。蓋陰陽之屈伸,即人鬼之生死。人而知夫生死之道,順受其正,又豈有巖墻、桎梏之厄哉!雖然,人之生斯世也,但知以已死者為鬼,而未知未死者亦鬼也。酒罌飯囊、或醉或夢、塊然泥土者,則其人雖生,與已死之鬼何異?此曹固未暇論也。其或稍知義理,口發善言,而于學問之道甘為自棄,臨終之后,漠然無聞,則又不若塊然之鬼之愈也。
余嘗見未死之鬼吊已死之鬼,未之思也,特一間耳。獨不知天地開辟,亙古迄今,自有不死之鬼在。何則?圣賢之君臣,忠孝之士子,小善大功,著在方冊者,日月炳煥,山川流峙,及乎千萬劫無窮已,是則雖鬼而不鬼者也。今因暇日,緬懷古人,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識,俱有可錄。歲月彌久,湮沒無聞,遂傳其本末,吊以樂章。復以前乎此者,敘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學之士,刻意詞章,使冰寒乎水,青勝于藍,則亦幸矣。名之曰《錄鬼簿》。
嗟乎!余亦鬼也,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傳遠,余又何幸焉!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學,以為得罪于圣門者,吾黨且啖蛤蜊,別與知味者道。
至順元年,龍集庚午月建甲申二十二日辛未,古汴鐘繼先自序。
——《錄鬼簿》
〔注釋〕 《錄鬼簿》:元雜劇史料著作,鐘嗣成著。共記述作家一百五十二人,著錄劇目四百余種。鐘氏還對其中十八位亡友作《凌波仙》曲子以吊之,即文中所謂“吊以樂章”。 巖墻:指牢獄。 罌(yīnɡ):一種口小腹大的甕。 塊然:無知覺貌。 一間:(相差)一點點。 龍:歲星名稱。庚午:指公元1330年,即元文宗至順元年。龍集庚午:即歲星在庚午年。 古汴:即汴梁(今河南開封市)。鐘繼先:鐘嗣成字繼先。
元代散文,本無大家;等而下之的名家之列,鐘嗣成也是擠不進去的。他的詩文,多已不傳,存者僅散曲若干及此《序》而已。但雖僅存此篇,即可使作者垂名不朽,這一節,又可羞煞所謂名家者流。蓋由今觀之,元代文學中,當時被視為下里巴人的雜劇,其價值遠勝于虞集、范梈等人的詩文;故同理推之,鐘氏此文,為雜劇家正名立傳,其價值當亦超出摹寫風物、略工感慨的文字不啻百倍。因為,他人之作,不過因襲唐宋前賢、稍加變化而已,此文則傳一時代文學之風氣,其間差異,正未可以道里計。至于文字之工拙高下,則固非論者所當措意者。
然此文的文字雖不具美,而辭鋒咄咄,亦自有可觀者。往昔論者,見本文所談多鬼,因而稱其滑稽不莊,此可謂一大失。本文從頭至尾,皆具挑戰性。所挑戰者,曰義理,曰性理,要之,即正統儒教觀念是也。不見其挑戰性,則可謂不知本文。
本篇開首,先論生死。但所論生死之觀,不過是“圣賢未嘗不論”者;而作者緊踵其后,突加一句“未死者亦鬼也”,這便是第一記挑戰:圣賢不是論過許多生死之理么?然而他們尚有“未知”!那么,“知”者為誰?自然是我作者!——故此,作者在文章之始,雖不曾公然啟稱勝過圣賢,然其小覷圣賢之心,已隱然躍于紙上了。
“未死者亦鬼也”?圣賢若地下有知,當報以寬容的一笑:鐘某,你休以為自己發現了什么大秘密,咱也早知道啦!你說的,不就是那些醉生夢死的酒囊飯袋嗎?——對此,作者忙施出第二記挑戰:“此曹固未暇論也”!我哪有閑工夫說那種人!我要說的,是另一種“未死之鬼”。他們,學了你們圣賢的片言只句,自以為懂了你們儒學的“義理”,從此甘當鄉愿,不思進取。他們,除了你們給的,還有什么獨創?他們,非但死后必將默默無聞,活著也還不是未死之鬼?他們,還最可憐,自以為學了“義理”可垂不朽,孰不知一死即與草木同腐,還不如那些“塊然之鬼”本來就無知無識,死得也心平氣和呢!
這一記挑戰,挑得地下的圣賢們暈了:自己辛苦著書,傳與后人,誰知這群傳人,全被鐘某定為“未死之鬼”,見他們去憑吊“已死之鬼”,還要笑其“未之思也”、“特一間耳”!真真氣煞!不過,圣賢們也只暈了一小會兒,馬上又高興了:鐘某開始論及“不死之鬼”了,誰是不死之鬼?他說,有圣君、賢臣,有忠士、孝子,功德不論大小,都可不朽,還與日月同輝、與山川共存呢!好啦好啦,這狂夫總算醒了,說人話了!
然而,再看下去,圣賢又呆了:這鐘某,自稱“緬懷古人”,恐其“湮沒無聞”,于是編起了《錄鬼簿》,把那些已死未死的鬼一一登錄。登錄本身也不算壞事,可他要使之“及乎千萬劫無窮已”的是誰呢?是“門第卑微”如關漢卿,是“職位不振”如馬致遠,是“高才博識”如白樸、王實甫之類,他們能與“圣賢之君臣,忠孝之士子”比肩并論嗎?他們的雜劇及得上“義理”嗎?可鐘某卻偏要給他們立傳,還以后人能學之超之為“有幸”!大膽,狂悖!
至此,鐘嗣成以他的將雜劇家與圣賢忠良并重的驚人之筆,打出了第三記挑戰之拳。這是一記重拳,大大得罪了圣賢門下。對此,他自己也是明白的。把“高尚之士、性理之學”撇在一旁,自顧去為雜劇家樹碑立傳,且以為幸何如之:這,圣門諸公恐怕不免群起而攻之吧?現在是對方來挑戰了,應戰嗎?不,不,鐘嗣成只輕巧地用一個典故解消了可能有的挑戰。《南史·王融傳》載,王融在沈昭略前自夸名滿天下,無人不知;沈卻道不曾聽說過,只管吃自己的蛤蜊。“吾黨且啖蛤蜊,別與知味者道”,鐘嗣成這話,說得還算文雅,若用粗話翻譯,就是“管他娘的”之意了。文首對圣賢的小覷,到文末竟成了輕蔑!
因此,本文非但是挑戰,還是宣言。你說知“義理”者當傳,我就說他們雖生猶死,不傳;你說雜劇家下賤,不比圣賢忠良,我就說他們并無軒輊,可傳;你有你圣門的品騭標準,隨你;我有我雜劇家的文學價值觀,你也休管!你若想管,我也不理!
元雜劇發展到鐘嗣成的時代,已趨鼎盛,應該有自己的宣言了。這篇《〈錄鬼簿〉序》,正是適當其會的一篇措詞強硬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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