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馮夢龍
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有《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開者,圣人亦因而導之,俾勿作于涼,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而汪然有余乎!異端之學,欲人鰥曠以求清凈,其究不至無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是編也,始乎“貞”,令人慕義;繼乎“緣”,令人知命;“私”“愛”以暢其悅,“仇”“憾”以伸其氣;“豪”“俠”以大其胸,“靈”“感”以神其事;“癡”“幻”以開其悟,“穢”“累”以窒其淫,“通”“化”以達其類;“芽”非以誣圣賢,而“疑”亦不敢以誣鬼神。辟諸《詩》云興、觀、群、怨、多識,種種俱足,或亦有情者之朗鑒,而無情者之磁石乎?耳目不廣,識見未超,姑就睹記憑臆成書,甚愧雅裁,僅當諧史。后有作者,吾為裨諶,因題曰《類略》,以俟博雅者擇焉。
——《情史》
〔注釋〕 勿作于涼:涼,薄之義。勿作于涼意思是不讓某樣東西在人們心中淡薄下去。 裨諶:春秋時鄭國的大夫,因足智多謀,故凡鄭國與諸侯會盟時的應對之辭,皆由其先作草稿。馮夢龍在序中自比裨諶,乃自謙之辭。
善于以舊瓶裝新酒是古代中國文人的一大特長,任何與正統觀念有偏差的事情在懷有這種特長的中國文人手中,都會通過三言兩語而化解成名正言順的東西。但是,自宋代理學昌盛以后,有一樣東西很難因而也很少被化解成正宗之物,那便是“人欲”,或者單叫一個字:情。它背離我們古已有之的正統觀念——儒家思想太遠了。
但是很有意思,16、 17世紀的時候,在中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江南水鄉蘇州府里,卻冒出一個通俗小說家馮夢龍來,此人將那些言情述欲的白話小說編寫纂輯起來,一本又一本地讓它們流傳到社會上去;他又精心構筑了一套頗具邏輯的言情理論,在一部題名《情史類略》的文言筆記小說集里以《序》的形式將它公諸于眾,而且說得頭頭是道。
誰也不會想到馮氏竟會將儒家六經與那崇儒者視為萬惡之首的“情”聯系起來,而且聯系得那么緊密:“六經皆以情教也。”但你又能提出什么反駁意見呢?你能說《易經》中的陰陽之合不代表男女之事、夫婦之情嗎?你能否認《詩經》的第一篇“關關雎鳩”是君子愛上淑女的生動記錄嗎?《尚書·堯典》中記載了堯帝嫁二女于虞,你能說那無關宏旨嗎?《三禮》中講了那么多士婚的禮儀與大家閨秀的規范,你又怎能斥責它小題大作?而《春秋》將姬姓的周王室與姜姓的齊國通婚之事記錄的那樣詳盡,難道不是寄寓著深意嗎?你無法反駁,因此接下來你便只好承認馮氏的推論,“情”這東西充當著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的潤滑劑,汪洋恣肆,不可遏止。但馮氏不善罷甘休,緊接著又以正統的姿態出現,將那“欲人鰥曠以求清凈,其究不至無君父不止”的論調指斥為“異端之學”。也許你已經覺察出來,馮氏所謂的“異端”,其實便是宋代以來十分流行的以“存天理,滅人欲”為主旨的理學思潮,馮氏在這里將有關的理論轉換成“欲人……不止”這樣一句話,只不過是倒打一耙,將“存天理,滅人欲”六個字衍化為小民百姓都能懂得的一種孤獨悲慘的場景。誰愿意過鰥居無聊的生活呢?誰愿意落個無君無父的下場呢?所以那為人所特有的感情、人欲,馮夢龍以十分肯定的口氣告訴你,它可以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自然,因為是舊瓶裝新酒,瓶底就難免剩些未倒盡的舊酒。馮夢龍從提高“情”的地位出發,編了這本《情史類略》,取材與分類之間,也難免混雜些不如他的理論那般清晰的東西。洋洋灑灑的二十四卷故事,每卷都標一類目,起于“情貞”,繼以“情緣”、“情私”諸類,而最終以“情跡”作結。這其中自然有生死不渝的愛情,也有無可奈何的婚姻;把帝王們的荒淫污穢展示在你面前,你會感到惡心;而將牛鬼蛇神與人間純情相糅合,你又會覺得無聊。但是馮夢龍本人對于這部情之大觀的著作頗為自豪,特意在《序》中對幾大分類加以介紹。也許,我們也不該太掃這位400年前的大才子的興,不妨將這部《情史類略》當作歷史長河中人情觀照這一段來細讀;更何況,馮氏還寫了這么一篇難得的主情序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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