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近代江西詩詞·近代江西詩詞·王易的詩詞創作與詞曲觀
王易(1889~1956),字曉湘,號簡庵,江西南昌人。父王益霖(1856~1913),字春如,晚清進士,其人擅長舊學而又能求新求變,對西學亦有研究。初為三江師范經學教習,后授河南封丘知縣。王易隨父居河南,初入省立高等醫學堂,后入京師大學堂,1912年畢業。民國伊始,王易隨父移居宜春袁山,后與其三弟王浩(思齋)徙南昌從事報業。
胡先骕《評思齋遺稿》謂之曰:“主持報章文苑,詩文辭以及小說筆記,莫不佳妙,一時頓翔紙貴之譽。”[1]二十年代初,王易就教心遠大學,乃其教授生涯之始,時彭澤汪辟疆亦在此校執教。王易與汪辟疆及余謇(南昌人,原廈門大學教授)同被譽為民國江西三杰,此期汪辟疆作《光宣詩壇點將錄》[2],其序云:“曩與義寧曹東敷(纕蘅)同客南昌,又同寓簡庵(王易)思齋(王浩)昆仲家,昕夕論文,極友朋之樂。”可佐當時其人交游之情況。1926年秋,王易進入東南大學(1928年更名為中央大學),任教七年。時胡翔冬、王伯沆、柳詒徵、黃侃、王易、汪東、汪辟疆七位國學家匯聚南京,并稱為“江南七彥”,交游唱酬,所作甚多。王易詩集中《甲戌上巳禊集玄武湖分韻得為字》句云:“三日園林集裙屐,五風芬郁照淪漪。”可為其時雅聚之佐。1940年,胡先骕草創中正大學,遂延請王易為教授,并出任文史系主任,其所作校歌歌詞,至今沿用[3]。抗戰勝利以后,中正大學遷南昌望城崗,王易出任文學院院長。解放后,任湖南文史館顧問。1956年8月30日去世,卒年六十七。
王易著有多部著作,猶以《國學概論》《修辭學通詮》《詞曲史》《樂府通論》最為知名。其《修辭學通詮》乃與唐鉞之《修辭格》、陳望道之《修辭學發凡》、楊樹達之《中國修辭學》并稱為現代修辭學建立之四大標志性著作。其《詞曲史》為第一部以現代學術眼光論述中國詞、曲、南戲、傳奇的淵源和發展的學術著作。王易舊學功底深厚,其《國學概論》論國學尚質,以經學、小學、哲學與史學為國學之“四區”,以為“至若文藝詞翰,作者過眾,灝瀚曼衍,敘次為煩。況內實外華,非得茍舉;由學窺文,無待毛舉。果其讀書得有門徑,則用治文學,游刃有余”。錢仲聯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評價道:“王易亦掌教南雍,所著《國學概論》《詞曲史》等,嘉惠士林,為功匪尠。”[4]不失為公允一說。王易博學多才,詩詞書法篆刻皆精。詩有《師厚齋詩稿》,詞有《鏤塵集》,與其弟王浩合刊有《南州二王詞》。
王易為詩,襲同光之余脈,步趨散原,而不出江西格套。故錢仲聯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說他“學后山,江西派之護法神也”[5]。在《論同光體》中,錢氏論同光體江西派:
這一派大都是江西人,遠承宋代的江西詩派,以黃庭堅為宗祖。其首領為陳三立……王易、王浩諸人都屬于這一派。[6]
王易的詩,其詩風宗宋,學黃庭堅之研練作法,有宗有趣,有開有闔[7]。七律俊逸明凈,得陳與義之真氣內轉,而其古詩拗險深刻,又不失陳師道遺風。詩中整體流露出的作法筆意也真如陳衍所謂“力學山谷、后山,寧艱辛,勿流易,寧可憎,勿可鄙”[8]。王易在其《詩味二章示迪兒》中寫道:“詩味有甘苦,作者當自知。譬如啜好茗,惟苦乃見奇。”在苦和奇的鍛煉中,王易的詩味雋永,近體風骨高峻,真氣內充,古詩騰挪跌宕,硬語排拗,顯赫于當時江西派中。
寒宵病榻依兄弟,人海流波自送迎。已分東西終逆旅,偶持哀怨入孤鳴。疏燈老屋林園夢,冷月晶霜上下清。共此鄉心幾千里,倚閭辛苦若為情。
此首《月當頭夜懷母示三弟》是王易寫給三弟王浩(思齋)的,月影清寒,江鄉路遠,兄弟遠隔,鄉思親情,情溢滿紙。此詩詞凈而意沉,已分東西道出遙隔之遠,哀怨孤鳴則直抒思念之深,老屋林園、舊時相伴已成冷月空夢,筆似山谷之桃李春風,江湖夜雨,而不失流易真摯。集中七律如《九月初三夜遣懷》《辟疆書然弟病中語覽之泫然》《仲濤丈寄示聞歌詩感書奉懷》亦是筆力上乘之作。
王易的七絕清麗脫俗,宛然有簡齋之余味,如《村居漫興》三首:
林鴉故故弄朝暮,塍草依依綠到門。流水不知春意緒,亂將花片去前村。
雨腳連山滯不行,流鶯時作可憐嚶。綠窗夢覺慵推枕,多謝斜陽屋角明。
簇簇新桃隔古津,閑閑涼月待歸人。相期旱歲為霖雨,只有山云最苦辛。
此組流麗淡雅,詩味清新,山居之閑之恬之寂之幽,諸感交通,一掃此類題材常見的平板和重復,是王易絕句中的代表作。
王易本身精湛于詞學,其詞作綿麗悠遠,詞語刻練,多學夢窗之密,又有常州派含而不露,溫麗秀婉,在作品中講究寄托的風氣。正如他在《鏤塵詞》詞序中自道“意隱而寂,音哀以思,或托于物,或寓于事”,故為詞往往雅麗而不失厚重,綿邈卻還帶有空靈之感。錢仲聯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謂其詞:“持律謹嚴,淵識可誦。”晚清及民國初年,詞學大盛,王朱鄭文四家并世而立,其雖延續常州派理論,卻新變迭出。這中間對王易詞風影響較大的是朱祖謀。朱祖謀的詞境渾厚,氣息沉靜,格調高簡,風度矜裝[9],對王易的詞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正如其《水龍吟彊村先生挽詞集彊村句》一詞中所云:
白頭心事飄蕭,天涯惟有啼鵑苦。觚棱夢墮,五湖計熟,殘年倦旅。老淚柴桑,義煕題遍,哀時詞賦。悵新歌散雪,迷陽唱倦,凄咽斷、蘋洲譜。只有,高臺歌舞。素心難、舊盟誰主?支離病骨,驚飚吹幕,風鐙搖暮。身世浮漚,人天孤憤,低頭臣甫。又西風鶴唳,酸聲噤月,近連橋路。
這首詞雖然是集句,但從其排布行文間,亦可以看出王易詞的嚴整精麗的風貌。上片“義煕題遍,哀時詞賦。悵新歌散雪,迷陽唱倦,凄咽斷、蘋洲譜”,雖是挽人,卻也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大抵與其《鏤塵詞》詞序里面所謂“予生而多感,長而多患。世非黃農,人非屈賈。羈旅勞其骨,世變易其心,機巧攝其氣”相合。時世的板蕩,世事的艱難,親友的離散遙隔,使得王易詞在內容上低首吟哀,寄筆凄清,技法上披吟詞律,排遣聲容,嚴整精巧而能自化風格。黃侃曾經評價王易詞曰:“危城玉貌,有此高興不難,難右驅使古辭,指揮如意。蓋由詠嘆淫液之久,乃臻斯境,云英化水,光采與同,斯之謂歟!”[10]也是相當中肯的。
王易長調猶以學夢窗最工,在其《詞曲史》中認為吳文英之《鶯啼序春晚》“猶婉密騷雅,惆悵切情,集諸家之長,而無諸家之弊”[11],故而在王易的集中,不難發現其深賞追慕之作,如:
抵掌挑燈,聯吟踏月,慣盤桓共子。更誰料、佳景無多,亂風愁雨又至……(《鶯啼序·無端又傷遠別》)
璧月宵明,瓊卮夕泛,漫臨風念子。更魂斷、細雨紛紛,清明時節又至。望江南,青山如畫,為長送,歸帆東指。算天涯,荒草萋萋,自饒春意……(《鶯啼序·得瑯軒自滬來書并詩一章卻寄用前送別韻》)
青山不語,秀草長榮,尚似舊時美。臺榭靜、苔痕斷續,似有人到,雨冷塵封,久疏吟事。墨花隱約,紗籠何處……(《鶯啼序·江亭覽勝用夢窗豐樂樓韻》)
這些作品都寫得低回婉轉,雅麗脫俗,于步武夢窗之外,更寄情懷,同時練字精妍,妙境迭出,當是王易詞中的上品。
兩宋詞家通音律者而能自度曲者比比皆是,但由于音律失傳,后世詞家對于自度曲一直諱莫如深,更有甚者每以墨守詞律而自矜,卻往往落得損傷意境。對此王易認為:
其實填詞者,惟須避其雙聲累字已足,奚必以相生之說,故為羼雜耶。明是道也,不必震于古人之盛名,盡可自度他曲。所謂運用之妙,在乎一心也。(《春愁曲(自度)序》)
這也和他在《詞曲史》中主張革新的理論相互印證,在創作中實踐了其詞的“調譜可變,而聲韻不可革也”;“今使革新者知本進步之原理,于聲韻則益求精微,參以時代之精神,于調譜則化其拗折,則不百十年,或有一種新詞挺生乎!”[12]這一觀點。王易小令所作不如長調,但也有精致可觀之作,如《唐多令書感》《菩薩蠻諸昆弟送別即書》,但總的來說,在王易的詩詞創作中,詞為第一,詩為第二,而詞中又以長調為最,當是的評。
作為極具現代學術眼光的學人,王易的詩詞理論富有創見,他認為:
人心情態,何啻萬千,聲本乎情,自然殊致。如其摯情流露正賴聲律,以成抑揚動靜剛柔燥濕之觀。譬如五服六章,縱異布絮之功,能資黼黻之美,茍非墨翟之非樂貴儉,孰能拒而斥之哉。[13]
作為音樂與文字結合樣式,詞、曲雖然也存在著中國文學“惟務充內美,而不計外緣。其得在高超,而失在不普”[14]的缺點,但王易以聲本乎情之觀點來說明,認為其真摯的抒情、靈活的表達以及優美的樂律,當是和詩、騷、漢樂府音樂性傳統一脈相承的重要文學樣式。所以在《詞曲史》中其明確道:“文學者,學之專門者,詞曲者,又文學之專門者也。”[15]這里專門之謂,除了形式和表達上區別于其他文學形式外,更重要的是強調了詞曲的音樂性以及詞曲對于保留我國古代音樂聲韻理論方面的重要性。也正如譚獻所謂“夫音有亢墜,故句有長短,聲有抑揚,故韻有緩促,生今日而求樂之似,不得以不有取于詞矣”[16]。王易論詞觀點重聲律,認為為詞要使詞調和文情相合,才能保持詞體,而非成所謂長短不葺之詩。同時他也注意到詞的新變和發展,他創新地提出,詞在保留聲韻的前提下,調譜可以有所創作,這樣詞才不會拘于桎梏,進而隨著時代發展而發展。
吳梅在《顧曲麈談》中提出:“曲也者,為宋金詞調之別體。當南宋詞家慢、近盛行之時,即為北調榛莽胚胎之日。”[17]在《中國戲曲概論》中則稱:“樂府亡而詞興,詞亡而曲作。”[18]但是王易則認為:“曲主可歌,唐宋詞皆可歌,詞與曲一也,自有不能歌之詞,而能歌者又漸變為曲,則宋元間之所謂曲也。”[19]詞和曲的主要區別主要是結構、音律和命義。至于源流則應該存在一個漸變和交錯的過程,而非誰先誰后、誰來源于誰的問題。同時他反對將曲稱為詞余,認為:“詞曲門戶各殊,勢力相等,作者各擅其長,不相取下,安見此遂為彼之余也。”[20]充分尊重了曲獨立發展的歷史。
詞曲同源,而尊詞體,曲體,辨其源流,發覆其流變,嚴格其創作而新變于當世,是王易對于詞、曲始終抱有的一個清晰的態度,也是其寫作《詞曲史》的一個基本思路。誠如周岸登在《詞曲史》序中謂王易:“以科學之成規,本史家之觀察,具系統,明分數,整齊而剖解之,牢籠萬有,兼師眾長,為精密之研究,忠實之討論,平正之判斷,俾學者讀此一編,靡不宣究,為談藝家別開生面者。”王易對于現代詞學、曲學的開創建立貢獻甚大,其聲名著作卻不如同期及稍后的吳梅、唐圭璋、夏承燾、龍榆生等,但隨著學術發展勃興,其人其著已越來越受到當代學界的研究和重視。
注釋
[1]胡先骕:《胡先骕文存》,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307頁。[2]《光宣詩壇點將錄》寫成于1919年,1925年連載于《甲寅》第1卷第5號至第9號,1934年至1935年連載于《青鶴》第3卷第2期至第7期。1940年代中葉修改而成的定本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現在通行本為程千帆所整理。今見《汪辟疆說近代詩》。[3]參見《南昌大學校歌》,王易詞(原國立中正大學校歌歌詞),周明改編,遙遠曲。[4]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卷》,第687頁。[5]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卷》,第706頁。[6]錢仲聯:《論同光體》,《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第119頁。[7]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冊》,王運熙等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4頁。[8]陳衍:《重刻晚翠軒詩序》,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第390頁。[9]王鵬運:《彊村詞序》,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第362頁。[10]黃侃:《鏤塵詞》序,河南大豫石印局印,壬子(1912)年石印。[11]王易:《析派第五》,《詞曲史》,第448頁。[12]王易:《測運第十》,《詞曲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48頁。[13]王易:《明義第一》第3頁。[14]王易:《明義第一》第2頁。[15]王易:《測運第十》,《詞曲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48頁,《明義第一》第3頁。[16]譚獻:《復堂詞序》,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9頁。[17]吳梅:《顧曲麈談》,劉夢溪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魯迅吳宓吳梅陳師曾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01頁。《中國戲曲概論》。[18]《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魯迅吳宓吳梅陳師曾卷》,第649頁。[19]王易:《明義第一》,《詞曲史》,第10頁。[20]王易:《明義第一》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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