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主題篇·現象本質》鑒賞
〔行軍〕敵近而靜者,恃其險也;遠而挑戰者,欲人之進也;其所居易者,利也。眾樹動者,來也;眾草多障者,疑也;鳥起者,伏也;獸駭者,覆也;塵高而銳者,車來也;卑而廣者,徒來也;散而條達者,樵采也;少而往來者,營軍也。辭卑而益備者,進也;辭強而進驅者,退也;輕車先出居其側者,陳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奔走而陳兵者,期也;半進半退者,誘也。杖而立者,饑也;汲而先飲者,渴也;見利而不進者,勞也。鳥集者,虛也;夜呼者,恐也;軍擾者,將不重也;旌旗動者,亂也;吏怒者,倦也;粟馬肉食,軍無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諄諄翕翕,徐與人言者,失眾也;數賞者,窘也;數罰者,困也;先暴而后畏其眾者,不精之至也;來委謝者,欲休息也。兵怒而相迎,久而不合,又不相去,必謹察之。
【鑒賞】根據認識論的原理,憑感官的直覺所得到的認識,不過是一些片面的、表面的現象。這些零星的現象,不能反映事物的全貌和真實情況。僅憑感官直覺,如用眼看,用耳聽,用手摸,用鼻嗅,所得到一些現象的材料,是認識的初級階段。毛澤東指出:“要完全地反映整個的事物,反映事物的本質,反映事物的內部規律性,就必須經過思考作用,將豐富的感覺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工夫。”(《實踐論》)這樣,認識就深化了,由只知事物的表面現象逐漸深入事物真正的本質。
孫子在觀察軍事戰爭的過程中,認識到現象和本質之間的區別,也懂得認識有待于深化的道理。他在《行軍》篇中,列舉了三十多個由表面現象探索真實本質的例子。他說: 敵軍離我很近而仍安靜,是倚仗它有險要地形;敵軍離我很遠而進行挑戰,是企圖誘我前進;敵軍不居險要而居平地,因為對它有利。眾樹搖動,是敵軍來襲;草叢中有許多遮蔽物,是敵人布下疑陣。鳥兒飛起,是下面有伏兵;走獸受驚奔跑,是敵人大舉來襲。飛塵高而尖的,是敵人戰車馳來;飛塵低而廣的,是敵人步兵開來。人員分散而成通達條形,是敵人在打柴;人員少而往來走動,是敵人察看地形,準備設營。敵方使者言辭卑謙而暗地又加緊備戰的,是要向我進攻;敵方使者言詞強硬而軍隊又進逼者,是準備撤退。敵戰車先出而居于側翼,是布陣準備作戰;敵方事先沒有約定而突然來請求議和,是有陰謀。敵方奔走而陳兵車,是期求交戰;敵軍半進半退,是引誘我。敵人倚杖而立,是饑餓缺糧;敵兵打水急于先飲,是干渴缺水;敵人見利而不進,是疲勞過度。敵營有飛鳥停集,是空虛無人;敵營夜間有人驚呼,是軍心恐懼。敵營紛擾,是將帥無威;旌旗搖動,是軍隊混亂;敵吏易怒,是因為困倦。敵人用糧食喂馬,殺牲口吃,收起炊具,不回營寨,是“窮寇”。敵兵聚集一起低聲議論,是將領不得眾心。敵人頻繁行賞,是窘迫無奈;頻繁懲罰,是陷入困境。將帥先對士卒兇暴后又畏懼眾兵,是太不精明。敵人派使者來和談,是想休兵息戰。敵軍怒而前來,但久不交戰,又不離去,必須謹慎觀察其企圖。孫子所舉這些由現象探本質的事例,有許多是非常有趣、耐人尋味的。
從歷史記載來看,孫子所舉那么多由現象探本質的事例,應該都是戰爭經驗的總結。如公元前615年,秦國伐晉,因久戰不勝,決定退兵。于是,秦派使者于夜間告誡晉師說:“軍隊都不肯罷休,明日再行決戰。”晉臾駢看出秦軍的真實意圖,說:“秦使者目動而言肆,是懼怕我,將要逃遁了。”果然,“秦師夜遁”(《左傳·文公十二年》)孫子說:“辭強而進驅者,退也。”正是從這樣的歷史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公元前684年,齊魯長勺之戰,齊師被魯擊潰,但不知其是否真亂。待魯曹劌登高而望,看到齊師旗幟歪倒,才下令追逐。曹劌事后說:“吾望其旗靡,故逐之。”(《左傳·莊公十年》)孫子說:“旌旗動者,亂也。”也顯然是從這樣的歷史戰例中得到的啟示。
把由感官偵察所得敵情材料,進行思考和判斷,以認識敵人的真實動向和企圖,春秋時代已有許多這樣的事例。公元前555年10月,晉與魯等國伐齊,齊師在平陰城(今山東平陰縣東北)守御。齊君登山瞭望,畏晉師之眾,即離城而歸。接著,齊軍也撤離平陰城。這時,晉師曠從觀察得的跡象判斷敵情說:“鳥烏之聲樂,齊師其遁(逃走)。”邢伯亦謂:“有班馬(即還馬)之聲,齊師其遁。”叔向又告訴晉君:“城上有烏,齊師其遁。”(《左傳·襄公十八年》)晉國的師曠、邢伯、叔向從鳥聲、馬聲、烏跡這些不同的感覺材料中,共同得出“齊師其遁”的結論。這說明他們在以表象探索真情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孫子所列舉的一些以鳥獸的動態探得敵軍實況的例子,即在此基礎上提煉而成。同年12月,諸侯之師在齊境燒殺搶掠,齊君十分害怕。太子光與大夫郭榮對齊君說:“師速而疾略也,將退矣,君何懼焉?”他們從諸侯之師行動迅速和略取財物的表象中,看到其“將退”的本質。果然,次年春天,諸侯之師撤退還歸。孫子論列的許多由表象探索本質的實例,即是吸取了歷史上這一方面的豐富經驗,進行大量的歸納梳理工作,并加以創造性總結的結果。
孫子歸納的眾多事例,告訴人們一條真理: 依靠感官觀察得的表面現象是膚淺的,不可靠的,要正確認識敵情,必須經過思考,對表象進行分析判斷,才能弄清其真實本質。德國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在論述戰爭的情報工作時,也有類似的議論。他說:“戰爭中得到的情報,很大一部分是互相矛盾的,更多的是假的,絕大部分是相當不確實的。這就要求軍官具有一定的辨別能力,這種能力只有通過對事物和人的認識和判斷才能得到。”(《戰爭論》第一卷)他認為,對于戰爭情報,必須作一番辨別工作,才能獲得真實可靠的東西。這與孫子對戰爭現象進行辨別而得知本質,其認識基本相同。
上一篇:孫子兵法·主題篇·因地制宜
下一篇:孫子兵法·主題篇·將官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