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意大利]帕里塞
大鼻子彼耶羅是個銀行經理,一天夜里他做了個夢:他在臥室床頭柜的抽屜里尋找一支舊自來水鋼筆,那是一支他在初中時用過的歐洛牌金筆,他越找越著急,索性把抽屜里的東西都倒了出來,但還是沒有找到,盡管他肯定多少年以來。它一直是放在那兒的。找不到那支筆,他像孩子似的絕望和痛苦,幾乎都要哭出來了。那支筆不知怎么會找不到。他明明記得是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而且,他幾乎天天都得看它一眼,好讓自己能時時地想起它是什么時候又是怎樣開始進入他的生活,而且成為他的了,可它怎么會不見了呢?
沒有做這個夢之前,就在白天,他明明看見放在小盒里的這支鋼筆,就在抽屜里一大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手絹和換洗衣服的旁邊。白天。每當他看著這支筆時,他少年時代的一幕幕情景就像電影似的展現在他跟前,他的目光盯著文具店的玻璃櫥窗:那支鋼筆與其他的幾支筆放在一起,一根橡皮圈把它固定在紫紅色絲絨作襯墊的小盒子里,筆桿是用藍白相間的電木制作的,深藍色的底上配有孔雀石的各色花紋,非常好看,那上面的紋路令人想到珍珠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邊看著那支筆,一邊想著他自己要是有那支筆該多好。直到有一天,他在外祖父的陪伴下,像往常多次發生過的那樣,站在文具店玻璃窗跟前欣賞那支筆,怯生生地流露出羨慕的神情。似乎世上只有他才會那樣膽怯似的。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外祖父是貴族的后裔,是個大財主,他那又肥又大的鼻子跟他的孫子一模一樣,但上了歲數的人鼻子上青筋暴露,毛孔顯得特大,老人充滿柔情的雙眼閃出一道共鳴的目光:
“你真的那么喜歡這支筆嗎?”
“是的,我很喜歡,”彼耶羅說道。當時他說話的聲調是一生中不曾有過的,除了在結婚那天有過那樣的聲調以外,他是第一次用這樣的聲調說話,外祖父幾乎不是聽見他說的那句“是的”,而像是感到瀕于死亡的人的一種喘息,一種嘶啞的喊叫。
老人穿著海貍皮襖,手里拿著黑色禮帽,他們走進了文具店:那天是1944年1月22日,文具店坐落在威尼斯城陰暗而又彌漫著煙霧的一條小巷子里,靠著一家油炸食品店。空中飄落著什么東西,不知是雨絲還是灰塵。或許是煙筒里冒出來的煤煙微粒,或許是下午降霧。彼耶羅不懂當時要發生的事。那時他正處在人們稱之為似懂非懂的朦朧的少年時代。
彼耶羅手里拿著那支仔細察看過的筆,聽見他們說了聲“18K”,沒聽到鋼筆的價格。文具店老板從他手里把筆拿了過去灌上藍黑墨水:筆尖被浸在截棱錐形的佩利康牌的墨水瓶里,彼耶羅聽見鋼筆橡皮管的吸墨水聲。隨后,文具店老板就把那支筆裝在假鱷魚皮制作的硬紙筆盒中。從文具店出來后,彼耶羅吻了一下外祖父,他那肥大的鼻子碰在老人那特大的鼻子上:他們長得很相像,那乃是一種至親的關系。
隨著歲月的流逝,1944年1月22日那天在腦海里逐漸消逝了。幾乎快過去40個年頭了,我還記得當時一聲槍響,三個德國警察步履艱難地消失在小巷的濃霧之中。而今,那煙筒里噴出的煤煙微粒,以及那潮濕的石板路面,重又浮現在夢中。
對彼耶羅來說,那天標志著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的一生都是在戰爭中和戰后時期度過的。那支自來水鋼筆陪伴著他來到學校,與他共同完成了所有的課程、學業:拉丁文、希臘文,他簡直成了普魯塔爾科了。那支筆還隨同他去外祖父住的鄉下,在一間用爐子取暖的小屋子里,里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本蓋奧爾蓋斯。當他聽見機槍對著一位英國戰俘掃射的聲音(或許是爆炸聲?)時,彼耶羅的上衣口袋里就裝著那支自來水筆。那個英國人是淺黃色的頭發,臉色蒼白,衣衫襤樓,臉朝著別墅的圍墻。彼耶羅想,要是他處在那個英國人的位置上,那么,他的那支鋼筆就會被打得粉碎了。
一生中最幸福的少年時代慢慢地(令彼耶羅不知不覺地)消逝了。過了1945年,1946年。1947年,這就完了,似乎他的整個生活到那時就結束了。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里,彼耶羅一直生活在農村里,那時他吮吸到的是鄉村的氣息,看到的是威尼斯小巷中滴著煙油的煙筒感受到冬天的寒冷。體驗了農民的生活。他跟外祖父一起生活、播種、收獲,那里還有馬廄,到處是糞尿的臭味,尤其令人難忘的是采葡萄季節和萄葡酒的醇香味。那時,彼耶羅行走在濃霧籠罩的鄉間泥土路上,心情是那么舒暢,那里處處有野生的楊柳,不時地看到臭味撲鼻的野狗追撲那想僥幸逃脫的貓頭鷹,經過鄉間小屋時,還不時地聞到玉米糊的香味和豬的臊臭味。
威尼斯初夏的海濱是十分美麗的,那時沐浴海水的人寥寥無幾,即使是去那里,彼耶羅也帶著他那支自來水筆,盡管沒用。一個人的生命實質上總是在幸福的年華中度過的,困為那些不幸的年華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近似死亡。彼耶羅度過了5年幸福的少年時代,那些少年的花季歲月還寄在自來水筆之中。因而,他夢見那支筆丟失了,在他看來太不可思議了,因為鋼筆丟失了,就意味著他的生命消逝了,那么也就是說,他即將面臨死亡,或者可以說已經死了。所以他才會做這令人痛苦的夢。
深信這一點的彼耶多,絕望地哭泣著醒來了。躺在他身邊的妻子睡得正甜呢。她身體健壯,她從來不做噩夢。隔壁房間里睡著兩個兒子,他很愛他們。兒子們在生活中也沒有煩惱和不安,他們都生活得很好的。他的確愛這些活著的人,但他們與他截然不同,他們沒有他那樣的大鼻子,也沒有他那樣的自來水鋼筆,他們沒體驗過爐子的煙筒滴煙油的生活,與他生活過的年代的人不一樣。現在,他覺得他們與他的差距是那么大,那么遙遠,他們與他所經歷過的5年花季歲月,與他的生活是那樣地格格不入。那藍底白條的歐洛牌金筆與18K金筆尖跟他們有何相干?那墨水瓶和各色各樣的墨水瓶,還有普魯塔爾科與他們有何相干?毫不相干。再往后,再往后,一切都在以后發生了。要是那支鋼筆不再在床頭柜里的話,那以后發生過的一切也就不存在了。
他從床上起來,他妻子半瞇縫著那琺瑯般明亮的天藍色的眼睛,埋怨地哼了一下,彼耶羅沒聽見,在絕望中他是什么也聽不見的。他沖到床頭柜跟前,像在夢中似的急忙打開了第二個抽屜,往左邊角落看了看,那支自來水鋼筆就與幾塊手絹和換洗的農服放在一起,藍白相間(五彩的雜色已發白,貝母色也發黃了)的自來水鋼筆在那里,這不僅證明了他還活著,也證明了他曾有過5年幸福的花季。彼耶羅戴上眼鏡,把筆捏在兩個手指中間,把筆帽摘下,看了看筆尖,上面有幾道墨水污痕,他在筆上吻了兩三下,深更半夜,他又是哭、又是笑。然后,他套上筆帽,把它放回原處。他手里拿著小記事本走到廚房里去,就像他祖父一樣,每天在銀行在他的那個記事小本上記著一些日常瑣事。他在上面寫道:“1979年7月17日夜里,夢見找不到祖父送的那支歐洛牌金筆。心里痛苦之極,以為自己肯定要死了。我馬上到床頭柜里去找,找到筆后,我吻了它。金筆還在,沒丟,親愛的筆。”
他回去睡覺,像平時一樣,他很快就入睡了,沒做夢。早晨,他像每天一樣步行去銀行,心情像往常一樣好。除了喝杯咖啡以外,他還津津有味地吃了塊甜點心。點心漲價了:一塊要250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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