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讒者的詭計》寓言賞析
行走在外的人,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別的沒什么,最怕的就是寂寞。所以到了晚上,圍坐在客棧的火塘邊閑聊的人會有很多,天南海北,無所不談。
在這一個客棧里,就有一群人在吹牛聊天。客棧主人經營有方,客棧里收拾得干凈利落,圍著火塘喝酒聊天,倒也是一件樂事。說著說著,那些人就說起什么東西最兇狠了。海邊的人說鯊魚最兇,據說鯊魚是落水的老豹子變的,可一旦豹子到海邊抓魚吃,被鯊魚看到了,一定撲出水面,一口將豹子咬掉半邊。久居山林的人則說是老虎最兇,老虎是百獸之王,一聲怒吼,什么野獸都不敢做聲。也有個走西域的商人說起西方的國家里有種狻猊,那才是萬獸之王。有一次西域向皇王進貢一頭狻猊,住在一個驛站里。這驛站傳說鬧鬼,住的人不明不白就會失蹤,所以沒人敢住。貢使不知情才住進去,狻猊就拴在門口一棵巨大的老樹上。半夜里,忽然聽得狻猊一聲怒喝,接著是一聲巨響,人們慌忙起來看,卻見那棵巨大的老樹攔腰斷成兩截,斷口還留有狻猊的爪印,從中流出血來,眾人登時嚇得魂不附體。仔細看時,方才知道那樹太老了,樹心已成了個空洞,而洞里有一條大蛇。以前住在驛站的人,全都是被這條蛇吞掉的,沒想到今晚有狻猊拴在樹上,蛇還想出來吞狻猊,結果被狻猊一掌,連樹帶蛇全都擊為兩段。
他們在說,邊上一個老漢只在“吧答吧答”地抽著水煙。那個商人說到得意處,道:“怎么樣,狻猊才是這世上最厲害的猛獸吧,老伯你說是不是?”
老漢放下煙筒,在火塘邊磕了磕,道:“不論是鯊魚還是老虎,或者是狻猊,的確都很厲害。不過,我聽說有一種猱,以吃老虎為生,恐怕那才是真正厲害的東西,只是誰也沒見過。”
“猱?”商人怔了怔。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倒也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他想了想,笑道:“老伯,你是胡謅吧,要是有一種能吃老虎的野獸,那不知是多大的巨獸了,不至于會沒人見到。”
老漢搖了搖頭,道:“猱不大,也就是跟猢猻差不多,模樣也跟猢猻很像,有人說那也是猢猻的一種。”
他一說,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商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道:“老伯,您真是沒見過世面,猴子都當成是猛獸了。猴子誰沒見過,街頭演雜耍的常養幾個,穿上小衣服小帽,鑼一敲,會跳加官的那種,一只狗就能咬死七八個,還猛獸呢。”
老漢正色道:“龍生九子,個個不同。猱雖然是猢猻的一種,可那不是一般的猢猻,身上的毛金光燦燦,腦后有一撮白毛,身高倒只有三四尺光景。”
商人道:“三四尺!七尺男兒,就頂兩個猱了。可是打虎的英雄,自古而今,算得上的有幾個?卞莊子一個,伍子胥一個,李存孝一個,宋朝宣和年間的武松武二郎一個,就這四個人了。張飛身長丈二,也沒能打老虎,三四尺的猴子就能吃老虎?”
老漢道:“秤砣雖小,能壓千斤。猱雖小,也不是等閑之物。這東西聰明,知道老虎的弱點。你們知道老虎的弱點在哪兒?”
這句話倒把旁人問倒了。商人搖了搖頭,道:“我只聽說過狼是銅頭鐵背麻桿腰,只消打狼的腰,這狼再兇也沒轍。老虎么,我真不知道。”
“老虎的命門,就在頭頂心。”老漢拍了拍自己的頭頂,“老虎是黑虎玄壇趙公明元帥的坐騎。武財神趙公明手執金鞭,性如烈火,騎在虎背上,老虎要是犯了性子,金鞭就當頭打上來。你說趙公明元帥的金鞭那有多重,上打靈霄寶殿,下打九重黃泉,老虎原本是金頭銀背,瑪瑙的眼睛精鋼鑄的尾,爪子也是玉皇大帝的耳挖子變的,多厲害,可也經不住趙公明的金鞭打。打來打去,頂門心就有一個三分大的孔,這地方就一層皮,一碰就破。所以老虎吃人,叫一吼二撲三剪尾,從來不拿頭撞人的。山里行走,要是坡上跟老虎碰面,那只有武二郎才打得死。可是若是在那種羊腸小道上碰面,你手里拿根手杖雨傘什么的,老虎見人就躲。因為那地方閃不開,若是老虎撲不中人,被人在頭頂心一碰,它也就完了。”
老漢的故事吸引了旁人的注意,有個小伙子道:“老大爺,那猱就會拿樹枝捅老虎的頭頂心么?”老漢夾了塊炭點著煙,吸了一口,笑道:“猱這東西雖然兇,終究是個畜類,它哪會有這個招。不過猱既然是猢猻的一種,猢猻你們也該知道,性子最靈。人有人言,獸有獸語,猱什么獸語都會。它要吃老虎,不是兇巴巴地硬來,而是到老虎跟前,先甜言蜜語一番。虎頭上因為有這么個三分大的小洞,腦袋時常要癢。老虎又沒有手指,可以搔爬一番,猱見了老虎,就說:‘虎爺,您的頭是不是癢了?癢了搔不到可難受,小的給您搔搔吧。’這猱時常爬樹,兩個爪子小雖小,卻尖得很。在老虎頭上這么一搔,老虎不癢了,怪舒服的,就叫猱來服侍自己了。”
老漢說到這里,故意賣了個關子,吐出一口煙來。那小伙子性急,道:“老大爺,那猱到底怎么吃老虎?”
“老虎舒服了,不是睡著了么?猱這時就撕開老虎的頭皮,露出那小洞來,從里面掏出腦子來吃。虎腦可是好東西啊,龍肝鳳髓虎腦,那是神仙吃的,皇上大概都沒吃過。猱吃了又吃,老虎可不能老睡著,也會醒過來。可老虎醒了,猱也有對付的辦法,把手上剩下的腦子遞給老虎說:‘虎爺,這是小的弄到的一點葷腥,不敢私藏,獻給大王嘗嘗。’老虎頭頂不癢了,嘗嘗腦子,這個味道也當真好,更是相信猱忠心耿耿。一來二去,等虎腦被吃空了,老虎這才覺得痛,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想猱竟敢騙我,就要去找猱算賬。可猱會爬樹啊,老虎是貓的徒弟,貓的十樣本領它學會九樣,就是沒學爬樹,一吼二撲三剪尾全沒用,又叫又跳了一通,還是死了。”老漢說完,敲掉了煙灰,道:“你們說說,猱是不是最兇的野獸?”
沒有人反駁。每個人都默默無語,似乎想到了什么。
入選理由:
巧言令色,鮮矣仁。
燕壘生語:
以前讀金圣嘆評點本《水滸》,看到他寫了幾十個“不亦快哉”,其中一條說是“存得三四癩瘡于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長了癩瘡是件難受的事,他居然還要“存”,弄點熱水來洗一下就“不亦快哉”,當時還有點不可理解。但想起杜樊川“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句,成語中也有“心癢難搔”這個詞,看來癢時搔爬一下,實在有種難以啟齒的快感。所以劉元卿這個故事中的老虎,也未免因搔癢而喪生。
猱是一種猴子,行動敏捷。曹植有詩云:“仰手接飛猱”,就是說少年箭術高強,連行動如飛的猱也能應手而落。在舊時筆記中,猱往往被夸張成一種可以撕裂熊虎的異獸,直到還珠樓主的《青城十九俠》第二十九回,也敷衍了一段“神虎斗兇猱”的故事,那里的猱“身長才只四五尺光景,形如猿猴,遍體生著油光水滑、亮晶晶的金色長毛。圓眼藍睛,精光閃閃。腦后披著一縷其白如銀的長發。一只長臂,掌大如箕,指爪銳利若鉤”。周身刀槍不入,幾乎和好萊塢影片中的怪獸相類了。
不過在劉元卿這個著名的故事中,猱卻沒有這種神通。只是因為長著利爪,虎在頭癢時就讓猱搔個不停,直到挖出個洞來還只以為快活,不以為痛苦。每次讀到“成穴,虎殊快,不覺也”幾句,就不寒而栗。簡約的文字間也能令人產生遍體生寒的恐怖感,實在為中華文字的博大精深而感慨。讀下去,猱取虎腦為食,以其余奉于虎,而虎渾然不覺,還“忠哉猱也”,這副血淋淋的場景更讓人毛骨悚然。接下去自然順理成章,虎腦已窮,再想發威,猱已另攀高枝,虎只能空空吼叫一通了。
這個道理很淺顯,人人明白,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韓非子說“良藥苦于口,忠言拂于耳”,張良說“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意思在兩三千年前就已說濫了,但在讒言前能保持理智清醒,卻寥寥無幾。如果換一個立足點想想,倒可以與《老子》中的另一句“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相映照。所謂權術,說破了也就是這么簡單。當別人對你花言巧語的時候,如果那不是一位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傳奇英雄的話,小心了,他多半是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么。
原文回放:
獸有猱,小而善緣,利爪。虎首癢,輒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覺也。猱徐取其腦啖之,而以其余奉虎,曰:“余偶有所獲腥,不敢私之,以獻左右。”虎曰:“忠哉猱也,愛我而忘其口腹。”啖已,又弗覺也。久而虎腦空,痛發。跡猱,猱則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
——明·劉元卿《賢奕編·警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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