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當有思危心》寓言賞析
門被敲了兩下,這戶人家推開門,卻見門外站了一個中年人。見屋里有人出來,那人深施一禮,道:“在下新來永州,請問貴宅有貓么?”
在永州,因為地氣溫暖,鼠患很多。只是這個人所說的這兩句話似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這家主人被他的話弄得呆住了,道:“貓是有,不知先生有何用處?”
那中年人有點愁眉不展,道:“在下自幼奔波異鄉,新近方歸桑梓。買了處宅子想要養老,沒想到宅中老鼠太多了……”
他話還沒說完,這家主人就叫道:“啊,先生你買的那是子谷園吧?”
中午人眉頭一揚,道:“閣下也知道子谷園么?”
主人笑了笑,道:“全永州有誰不知道子谷園的。原先那子谷園的主人很出名,因為他生于子年,說老鼠是子年的值年神,所以老鼠是萬萬打不得的。家里不許養貓不說,狗都不準養,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所以連這閑事也不讓管。要是老鼠出來,讓家里的傭人全得繞著道走。這戶人家,全城都當成笑話在說的,原來他把房子賣了啊。”
中年人皺起眉頭,道:“是啊,我也是聽了牙儈的胡扯,貪了這房子便宜才買下來的。沒想到一進門,才發現這些丑類居然如此猖獗,連房梁上都是老鼠屎,家具沒有一樣是完整的,衣服藏得再好也被咬破幾個洞。一到晚上,更是啃咬打鬧,聲響千奇百怪,鬧得人睡不成覺。”
主人笑了笑,道:“過去它們在子谷園里過得太舒服了。耗子雖小,但也會呼朋引伴。一傳十,十傳百,別的地方的耗子就全都過去了。”
中年人點了點頭,道:“是啊。別的好辦,其中有個老耗子,都快成精了,大白天都敢出來,兇得緊,借了幾頭貓都降不住。唉,所以我現在到處借貓呢。”
主人同情地看著他,道:“你找到我就對了,我家里這貓,據《銜蟬譜》上說,是有名的金錢雪紋貓,應該能降住那耗子精,就借給你吧。”
中年人千恩萬謝。可是等主人將貓抱出來,他不由呆住了。那只貓名字威風,身上便有一個個圓圓如錢的斑點,可是瘦瘦的雙眼無神,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看樣子還不如那老耗子個頭大。他怔了怔,苦笑道:“恐怕不行啊,那老耗子看起來,不比這貓小了。”
主人笑了,道:“放心吧,金錢雪紋貓不是凡種,據說是山中玄豹之種,假如有了野性,尋常的狼都不是它的對手,不用說區區老耗子了。”
聽了主人的話,中年人將信將疑,接過那貓來,千恩萬謝地走了。
他是剛搬回老家來,準備長住,便買了這宅子。只聽說家里老鼠多,沒想到多到這種程度,掃個地都能隨便掃出一兩斗老鼠屎。凡是吃喝的東西,幾乎都是吃老鼠吃剩下的。那頭老耗子更是膽大包天,大白天都敢出來偷東西,抓又抓不住,直把他氣得快瘋了。借過幾只貓來,沒想到那老耗子兇狠之極,貓降不住老鼠,反被老鼠咬得怕。而老鼠有了那老耗子統領,更顯狡猾,在家里鬧得也更兇了。這回他發了狠,非要借一頭極雄健的貓來將那老耗子抓住,可找來找去,雖然找到幾只大貓,卻并不比一開始借來的那些貓更兇狠一些,他也實在有點失望了。
只是,也沒別的辦法好想。中年人抱著那頭叫什么“金錢雪紋”的貓兒回家,將先前借來的幾只貓放在一塊兒,關上門,在門縫里看著。卻見那金錢雪紋貓被關在屋里,仍然懶洋洋地伏在地上,像是在打盹,另幾只貓卻四處逡巡,嗅著墻根屋角。
天黑下來了。這時屋中發出了“窸窣”的聲音,墻角鉆出了幾只老鼠。那幾只大貓猛地撲了過去,眼看那幾只老鼠就要落到它們爪下,從一邊忽地竄出一個黑影。這黑影竟然與這幾只貓大小差不多,它正是那只老耗子。這老耗子一竄出來,那幾只貓登時放過了要抓的小老鼠,向它撲去。這老耗子也不害怕,只是沿著墻角跑動,幾個起落,那幾只貓竟然全都追不上它,反倒被這老耗子甩開了。
等那幾只貓一露出疲態,老耗子忽地露出兇相,竟然要回身去咬貓了。那中年人見此情景,不由吃了一驚。上一次借來的貓沒降住老鼠,反而見了老鼠就怕,他只覺得不可思議。現在親眼看到,這才知道這老鼠兇狠到何等地步。他正待推門沖進去,卻見一直伏在地上的那只金錢雪紋貓忽地站立起來,抖擻了身上白紋金斑的毛,一雙碧藍的眼睛圓睜,忽地如閃電一般撲上,白影與黑影只是在空中一閃而過。“啪”的一聲,卻是那只老耗子摔到地下,四腳朝天地抽搐,那頭金錢雪紋貓卻又懶洋洋地躺下來。不過這回沒有了老耗子,另幾只貓已經所向披靡,老鼠紛紛逃竄。
中年人在屋外看得目瞪口呆。第二天,他把那金錢雪紋貓還給那家主人時,抱著這貓幾乎還有點誠惶誠恐。主人接過貓,愛撫地摸了摸,這貓卻仍然懶洋洋地躺著,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中年人道:“我乍一看,只道這貓懶得不愿動,原來一動起來如此兇猛。”
主人笑了,道:“貓兒捕鼠,也與人下棋一般。這金錢雪紋貓不是尋常之貓,如果只是尋常的老鼠,當然不在它眼里。就是要那種別的貓伏不住的老耗子才能激起它的斗志。哈哈,這回你可以好好收拾那些鼠輩了吧?”
中年人點了點頭,道:“多謝了。”他回到家中,將瓦片也拆下來收拾干凈,用水灌老鼠洞,又雇了些人到處張網搜捕,結果殺死的老鼠堆得跟山丘一樣,扔到偏僻的地方,腐爛的臭味過了好幾個月才算散去。從此以后,子谷園不再有鼠患了。
入選理由:
世事無常,未雨綢繆是根本。
燕壘生語:
雖然動物保護主義者連老鼠也要保護,也有人養倉鼠做寵物的,但不管怎么說,最常見的家鼠總是一種可厭的動物。這種小動物咬碎家具,偷吃食物,自古以來沒辦法招人喜歡,《詩經》中就有《碩鼠》一章,咒罵老鼠吃光了自己的東西。不過站在老鼠的立場上,也會覺得生活很艱難,因為人類很討厭它們,貓、蛇、鼬、梟一類的天敵又眾多,每晚出洞都不知能否活著回來。像永某氏那樣熱愛老鼠的人少之又少,一旦碰上一個,當真是祖宗積德,要燒高香不迭了。永某氏任其逍遙,這樣的生活當真如同天堂一般。只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當永某氏搬走,搬來的另一個主人并不敬畏老鼠,見到如此景象,自然要大驚失色。
老鼠有老鼠的生活觀。在老鼠看來,一切都是極為簡單的,永某氏在日,有吃有喝,快樂無比。久而久之,老鼠也覺得這樣的生活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然而危機總是埋在表面的平靜之下,變故來臨,卻不作絲毫準備,依然故我,結果逃不了被斬盡殺絕的厄運。
秦朝時期,李斯在做糧官時看到廁上的老鼠吃的是糞便,身上污穢不堪,還要見人就躲,而糧倉里的老鼠吃得肥肥大大,人和狗也不去騷擾它們,一個個全都大模大樣,就大發感慨,說:“人啊,有能力和沒能力就同老鼠一般,全是自己找的。”他立志要做就做一只糧倉里的老鼠。后來,他做了秦相,榮華富貴已極,確實實現了自己的志向,成為大秦帝國糧倉里的一只碩鼠。可是李斯也如永某氏之鼠一般,安樂日子享受慣了,看不到變化,結果被趙高進讒殺掉時,還感慨不能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打獵了。
李斯的一生,幾乎就是永某氏之鼠的變相。當他做了夢寐以求的“糧倉之鼠”時,日日錦衣玉食,同樣變得遲鈍起來。唐人李嶠詩中有云:“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名譽、地位,都是些靠不住的東西,李斯的悲哀就是以為做了糧倉鼠就不會再有變化了。只是連那座糧倉也可能倒塌傾圮,住在里面的一只老鼠還能怎樣?既然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就該早些為明天的風雨作好準備,否則,到死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文回放: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余也。晝累累與人兼兼行,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后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唐·柳宗元《三戒·永某氏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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