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都在用他們的純真編織著愛情之夢。
唯其純真,那夢才美好無瑕。唯其純真,那美好的夢也常常被無情的現實扯得粉碎。被扯碎的夢雖然成為悲劇,人們卻往往用浪漫的意念把它重新拼合起來,給它一個歡喜的結局。它意味著世人對愛情幸福的向往。
“兩世姻緣”就是這樣一個被撕碎而又被拼合的愛情的夢幻。
一、韋皋、玉簫的愛情傳奇
唐·范攄《云溪友議》“韋皋”條,記載著中唐貞元年間(785-804年),的一樁愛情傳奇:
韋皋少年時游學于江夏(湖北鄂州),借住在姜使君的館舍里。使君的兒子叫姜荊寶,稱韋皋為兄,常常讓身邊的小丫環玉簫去侍奉他。玉簫女只有十歲,對韋兄侍奉得十分周到。兩年后,使君入關求官,家中不便,韋皋遷居頭陀寺,荊寶仍然經常叫玉簫前去照料。玉簫女漸漸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兩人不覺產生了感情。
不久,州官陳常侍收到韋皋叔父捎來的一封信,說是侄子離家日久,讓他趕緊回鄉探里。陳常侍立即派船送韋皋走。因為怕迎來送往耽擱時曰,讓韋皋不要再去見誰。船泊江邊,船夫催行,韋皋舍不得離開,流著眼淚,給荊寶寫了一封告別信。頃刻之間,荊寶與玉簫趕到,又悲又喜。荊寶讓韋兄把玉簫帶在身邊。韋皋因久離家鄉,不敢違禮.雙方相約:少則五年,多則七年,一定回來娶玉簫。韋皋送給玉簫一只玉指環,留詩一首: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br>
五年過去,韋皋沒有再來。玉簫女常到江邊鸚鵡洲去默默祈禱。又過了兩年,到第八年春天的頭上,玉簫女傷心地悲嘆道:“韋家郎君一別七年,不會再來了?!庇谑墙^食而死。荊寶把那顆玉指環給她戴在中指上,一起埋葬了。
后來韋皋當上了四川的劍南西川節度使。到任三天,即審理獄中關押的犯人。三百多名囚徒中,有一個刑枷重鎖的犯人,正是姜荊寶。原來他已經當了青城縣的縣令,因為家人不慎著火燒掉了縣衙門和庫房、官邸等等,才受到牽連。韋皋為他辨明冤屈,留為幕賓。幾月的公事忙過,韋皋問起玉簫。荊寶把玉簫女苦等、殉情的事一一告訴了他。韋皋傷心得很。為了報答玉簫的夙心,他廣修經像,時常想念。
一日,來了位方士,說是能使死者與生者會面。韋皋把他請來,齋戒七日。清夜時分,玉簫果然來到,對韋皋說:“謝謝您為我寫經造像。七日之內,我就要托生。十三年后,我再來當您的侍妾,以感謝您的大恩。”臨去,又微笑道:“丈夫薄情,讓人死生相隔了?!?br>
韋皋因為在平定朱沘叛唐事件中立過功,唐德宗貞元年間始終是治蜀的一方郡主,后來升為中書令,聲名卓著,有一次過生日,地方上的藩鎮紛紛贈送珍奇物品表示慶賀。東川盧八座上一名歌姬,是個十來歲的少女,也叫“玉簫”。韋皋放眼望去,居然酷似姜家的玉簫姑娘,中指還隱隱現出一個肉環,與當初留贈玉簫的玉環沒什么區別。韋皋感嘆道:“生死之分,一往一來,玉簫的話真是應驗了!”
二、韋皋的又一樁婚姻故事
《云溪友議》“苗夫人”條,提到了韋皋的其他軼事,涉及他的另外一樁姻緣:
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8年),張延賞治理劍南西川、官拜中書侍郎,職同宰相。延賞常常舉辦宴會為女兒選婿,總是沒有中意的。他的夫人苗氏,是太宰苗晉卿的女兒,很有眼光,她為女兒選中了秀才韋皋。韋皋與延賞的女兒婚后不到兩三年,因為性格孤高,不拘小節,使張延賞很后悔,甚至不理他。婢仆們也輕慢他。只有苗夫人對他厚道,可是也沒法制止家庭對韋皋的侮怠。后來,妻子傾盡妝奩送韋皋離家去干一番事業。韋皋終于當上了隴右(今甘肅六盤山以西,黃河以東)的軍事將領。德宗時期,朱沘反叛稱帝。韋皋忠于大唐王朝,西部之功獨居首位,德宗授之為西川節度使,取代張延賞的位置。
韋皋前去接替老丈人的職務,有意變換姓名,把“韋”改作“韓”,把“皋”改作“翱”。有人告訴張延賞說,“韓翱”就是韋皋。延賞不信,還說什么:“即使是韋皋,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先前那個韋生只該去填溝,哪能登上我的位置!”苗夫人說:“韋郎當初雖然貧賤,卻是氣概不凡。他與你談話時,從來也不那么唯唯諾諾地討好,很有個性?,F在成事立功,必是此人”。
韋皋來到,延賞一見,果然是先前的女婿。他又緊張又擔心,頭都不敢抬,連聲說:“我有眼不識人?!睆膫乳T溜走了。當初對韋皋無禮的婢仆,都被韋皋棒殺,扔進了蜀江。只有苗夫人無愧于韋郎,韋皋對她格外敬重。
因為有這樣一件事,所以海內富貴之家都不再敢輕侮貧賤的女婿。有位叫郭圓的寫詩道:
“宣父從周又適秦,昔賢多少出風塵。
當時甚訝張延賞,不識韋皋是貴人”。
三、歷史上的韋皋和張延賞
韋皋和張延賞,史有其人?!缎绿茣贰ⅰ杜f唐書》皆載二人傳記。
張延賞是唐玄宗開元年間中書令張嘉貞的兒子。本名“寶符”,幼年早孤。開元末,玄宗召見他,賜名“延賞”,取“賞延于世”之意。延賞博涉經史,通吏治。夫人確實姓苗,其父苗晉卿任中書舍人之職,是延賞父親的摯友。苗晉卿器重張延賞,就把女兒許配給了他。張延賞在肅宗、代宗、德宗朝歷任刑部、吏部重職,正如玄宗所諭,被朝延“賞延于世”,可謂三朝元老。他在德宗貞元元年被提升為中書侍郎,職同宰相,那時已五十九歲了。當國之后,因為主張精兵減政,革除人敷于事的各級官吏,惹得“道路訾謗”,官場上怨氣紛紛。各種意見傳到德宗的耳朵里,延賞害怕起來,一病躺倒。大臣們趁機奏本反對他,于是革除冗員的計劃遂告破產。史稱延賞當國“飾情復怨,不稱所望”,指的就是這件事。故事里諷刺延賞”不識人,”蓋即由此而起。延賞在貞元三年七月病逝,年六十一。
韋皋是陜西萬年(今西安附近)人,在京都郊區長大。其六代之祖韋范曾是隋朝的開國勛臣,但是到韋皋一代已經沒落。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9年),韋皋從小小的建陵挽郎起家,提升為監察御史,后來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擔任隴州行營的知事。德宗上臺不久,朱沘反叛,稱帝于長安,國號“大秦”,想拉攏韋皋。韋皋連拒朱沘偽命,迭斬其使,德宗授為隴州刺吏,讓他擔任奉義軍節度使。接著,韋皋派自己的叔伯兄弟韋平、韋翕前往德宗避難的奉天城(今陜西乾縣),鼓勵士氣。又在軍中筑壇宰牲,盟誓道:“協力一心,以誅元惡,有渝此盟,神其殛之?!彪S即,遣急使與吐番聯和,穩定了隴州大勢。朱沘的叛亂被平定后,韋皋被提為大將軍,貞元元年,代張延賞為劍南西川節度使。他治蜀二十一年,經略滇南,諸蠻內附。又數次出師,“破吐番四十八萬,擒殺節度、都督,城主、籠官千五百,斬首五萬余級,獲牛羊二十五萬,收器械六百三十萬,其功烈為西南劇。”——看來,韋皋是一位武功赫赫的軍人。
韋皋治蜀頗得民心。當初李白在天寶年間曾寫《蜀道難》,以貶譏劍南節度使嚴武,韋皋死后,蜀士陸暢仿其體,寫了篇《蜀道易》,以贊美韋皋。韋皋活了六十一歲,死于憲宗元和元年(806)年?!啊案逈],蜀人德之,見其遺像必拜。凡刻古著皋名者,皆鏟其文,尊諱之?!?br>
正史未載張延賞與韋皋的翁婿關系,當然更不會提到韋皋與玉簫女的離奇姻緣。《云溪友議》所載,當屬根據韋皋軼事創作的浪漫諦克的傳奇小說。民口若碑,韋皋治蜀頗得民心,人們帶著崇敬的心理傳播他的軼事;張延賞雖為三朝元老,但“飾情復怨,不稱所望”,惹得一番鄙薄與奚落。
四、純情浪漫的少女之戀
軼事演為傳奇,非奇不傳,愈傳愈奇。這是故事傳說和文學創作中的一個規律。傳說者和文學創作者在復述故事和再創作的過程中,無不以主觀色彩添油加醋。這種主觀色彩,又不能不受到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生活環境的影響。于是,歷代傳說的同一故事,便離開原型愈來愈遠,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愿望及時代精神。
《云溪友議》里記載的韋皋,已經與歷史人物的韋皋有了距離。如果說“苗夫人”里的韋皋尚有他發跡變泰、武功赫赫的歷史痕跡的話,那末“韋皋玉簫”故事里的韋秀才已經產生了變異。一位馳騁疆場、擒殺不惜的蜀川大將居然像柳毅逢龍女、張生遇鶯鶯、鄭元和戀李亞仙那樣溫情脈脈,贈物、題詩、灑淚,儼然變成了溫柔鄉里的一介文人。而此類書生,在唐代文人傳奇中是并不乏見的。
甚至如故事里的方士伎倆、死生相見、再世姻緣,亦屬唐傳奇里的時髦情節。例如唐明皇故事里的方士指引游月宮、長生殿盟誓、今生離別下世相會等等。這種浪漫的情調,也是唐代較為典型的文學精神。
盡管如此,“韋皋玉簫”故事畢竟有它的獨特之處。故事里的韋皋,是一位在風塵中起家的平民秀才,完全靠自己的奮斗建勛立業,終于成功。功成名就之后,他富貴不忘舊情,重視少年時代的情誼。這一切在唐代民主政治的氣氛中,是一般世人所向往的,也是平民道德所期望的——平民畢竟不必像前朝那樣依賴于世襲爵位的庇蔭,也不必顧忌出身的尊卑,可以靠自己的奮斗去打天下了。而少年時代的純真友誼,確實比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及世俗的勢利品格更值得留戀。
故事里的玉簫女,就該說是一個虛構的形象,來自于神話傳說中的“蕭史弄玉”,典故(《列仙傳》)。據說,秦穆公時,有士人善吹簫,名蕭史。蕭史吹簫,能招致孔雀白鶴飛舞于庭。穆公的女兒弄玉很喜歡他,穆公就把弄玉嫁給了他。小夫妻兩個鸞鳳相配,夫妻和諧。蕭史教弄玉吹簫作鳳鳴之聲。數年之后,簫聲如鳳之鳴,能夠招來鳳凰。穆公為他們建造了“鳳臺”,小夫妻在那里住了下來。終于有一天,蕭史弄玉雙雙跨鳳而去?!对葡炎h》的作者杜撰一位“玉簫女”,附會于韋皋,看來寓有韋皋、玉簫鸞鳳相諧之意。明代以韋皋玉簫為題材創作的戲曲劇本《玉環記》,甚至在唱詞中點明“蕭史弄玉”的典故。
唐代韋皋玉簫傳奇里最動人的情節,是玉簫女在鸚鵡洲苦苦禱念韋郎并絕食而死的那一段。在男女交往不便的封建時代,純情的少女將自己的身心全部寄托于心中的郎君,愛情之專一,甚至走向殉情。這樣的典型在古今中外均不乏其例,尤以東方的女性最為執著。民間傳說里的“望夫石”、“望夫云”代代不朽,著名的意大利歌劇《蝴蝶夫人》同樣如此。《蝴蝶夫人》中,寫到一位日本藝妓(喬喬桑)。這位日本少女受到美國商人的青睞,在海島上日夜凝望大海彼側,等待著婚姻許諾的實現。冬去春來,燕子一次又一次地歸巢,愛情卻終于破滅。少女在突如其來的精神打擊下殉情而死。我們很難說《蝴蝶夫人》里的日本藝妓是否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但其中的苦等和殉情卻是有濃郁的傳統東方女性色彩的。
韋皋玉簫故事里的方士、巫術、死生相見、轉世團圓,看來帶有神密的宗教意味。不過,我們不宜簡單地斥之為消極、宿命。如果從更為廣泛的美學意義上來認識,它是一種精神的追求與寄托?!鞍V情女子負心漢”的悲劇不斷在社會人生中出現,它固然可以通過悲劇的形式來呼吁消除不平,來喚起對黑暗現實和不良道德的抗爭,但另一方面,悲劇的存在又不是理想的人生,人們總是希圖追求和達到較為理想的、完美的目標。悲劇是客觀存在,它使人震憾;理想是永恒的企求,它給人以希望或安慰。文學藝術,可以從不同角度成為人們精神生活的一種補償。
那末,韋皋玉簫的兩世姻緣,就屬于理想的夢幻。它所體現的非現實的浪漫情趣,甚至包括宗教夢幻在內,可以看成是讀者所需要的某種心理補償——這種補償在文學藝術領域里將會長期存在。
韋皋玉簫故事因其傷情、殉情的悲劇力量而震憾人心,又因其由悲至歡,由離至合的理想結局而給人以慰藉。它是一個典型的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歷史人物的原貌已經淡化,不過是寄寓文學精神的軀殼。留傳于世的,是那帶有哲理性的少男少女的深摯情意。
五、妓女才人的艷遇戀情
韋皋玉簫故事在五百多年以后的元代中后期,由著名散曲家和雜劇家喬吉改為雜劇,名《玉簫女兩世姻緣》。這是喬吉的代表作之一。
喬吉將“韋皋玉簫”和“苗夫人”兩則故事合為一體,對唐傳奇的舊有情節作了極大的改動。元人寫雜劇,常常“借古人酒杯,澆自家胸中壘塊”,即假借古人題材,抒發自身的才華和情懷。這種寫法,并不受歷史事實的局限,可以說隨“心”所欲。于是,故事大變。喬吉筆下的韋皋和玉簫,與其說是唐人舊事,不如說是宋元勾欄行院里的妓女和書會才人。它明顯具有宋元市民文學的特征,并體現著喬吉的自我創作個性。
故事是這樣的:
四川成都秀才韋皋游學洛陽,在行院(歌樓妓院)里結識了妓女韓玉簫。二人“纏的火熱”,做了一程夫妻。彼此約定:赤心相待,白首相期。怎奈韓母從中間隔。正好朝廷掛榜招賢,韓母遂激韋皋前去趕考。韋皋告別玉簫,答應不出三年,得官便來相娶。
韋皋一去五年,杳無音訊。韓玉簫相思成疾,不思茶飯,不進湯藥,日見憔翠。她自知病情沉重,流著眼淚畫了一幅自畫像,寫了一首“相思令”,讓母親帶往京師尋找韋秀才,隨即身亡。
韋皋在京師一舉狀元及第,當了翰林院編修。后來,又領兵西征,收伏西夏,被授為鎮西大元帥。坐鎮吐蕃后,他曾差人去洛陽接玉簫母女,玉簫女已憂思而亡,其母失蹤。十八年過去了,韋皋始終不曾婚娶。
圣命班師回朝,韋皋路過荊州,遇見了流落街頭的韓母。韓母出示玉簫畫象,遂留軍中。
荊襄節度使張權,字延賞,祖籍西川,是皇上的駙馬。他與韋皋有“同學故人”之誼。特意宴請韋皋,并讓義女張玉簫侑酒。張玉簫一十八歲,出身優令,吹彈歌舞皆能。酒宴上遇韋皋,二人有似曾相識之感。韋皋見張玉簫酷似韓玉簫,便問其身世,想要娶她。張延賞意其調戲玉簫,大怒。二人劍拔弩張。幸有張玉簫調解,平息風波。
韋皋回到京師,奏過唐中宗,表明要娶張玉簫的緣由。唐中宗詔令張延賞攜家進京,親自調解。在朝延上,張玉簫說明糾紛經過。韓母來到,張玉簫亦覺似曾相識,遂表示愿嫁韋皋。朝中皆大歡喜,韋皋與玉簫女結成了“兩世姻緣”。
情節和人物顯然較唐代傳奇有了很大改動:
一、鄉野之間的伴讀少女玉簫變成了洛陽城里的風塵妓女韓玉簫,從而使鸚鵡洲的苦盼變成了閨室之中的思戀和自描芳容——更多地表現為宋元市民生活的特征。
二、方士、巫術、陰陽相見、“肉玉環”等宗教情節被刪除,延入張延賞故事,假設其義女張玉簫,從而使再世之緣作“似曾相識”的一見之情處理——削弱了神秘色彩及浪漫情趣,增強了現實感。
三、以皇帝(唐中宗)出面解決韋、張矛盾,賜以歡喜結局——強調了對“皇權圣明”的頌揚(順便說一下,歷史上的唐中宗是武則天時代的皇帝,比韋皋、張延賞所處的唐德過時代要早九十年左右,蓋誤)。
這三點瑕瑜互見。現實感的加強固然可以說是“古為今用”,適應了宋元時代的市民生活需要,然而妓女畢竟與少女大相逕庭。強調了妓女的風流和哀愁,便丟棄了少女的純真。另外,神秘色彩的淡化固然可取,卻也失去了精采動人的浪漫情調。至于以“皇權圣明”來實現團圓,現實倒是略為現實一些,今天看來,也不比寄寓于“天生一對”的神仙奇緣來得高明。劇中頗為欣賞的是韋無帥的“重諧配偶”和“百年風月”,并非側重于對純真少女的悲劇命運的揭示和同情。因此,有人評論它無非屬于“文人的風流艷事,題材既不新穎,結構也無特色”(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有人稱它是“才子佳人”的“中上等作品”(邵曾祺《元雜劇六大家略評》)。
題材處理盡管如此,但雜劇《兩世姻緣》畢竟有它的成功之處。主要體現為兩點:一、對兩個玉簫女的性格的刻劃頗見光彩;二、詞采艷麗而豪放,頗見喬吉的才氣和文學風格。
兩個玉簫女都屬妓院女子。韓玉簫不甘于行院妓女的輕薄生涯,一旦得到愛情的寄托,便鐘情而專一。在她身上,對于專一的愛情的渴求是強烈的:
〔混江龍〕我不比等閑行院,煞教我占場兒住老麗春園,賣虛脾眉尖眼角,散和氣席上尊前。是學的擊玉敲金三百段,常則是撩云撥雨二十年。這家風愿天下有眼的休教見。我想來但得個夫妻美滿,煞強如旦末雙全。(《元曲選》本,下同)
于是,在十里長亭為韋皋餞別時,她“眼見的天闊雁書遲,赤緊的日近長安遠,則怕我受官誥的緣分淺”。她既擔心悲劇的不可避免,又存有良好的愿望,”則愿的早三年,人月團圓。休教妾常倚東風泣斷弦。你休戀京師帝輦,別求夫人宅眷,把咱好姻緣翻做了惡緣。”及至韋生一去數年杳無音信,韓玉簫相思成疾,漸漸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和希望,終于耗盡了青春生命。這一段,是很可以與法國著名的古典歌劇《茶花女》媲美的。正如《茶花女》里的名妓瑪格里特在淚怨和寂莫中唱出大段抒情歌曲一樣,喬吉在此處筆墨淋漓地寫出了韓玉簫的復雜心境。下邊的一組套曲是被歷來的曲家們所贊賞的:
〔商調集賢賓〕隔紗窗日高花弄影,聽何處囀流鶯。虛飄飄半衾幽夢,困騰騰一枕春酲趁著那游絲兒恰飛過竹塢桃溪,隨著這蝴蝶兒又來到月榭風亭。覺來時倚著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墜露飛螢。多咱是寸腸千萬結,只落的長嘆兩三聲。
〔逍遙樂〕猶兀自身心不定。倚遍危樓,望不見長安帝京。何處也薄情,多應戀金屋銀屏。想則想于咱不志誠,空說下磣磕磕海誓山盟,赤緊的關河又遠、歲月如流、魚雁無憑。
〔尚京馬〕我覷不的雁行弦臥瑤箏,鳳嘴聲殘冷玉笙,獸面香消閑翠鼎。門半掩,悄悄冥冥;斷腸人,和淚夢斷醒。
〔后庭花〕想著他:和薔薇,花露清;點胭脂,紅蠟冷;整花朵,心偏耐;畫蛾眉,手慣輕;梳流云將玉肩并,恰似對鴛鴦交頸。到如今玉肌骨減了九停,粉香消沒了半星。空凝盼,秋水橫,甚心情將玉環整?骨巖巖,瘦不勝;悶懨懨,扮不成。
觸景傷情。思戀、懷疑,怨情、擔心。心緒不寧。夢淚。追憶幸福的過去,哀傷寂寞的當今。此后又有菱花鏡前對鏡畫像,顧鏡自憐。終于傷心過度, “潑殘生恰便似風內燈”,“一靈兒先飛出洛陽城”,在悲哀中昏絕而死。
張玉簫的形象有所區別。她雖然也是妓女出身,卻顯得機敏,灑脫,不愧是在節度使家里長大的。她在宴會上出場,“宮燭明燒絳蠟”,“纖手高舉玉斝”,大家風度。眼看張延賞拔劍而起,張玉簫急稱“主公不可造次”,為韋皋說話,唱道:
〔麻郎兒〕他如今管領著金戈鐵甲,簇擁著鼓吹鳴笳。他雖是違條犯法,咱無甚勢劍銅鍘。
〔么篇〕怎么性大便殺?他有罪啊,御階前吃幾金瓜。他掌著百十萬軍權柄把,建奇功收伏了西夏。
等到韋皋策動軍兵吶喊起來,要殺進府中,張玉簫又義正詞嚴地站在義父張延賞的立場上,對韋皋喝道:
〔東原樂〕俺家里酒色春無價,休胡說生香玉有瑕,他丈人萬萬歲君王當今駕,這的是玉葉金枝宰相衙。你這般斯廝蹅蹅,惡噷噷在碧油幢下。
[拙魯速]論文呵有周公禮法,論武呵代矢子征伐。不學云間翔鳳,恰似井底鳴蛙。你這般搖旗吶喊、簸土揚沙、??磨磨、叫叫喳喳,你這般耀武揚威待怎么?將北海尊罍做了兩事家,你賣弄你那搊扎。你若是指一指該萬剮。
小小女子,隨機應變,大局為重,氣魄不凡。明·朱權《太和正音譜》稱:“喬夢符之詞,如神鰲鼓浪。若天吳跨神鰲,噀沫于大洋,波濤洶涌,截斷眾流之勢。”此劇第三折可見一斑。
喬吉原籍太原,字夢符(一作孟符),以“笙鶴翁”,“惺惺道人”為號,浪跡江湖四十年。他崇拜唐代的風流詩人杜牧,客游揚州,僑居杭州,與十數位妓女交往,多有散曲題贈。據考,他曾熱戀淮揚名妓李楚儀,所謂“芳心偷付檀郎,懷兒里放,枕袋里藏,夢繞龍香”,有“五百年風流孽冤”(趙景深《喬吉與李楚儀》,見于《小說戲曲叢考》)。其作雜劇《兩世姻緣》及《杜牧之詩酒揚州夢》、《李太白匹配金錢記》,均以書生、詩人戀妓為題材,蓋有所發。于是,在他筆下,鄉野間的純真的玉簫就變成了都市里純情的、機敏的妓女。此類人物他相當熟悉,既有同情,又有欣賞,刻劃起來是得心應手,而且具有生活氣息。
六、一夫二婦的中庸婚姻
明人楊柔勝將韋皋玉簫故事重新加以改編,創作了傳奇劇本《玉環記》。
《玉環記》三十四出,揉合唐傳奇“韋皋”、“苗夫人”和元雜劇《兩世姻緣》而成。某些曲詞直接搬用喬吉原詞。其主要情節可以用副末開場的〔滿庭慶宣和〕概括:
京兆韋皋,才兼文武,不第秋場。雙亡父母,買笑于平康,拜謁張公延賞,夫人相留作東床。因好藝結交克孝,禍起蕭墻。
家童潛怨生上下,夫婦各殊方。投奔令公李晟,用協力擒賊云光。加封誥西川節度,合破鏡重會鴛鴦。因赴宴偶逢玉簫,兩世效鸞凰。(《六十種曲》本,下同。)
實際上,此劇僅以韋皋、玉簫的戀情作為副線,主線則采用“苗夫人”故事,強調張延賞的“恃貴輕賢”和韋皋的仁義發跡。與其說為了歌頌愛情,不如說為了揭示人世間的勢利,褒頌忠孝節義的道德準則。正如劇終點題所云:
〔尾聲〕炎涼世態皆如是,人事親疏古有之,留與人間作話題。
一夫二婦重天倫,將相從來出宦門,珠綬翠冠旌婦德,紫袍象簡表忠臣。玉簫兩世姻緣定,花誥重封雨露新。當時盡訝張延賞,不識韋皋是好人。
劇中以韋皋為忠孝節義的典范。其入妓院,乃是受丑角唆使,對玉簫卻頗為鐘情。其入贅張延賞府,乃是苗夫人相面看中。其受謗,乃是延賞家僮富童兒嫉妒。其平定朱沘,先由義士朋友范克孝出力,后以一封仁義之書招朱沘投降。其與張延賞之女破鏡重圓時,不計延賞舊怨。其在副節度使姜承家受中偶遇姜女簫玉(暗示為玉簫再世),并無非分之舉。如此等等,最后由圣旨定奪,一夫二婦大團圓。
圣旨稱:“朕聞扶倫行義,莫大于忠;易俗移風,莫在于孝。忠乃國家之紀綱;孝乃邦家之祥瑞。忠孝并生,邦家多慶。”韋皋平定朱沘,“不亞霍去病獨忠于漢”;范克孝:“忠勇雙全”;苗氏“親賢敬士,輕財重義”;苗氏之女瓊英“曰孝曰賢”;簫玉“敬夫孝親”。連死去的玉簫也因殉情“守操”,“宜令有司獎勵”。諸如此類,人物情節的編排皆入主題先行的“忠孝節義”之殼。
如果說喬夢符的《兩世姻緣》尚為都市勾欄生活的寫照,而且詞采耀耀的話,那末《玉環記》則大失才氣。清·李調元《雨村曲話》引《譚曲雜札>》云:《玉環記》‘隔紗窗日高弄花影’,改元劇喬夢符筆也。喬〈煞尾〉末句云:‘比及你見那負心薄倖,多管我一靈先到洛陽城。’此等語不但慘慽回環,抑且以之作收,力有萬鈞。今以混入〔貓兒墜〕中,急腔唱過,大減分數矣。而〔尾聲〕末句,則以‘專聽春雷第一聲’收之,豈不村殺!”
明末劇評家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將《玉環記》入“雅品殘稿”,稱:“韋皋、玉簫兩世姻緣不過前后點出,而極意寫韋之見逐于婦翁,作者其有感而作者耶?”——祁彪佳已經發現《玉環記》從韋皋、玉簫的愛情的故事中游離出去,側重于揭示世態人情了。這一點,在明代市民階層崛起、市民文學泛濫的情況下是可以理解的。
韋皋、玉簫在唐代的純情與浪漫,在宋元時代的艷情與機敏,在明代的世故倫理,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時代思潮對文學題材的影響。故事的動人之處,尚在唐傳奇、元雜劇中。明代的《玉環記》已大傷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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