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世紀,劉宋宗室劉義慶在他的佚事小說《世說新語·假譎》中記錄了一個小故事:
溫公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屬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難得,但如嶠比,云何?”姑云:“喪敗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百年,何敢希汝比。”卻后少日,公報姑曰:“已覓得婚處,門第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因下玉鏡臺一枚。姑大喜,即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鏡臺是公為劉越石長史北征劉聰所得。
這件事是否真實,歷來多有持懷疑態度者。為此書作注的劉孝標即認為:“按《溫氏譜》,‘嶠初取李恒女,中取瑯 王詡女,后取廬江何邃女。’都不聞取劉氏,便為虛謬。”作為歷史,這也許是傳聞失實、子虛烏有之事。但作為一則小故事,它的某些特色卻吸引了后代的一些文人墨客的興趣。這些特色主要有:一、它在歷史上最早提到以一實物玉鏡臺館合了一對姻緣,為后世才子佳人私相傳遞,以作定情之物提供了先例。二、這里還提出了中年人喪妻續弦、因而不敢自媒的困擾。三、溫嶠求婚帶有某種喜劇色彩:名為作冰,實乃自薦;似為冒名騙娶,可又不傷大雅,因而給后人留下不少可供想象的余地。初唐詩人張紘在《行路難》詩中寫道:“君不見溫家玉鏡臺,提攜抱握九重來。君不見相如綠綺琴,一撫一柏鳳凰音。人生意氣須及早,莫負當年行樂心。”詩中將溫嶠求偶之玉鏡臺與司馬相如求凰之綠綺琴相并列,以表達早求佳偶、莫負及時行樂之意。晚唐詩人李商隱《中元作》有句云:“舉權雖得全條脫,溫嶠終虛玉鏡臺。”上句寫仙女綠萼華曾贈羊權全玉條脫(即腕釧)各一,暗指所詠之人實有所歡;下句借溫嶠事,喻終無下嫁。可見這些詩人筆下的“玉鏡臺”,僅僅用作求偶的符號來使用。這則故事的深刻內涵終于得到發掘,那應該是戲曲誕生以后的事。
宋元南戲戲文中有《溫太真》一本,見《九宮正始》。唯劇本已佚,僅存少量殘曲。大約是首場有結句云:“離合悲歡天自管。”似為溫嶠自訴妻喪后無可奈何之心情。元代大戲劇家關漢卿有《溫太真玉鏡臺》有中華書局版《元曲選》本一劇,是對這一故事進行全面加工、深化、再創作了寫成的一部著名雜劇,為我們再現了一部由于中年喪妻、中饋乏人,故追求、媒娶年輕少女,但因年齡差異而帶來夫妻不合諧,造成種種困擾,以及最終獲得解決的喜劇。
雜劇中的溫嶠是個翰林學士,他聲名顯赫,躊躇滿志,滿口夸耀:“我正行功名運,我正在富貴鄉。俺家聲先世無誹謗,俺書香今世無虛誑,俺功名奕世無謙讓。遮莫是帽檐相接御樓前,靴蹤不離全階上。”他內心唯一的苦惱和不滿是家室尚虛,中饋無人。他滿腹愁緒地訴說道:
不枉了開著全屋,空著畫堂,酒醒夢覺無情況,好天良夜成疏曠,臨風對月空惆悵。怎能夠可情人消受錦幄鳳凰衾,把愁懷都打撇在玉枕鴛鴦帳。([寄生草么篇])
這應該是中年喪妻所帶來的愁苦,盡管這一點劇中并沒有明確交代。因此,當其從姑劉氏請他教十八歲女兒劉倩英彈琴寫字時,他初見到那“消人魂魄”的美貌,不禁一見傾心,贊揚“是好一個女子也啊!”并隨即陷入了刻骨相思之中。表示“若還來此相親傍,怕不就形消骨化,命喪身亡”。當劉氏要倩英拜見哥哥時,他離椅站立,欠身還禮;劉氏又要倩英以師生之禮拜見,溫嶠又身半坐,不敢受禮。這么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保持一種可以發展為婚姻關系的平等身份。溫嶠手把手教她寫字時,趁機捻了她手腕一把,這也不是單純的調戲,更主要的是傳遞出一個愛情的信息,但想不到卻遭到劉倩英的嚴辭指斥。溫嶠想追求劉倩英,但又無法可想、無計可施之時,正好劉氏鄭重其事地一心托他為女兒倩英“保一門親事”。溫嶠正中下懷,暗地有自婚之意;但限于姑表之親,有所不便,于是就托辭說:“翰林院有個學士……年紀和溫嶠不多爭,和溫嶠一樣身形。據文學比溫嶠更聰明,溫嶠怎及他豪英!”在得到劉氏同意之后,他隨即送上玉鏡臺一枚“權為定物”,并強調:“但得人心至誠,也不須禮物豐盈。”
及至結婚行禮之后,劉倩英發現新郎正是溫嶠,不禁勃然大怒:“這老子好是無禮也!”并表示:“兀那老子,若近前來,我抓了你那臉,教他外邊去!”堅持拒不就親。不管溫嶠如何做小伏低,低聲下氣,苦苦哀求,甚至在媒婆前下跪,求她幫忙說和,但都無效果。以至婚后兩月,未能同房,倩英沒叫過他一聲丈夫,始終不肯承認這椿婚事。京城王府尹知道此事,奏過皇帝,特地設下一個水墨宴,又名鴛鴦會,教他們夫妻和會。席間,命溫嶠吟詩作賦:有詩的,金鐘飲酒,夫人插金鳳釵,搽官定粉;無詩的,瓦盆飲水,夫人頭戴草花,墨污面皮,以為羞辱。劉倩英感到害怕,才再三央求溫嶠寫詩。溫嶠雖才高八斗,學貫珠璣,但卻有意俄延,拿腔做勢。直到劉倩英正式喚他聲丈夫,答應隨順之后,才即席吟詩曰:“不分君恩重,能憐玉鏡臺;花從仙禁出,酒自御廚來。設席勞京尹,題詩屬上才。遂合魚共水,由此得合諧。”這一對夫妻經此曲折,才真正成為連理。溫嶠得意地唱道:“從此姻緣注定姻緣簿,相思還徹相思苦。剩道連理情濃,于飛愿足。可憐你窈窕巫娥,不負了多情宋玉。”全劇在歡樂中結束。
對于這部喜劇的實質,歷來多有不同看法。否定者或認為它“替老夫少妻不合理婚姻辯護”,或把它歸結為:對士大夫風流韻事很欣賞”。這些理解其實并不符合劇本實際。溫嶠固然長于劉倩英,但年齡相差并不像人們理解的那么大。劇中多處強調“我老則老爭多的幾歲”,“也只差了這一分年紀”,“又不是年近桑榆”。既然歷史上的溫嶠死時也才止四十二歲,那末根據歷史人物的塑造的溫嶠形象此時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他僅僅是中年續弦,還算不得“老夫少妻”。而這一點年齡上的缺陷,還可以從才能和感情上取得補償。譬如溫嶠是個翰林學士;但劇本始終強調的都是他的才華而不是官位。他與劉倩英的結合,符合郎才女貌的封建婚姻標準。水墨宴上即席賦詩,溫嶠正是憑借自己的才華,而不是權勢,才贏得劉倩英的回心轉意。至于溫嶠對劉倩英感情的誠篤、愛戀之專一,這乃是劇本肯定并贊美這對婚姻的主要理由。溫嶠再三申明:“你若別尋個年少輕狂婿,恐不似我這般敬重你。”并發誓決不喜新厭舊,不另娶“兩婦三妻”,“便有那瑤池仙子無心覷,月殿嫦娥懶去窺”。故而在倩英拒不成親之時,他只是一味地做小伏低,委曲求全,耐心說服,長期等待,而決不以勢壓人,強迫就范,并不想采用“夫為妻綱”的合法權威。而是把矛盾的解決,完全寄托在對方心甘情愿的基礎之上。這種夫妻間的平等相待,尊重對方以解決矛盾的做法和態度,在當時應該是難能可貴的,根本扯不上什么“風流韻事”。
劉倩英之所以不肯隨順,主要還是過于看重對方外表的年輕風流,在較少考慮內心的至誠專一。溫嶠反復勸告她不要“少年心想念著風流配”。因為,這種重外表不重內心的擇偶標準,會忽視對方品質,以致于“還不到一年半載,他可早兩婦三妻”。社會上大量的情況都是這樣:“論長安富貴家,怕青春子弟稀;有多少千金嬌艷為妻室。這廝每黃昏鸞鳳成雙宿,請早鴛鴦各自飛,那里有半點兒真實意?把你似糞堆般看待,泥土般拋擲。”溫嶠所揭露的這些現象,在上層社會無疑是相當普遍的。除此之外,我們民族習慣心理上初嫁閨女不愿為人填房的習俗,也許應該是造成劉倩英對這椿婚事帶有一種本能的反感的心理因素。不過,這一點劇本并沒有充分展開。
這對婚姻從矛盾、抵觸、反抗到終于和好的曲折過程及其一系列喜劇沖突,引起了后代作家,特別是明清傳奇作家的極大興趣。以這一故事為主要題材的傳奇,僅明代就有朱鼎的《玉鏡臺記》清遠堂的《玉鏡臺》、孫××的《玉鏡臺》,以及范文若的《花筵賺》。但今存者僅朱本及范本,余皆佚。而僅存的兩種傳奇都對關漢卿的雜劇進行了較大程度的修改,不單把關漢卿四折短劇擴充為近三四十出的大型戲曲;更主要的是從整個劇本的思想、主題、情節、關目諸方面進行了重新構思和徹底改造,使之與雜劇面目全然不同。而這種改造又體現了后戲曲作家不同的時代風格和藝術趣味。
朱鼎系明萬歷間人,他的《玉鏡臺記》有(《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本)共四十出。但寫溫、劉婚事只有探姑、議婚、下鏡、成婚等短短的四出,其內容遠較關漢卿雜劇為少。劇本不但刪去了拜師學字這一情節,又極大地壓縮了冒名求婚這一關目。讓溫嶠在說明他所保親之人“門第才望,不減小生”之后,在送來玉鏡臺作為聘禮之前,便主動承認所保之人“便是溫嶠”。因而使得原來在溫嶠與倩英(此劇改名為劉潤玉)之間,由子年齡差異、擇偶標準不同而產生的對立和沖突,整個兒被瓦解冰銷,溫嶠與劉潤玉,無論在成婚前后,始終都相處得非常和諧,不存在任何矛盾。為了突出瀉染他們之間的和諧關系,劇本強調溫嶠乃是一個“青年才子”,“有宋玉之才、潘安之貌”,以便使這一對本來屬于并非十全十美的有爭議的婚姻,改造成為“天作之合、一雙兩好”、“佳人才子兩相宜”,“莫說小姐喜歡,眾梅香皆喜歡”的完全符合封建主義的理想婚姻。劇本之所以要把溫、劉婚姻理想化,其目的正是為了把溫嶠一生理想化,把他塑造為一個封建社會中少見的文武全才,而又家室幸福的完人。在劇本中,理想婚姻乃是他一生事業的起點。接下的三十多出,基本上游離于溫、劉婚姻之外,主要敘述溫嶠一生的文事武功,特別是他在御外侮、平內亂中的赫赫戰績。這部分內容多本史傳,間或也采用一些民間傳說。作者把歷史上的一些著名小故事,如新亭對泣、聞雞起舞、絕裾辭母、渡江擊楫、燃犀照怪等等,全部都加以搜羅,并組織到這部龐大的劇本之中。當然,劇中也插入了幾出如母妻思憶、閨思、寄書、得書等情節,以開展溫嶠家庭的敘寫,使英雄事業與兒女私情構成為南戲雙線發展的格局。劇本特別著重描寫了王敦謀反時,派人拘捕溫嶠母妻借以瓦解溫嶠斗志,要挾溫嶠投降;但溫嶠及其母妻雙方都以忠貞自勵。其妻雖在獄中,仍托人帶出玉鏡臺及書信,勉勵溫嶠盡忠王室,勿以妻室為念。正是在這種朝延安危重于家室聚散、封建道德壓倒兒女私情的觀念指導下,溫嶠終于帶兵平定了王敦之亂,最后也贏得了母子夫妻,滿門歡聚團圓。
范文若系明末人,他的《花筵賺》(有《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本)是二十九出。但其內容與朱劇、關劇均大異其趣。劇中溫嶠才二十過頭,但須髯滿面,其貌不揚。被其姑留住書館,教其侄兒溜兩誦讀,而與其女碧玉小姐并未見面。溫嶠慕名而想見小姐一面,乃與其較年輕美貌之密反謝鯤化裝為打花鼓的叫化,借機以觀看小姐面容。小姐亦察知二人并非乞兒,特別垂意于謝鯤,彼此有情。謝鯤為小姐美貌所吸引,他又一個人獨闖后園,躲在花叢中偷窺碧玉、被丫鬟芳姿發覺,他詭稱自己就是溫嶠。芳姿告訴小姐,從此碧玉小姐愈加思戀溫嶠。一夕小姐與芳姿庭中賞月,碧玉乃賦情詩一首,并寫在團扇之上;芳姿將團扇拋過隔墻書館,為溫嶠所拾得,引起他的無限相思;但此扇又為謝鯤所竊得。謝鯤乃連夜跳墻。復冒充溫嶠,想以詩句為憑,欲調戲碧玉。碧玉已回轉閨房,謝鯤卻被溫嶠撞見,并加斥責,爾后又遭到院子等人責打。謝鯤一氣之下,乃遠走他鄉,求取功名去了。這邊芳姿也愛慕溫嶠,乃假扮小姐,走進書房,誦題扇之詩以誘嶠。二人正打算互訴衷腸,正好碰上劉母來房,芳姿匆匆離去。劉母為其女托溫嶠代選一佳婿,溫嶠有自婚之意,但耽心自己面容不佳,乃托名謝鯤,并以玉鏡臺作為聘禮。正當婚事定下之時,王敦在武昌謀反,因慕溫嶠才名,派人將他劫走。王敦計劃進攻金陵,為穩定溫嶠之心,又派人將碧玉母女及芳姿接來武昌。溫嶠才得以在軍中與碧玉小姐舉行婚禮。碧玉見新郎須髯滿面,與原先思慕之人面貌不同,乃遣芳姿自代與溫嶠成婚。后來碧玉見溫嶠才氣煥發,吐屬不凡。才真正愛上了溫嶠。此時謝鯤已得功名,正領失前來,討伐王敦。溫嶠乃與謝鯤里應外合,終于蕩平王敦之亂。二人均立功高升,最后乃以芳姿嫁謝鯤為妾,雙方均大歡喜云。
玉鏡臺的故事,從關漢卿到朱鼎,再到范文若,可以說經歷了這么三個階段。關劇是喜劇,它突出了由于騙婚所形成的矛盾及其最后解決、兩情融合的過程,其主旨在于說明一種有一定意義的擇偶標準。朱劇則把冒名騙婚這一關目盡量縮小,使之無關宏旨,目的在于最大程度上壓縮甚至取銷其喜劇因素,以便把它改寫成為一部比較嚴肅的正劇。劇本的內容重點在于突出建功立業的人生價值和宣揚封建道德觀。而范文若的《范筵賺》則竭力突出騙婚這一關目,把本來屬于一種靈機一動式的權宜之計,改寫成處心積慮地對已經形成的誤會的有意識的利用,以便把冒名騙婚的過程寫得極其復雜和曲折,使之成為全劇的中心線索,從而擴大其喜劇因素。讓溫嶠和謝鯤“兩人摸來摸去,你裝做我,我裝做你”,憑空增添了許多冒認和誤會所造成的噱頭,近乎于所謂的鬧劇。其創作意圖,主要是為了表現文人在求偶問題上的風流自賞、逢場作戲的浪漫和放蕩,以便塑造出兩個流氓兼英雄的角色。但可惜的是,由于劇本格調不高,對于這兩平叛的英雄,塑造得并不成功,倒是對這兩個近乎小丑的調情手段,渲染得淋漓盡致。可見,對玉鏡臺這一題材的社會內容的闡述,關漢卿的雜劇應該是最為成功之作。朱劇與范劇,相對于關劇而言,都是一種倒退。不同的是:朱劇倒向了封建主義一邊;而范劇則滑進了歌頌文人風流韻事、庸俗鬧劇的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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