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娘,與崔鶯鶯,林黛玉一樣,是我國文學史上著名的為自由愛情而抗爭的青年婦女形象,她與封建禮教根本對立和對自由愛情執著追求的精神,三百多年來,一直深深地感動著廣大的讀者與觀眾。她就是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1550—1616)《牡丹亭還魂記》(簡稱《牡丹亭》)里的女主人公。
一
與其它中國古代戲劇作品相同的是《牡丹亭》傳奇的最后寫定,經歷了這個故事長期流傳的過程,它的依據就是《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明嘉靖年間晁瑮《寶文堂書目》早已著錄此話本,現存則有明代何大掄輯《重刻增補燕居筆記》卷九所收的本子。
《杜麗娘慕色還魂》寫的是南宋光宗年間廣東南雄府尹杜寶,膝下一雙兒女,女兒名喚麗娘,年方二八,長得美貌清秀,聰明伶俐,是個知書識禮賢良淑雅的女秀才。時下正值景色融和的季春三月,一日,杜麗娘帶侍婢春香同往后花園中游玩,春天的花園,楊柳依依,桃花灼灼,粉蝶雙雙,紫燕呢喃,麗娘不免觸景傷情,感嘆起青春年華的短暫。在聲聲哀嘆之中,她不覺昏昏睡去,睡夢中遇見一個手持柳枝的梭秀書生,她又驚又喜,“正如此思間,只見那書生向前將小姐樓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欄邊,共成云雨之歡娛,兩情和合。”忽然好夢被母親喚醒,麗娘從此行坐不寧,寢食不安。一日對鏡自畫一小影,表成一幅小小行樂圖,并題詩于畫上:
近睹分明似儼然,
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年得傍蟾宮客,
不在梅邊在柳邊。
從此麗娘春情難遏,日日靜坐香閨,思慕夢中少年書生,終于懨懨成病。臨終,請求父母務將自己葬于后園梅樹之下。
不久,杜寶任職期滿回京,新到府尹柳恩有個兒子柳夢梅,時年一十八歲,年少俊雅,因收拾書房,在草茅雜沓之中拾得一幅美人圖,他反復端詳,愛不釋手,“掛在書院中,早晚看之不已”,因而夜不能寐。終于畫上女子來到他的身旁,自稱是鄰家之女,愿與柳生成秦晉之歡。從此那小姐日幕而至,曙色而出,每夜并枕共寢。十多天后,小姐在柳生的一再催問下終于道出真情:她就是前任府尹杜寶之女杜麗娘,情死雖已一年,但“因與郎君有宿世姻緣未絕,郎得妾之小影,故不避嫌疑,以遂枕席之歡,蒙君見憐,群若不棄幻體,可將妾之衷情,告稟二位椿萱,來日可到后園梅樹下,發棺視之,妾必還魂,與郎共為百年夫婦矣。”次日柳生照此做來,杜麗娘果然還魂,柳相公,夫人擇得吉日,成其百年之好。
杜寶夫婦得知后喜出望外,不久便與女兒女婿團圓,以后,“這柳夢梅升臨安府尹,這杜麗娘生兩子,俱為顯宦,夫榮妻賢,享天年而終。”
另外,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也曾談到:“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郡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衍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李仲文、馮孝將兒女和談生故事分別見于《太平廣記》中的《法苑珠林》、《幽明錄》、《列異傳》,與杜麗娘還魂的故事極為相似,而“談生”故事中漢睢陽王因懷疑女兒之墓被掘而收拷談生的情節,則直接為湯顯祖所用。那么湯顯祖為什么在《題詞》中對關系比較直接的《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只字不提,卻偏偏引列子李仲文,馮孝將兒女故事呢?也許是他認為杜麗娘話本只是明代前期作品,不夠古老,不如抬出《太平廣記》中的故事能更令人信服。
元明時代的小說,戲曲在創作觀念上比較崇尚于奇聞異事,所以離魂、還魂型的故事很多,有的直接取材于六朝志怪小說,有的則綜合了多種傳說,在這些作品中有不少流于粗糙平庸。《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就誕生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然而,就“還魂”而言,卻也有它獨創的一面,也許這正是湯顯祖在眾多類似的創作中,偏獨選擇它作為《牡丹亭》傳奇創作的依據的主要原因。
以往此類故事在設置離魂原因時,要么是父母的指責干涉,要么是情郎的一時負心,總脫不了封建性的陳腔熟調,而《杜麗娘慕色還魂》中的“驚夢”、“寫真”等情節卻一反常規,寫了封建主義禁錮下,年輕人對青春虛度的悲切和對美好年華的熱愛,表現了杜麗娘對愛情的徒然渴望。這種渴望并不是來自外在的壓制,而完全出于她的自身覺醒.湯顯祖在眾多還魂故事中獨取這一則,正是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表現出他對“情”的高度敏感。
《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在對杜麗娘因情而死這一情節的控掘上,尚處于自發階段,這在話本的后半部分表現得尤為明顯。杜麗娘因情生夢,因夢而死,恰巧就有柳夢梅拾畫題畫,助其還魂,這本就十分離奇,一個對表現反封建的愛情高度自覺的作者,理應充分意識到這種巧合的虛構性,并在現實與夢想之間把握恰當的分寸。可惜話本的作者沒有做到這一點。柳夢梅為杜寶后任柳恩之子,這一婚配是顯得門當戶對,符合了庸俗的社會心理;而大團圓的結局,則更表現出作者的創作家旨,只是表現一個皆大歡喜的奇特故事以招徠欣賞者。這一缺憾只有到了湯顯祖的筆下才得到了補償。
二
湯顯祖的傳奇《牡丹亭》有許多重要關目如《驚夢》、《尋夢》、《寫真》、《鬧殤》、《拾畫》、《玩真》、《幽媾》、《冥誓》、《回生》等,在話本中都已經成型,而湯顯祖的獨創就在于他一改原話本的粗糙簡陋和流于庸欲,使傳奇劇本豐厚細致,并與殘酷的明代社會現實相結合,顯示出思想和藝術的光芒。這也就是評論家們常說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完美結合”。
話本為我們展示的只是一個似夢似真的虛幻故事,創作者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他的人物和情節,而湯顯祖卻創造性地將這個虛構的故事構筑在一個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框架之上。《閨塾》及以前的幾出戲,首先為我們展示出杜麗娘的生活環境。
作為“西蜀名儒,南安太守”的杜寶,認為“自來淑女,無不知書”,女兒麗娘雖相貌端妍,長于女工,但更應該知書識禮,“他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相稱。”為了把她培養成一個封建社會的上層婦女,杜寶急著與夫人甄氏商議,為女兒請個家塾,又聽說女兒春日閑暇,睡個午覺什么的,更覺此事緊迫,因為明代社會尤其強調對婦女的禁錮。在杜寶眼里,女孩子睡午覺,是絕對不可容忍的過失,所以更有必要請個合適的先生加以嚴教管束。經過反復篩選,杜寶終于選定了一個年屆六甸、咳嗽多病的窮學究陳最良,并嚴格選定了《詩經.關睢》作為麗娘的人生第一課。然而第一天上課就出了亂子,對于陳最良一再強調的賢德、風化,麗娘與陪讀的丫環春香既不懂又不滿,頑皮天真的春香不僅當眾搶白了陳最良,而且在課堂上耍盡了小姑娘家的花招,又說出了剛發現的自家后花園,以嘲諷沉悶的私塾生活。麗娘身為大家小姐,當而順著先生,訓斥了春香的失禮,暗中卻反復揣摸體味著“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女好逑”這首情詩:連睢鳩都在尋求佳偶,便何況自己這樣春青年少的女孩子呢。一首在杜寶與陳最良看來最合適教育女孩子賢德的詩,對于女孩自己來說,卻撩撥起青春的情懷。違背人情的封建虛偽教育,其結果適得其反,“為詩章,講動情腸”,這是一種滑稽的矛盾。不讓女兒讀書還只是睡個午覺,讓女兒讀了書,竟挑起她的閨愁情思,引發出以后的游園,驚夢等一系列事件,這是杜寶及其他封建衛道者始料所不及的。
這就是杜麗娘還魂故事的發生。有了這樣一個鋪墊,“游園”就再也不像話本那樣只是一次偶然事件了,它為這個愛情故事展示了獨特的社會思潮與個性心理的背景。
按當時的規矩,即使是自己家的后花園,女孩兒家也是不能進去游玩的。麗娘讀了《關睢》,終日為莫明的情愁所困,既然從春香嘴里得知自家有個花園,便開始心向往之,這畢竟是她接觸自然的唯一機會和所在。于是,她不再像話本中那樣,心血來潮去后花園一游,而是鄭重其事地等父親外出,擇得吉日,精心梳妝一番,認認真真地游園。在麗娘“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如今有了這樣一次機會,自然倍加珍惜。
后花園的一花一草,在常人看來是這般平常,可是在長年困居幽閨的麗娘心中,卻激起深深的感傷,請看看那首流莨千古的〔皂羅袍〕: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合)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賊。(《牡丹亭.驚夢》,人民文學出版社)
當稚氣未脫的春香貪玩于春天的后花園時,內向、執著、癡情的杜麗娘,卻對著這姹紫嫣紅與斷井頹垣相映襯的景致生發出無限感慨。就像她從圣人編定的《詩經》中驚訝地發現了男女戀情一樣,此時她恍然意識到美妙生命的短暫: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茶縻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
她為這撩人的春色而傷感,已經無法自拔。她再也無心四處游逛,也許回轉閨房才能更細致地品味這番春色與情懷。“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
在嫣然的春色中,杜麗娘立即聯想到如花—般自己的生命。既然姹紫嫣紅終將付于這斷井頹垣,自己年輕美妙的年華不也是極易飄逝而過的嗎?
默地游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呵,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固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廖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己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終于,杜麗娘明明白白地意識到了青春與生命的可貴,而那消魂之夢也正于此發生。
夢中,出現在杜麗娘眼前的是一位弱冠少年,那風姿是何等的俊妍,那言語又是何等的纏綿。但見他手持一柳枝,傷心話兒吐露唇邊:“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說著就把她帶到牡丹亭畔,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千種溫情,萬般愛戀,難舍難分,……直到被母親喚醒。這是一個多么大膽、美妙而又傷情的夢啊!連麗娘自己也暗暗幸嘆:“天那,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幸也。”她也許還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做這樣一個夢,但事實是她的確夢見了,體驗過了。
如果說《驚夢》只是杜麗娘內心苦悶在潛意識中的幻化,那么到了《尋夢》,她已經勇敢地承認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夢想,并希望在現實生活中加以實現。她借故支走春香,一個人又來到殘紅遍地的后花園,尋找夢中歡愛的所在。盡管她借著園中的假山亭臺,細細回味與那少年在一起時的一舉一動、一景一幕,可是,夢終究成不了現實。
是這等荒涼地面,沒多半亭臺靠邊,好是咱瞇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那個時代,“尋夢”對于這樣一位深閨小姐來說,需要的是比做夢本身強烈得多的勇氣。然而尋夢是一回事,夢想成真卻又是另一回事。那種時代,那種殘酷的對婦女的束縛雖然沒能壓制她的勇氣,卻也不可能為她造就夢想成真的客觀環境,她只有暗自消耗被情所困的年輕生命。”這般花花草花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好在她在后花園意外地發現了一棵梅樹,“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對愛情灼熱而又徒然的向往,煎熬著杜麗娘年輕的生命,她漸漸地消瘦了,為了留下這嬌顏與青春,她取來筆墨丹青,自畫一幅少女行樂圖。”寄春容教誰淚落?做真真無人喚叫”,她是希望自己也能像傳奇中的真真一樣,有這么一個多情的少年,日后能對著這幅畫像把自己聲聲呼喚。既然美夢不能成真,也許只有到了來世才能了卻夙愿。
不多久,杜麗娘終于耗盡了她年輕的生命。按照她的心愿,家人把她安葬在后花園的梅樹之下,并修建一座“梅花庵”,請專人看管。而杜寶任職期滿后也舉家離開了此地。
三婦評本《牡丹亭》批語這樣解釋此劇的標題:“初夢歡會于牡丹亭上,后于牡丹亭內進還魂丹,故標題《牡丹亭還魂記》。”很顯然,《牡丹亭》全劇可分為這樣兩個大的部分,從開始到杜麗娘之死,也就是上半部分,已經閃現出最耀眼的光芒。《閨塾》、《驚夢》、《尋夢》、《寫真》等出可以說是全劇的精華所在;以后的還魂等出,使這個故事發展完善。但只有上半部這幾出才那么強烈,坦蕩地表現出這一愛情故事的思想精髓,表達了作者對那個封建社會的控訴。故事以后的發展漸漸趨向于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也表達了作者對杜麗娘這樣勇敢追求愛情的女性的深切同情和美好企愿。但不同于以往的類似故事,也不同于原話本,這種祝愿與同情不再是一種膚淺與庸俗社會效應的茍合。這是在長期的封建禁錮下,作者所能給予杜麗娘的最好的結局。
三年以后,茫茫人海中,真有一個姓柳名夢梅的少年趕考路經此地,借宿于梅花閹。無意中他在后花園的太湖石假山縫隙中拾到了杜麗娘的自畫像。等拿回房中仔細品味,讀到那“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的詩句,心中不免陣陣騷動:這分明是—個人間女子的行樂圖,而這詩句不正切合了自己的名姓嗎?于是他把畫掛在房中,“小姐,小姐,則被你有影無形看殺我”,白天,他對著畫中之人聲聲傾訴著相思之情,夜晚則更是“迷留沒亂的心嘈雜,無夜無明怏著他。”
再說那杜麗娘,人雖為情而死,但游魂仍不甘就此而沒,當發現這個夢中的少年書生對自己的畫像如此鐘愛,就顯形與他幽會。日復一日,終于有一天,她向柳夢梅道出了個中真情,并告訴他,只要掘開梅樹底下的墳墓,自己便能復生。第二天,柳夢梅照此做來,果真從棺材中扶起了復生的杜麗娘。這一對有情人終于結成了人間的夫妻,并一同趕往臨安。柳夢梅還在臨安的科舉考試中表現出卓越的才華。
還魂的情節基本上取材于原話本,但又與原話本有著原則上的不同,那就是柳夢梅其人的身份。在原話本中,柳夢梅是杜寶后任府尹柳恩的公子,兩家人可謂門當戶對,盡管杜柳兩家素不相識,但一前一后居住于此,仍有前世姻緣。這樣的處理還不脫以往才子佳人戲的窠臼。《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則全然不是這樣,盡管他自稱為唐代大文人柳宗元的后代,但本人卻實實在在是孤孤單單的窮書生一個,只不過是偶宿于此罷了。這就增加了杜麗娘情之所附的偶然性。她夢想的是自己理想中男子的愛撫,至于這個人是什么家庭出身,則全然不顧。更何況在杜麗娘的生活環境中,壓根就沒有接觸過年齡相仿的男子,柳夢梅只不過是她想象中的形象,在一個少女純凈的心底,所能夢想到的男子應完全出自其自身的魅力,而不是其它一些外在的東西。這就是杜麗娘之情的真實與真切。至于還魂,這本身就是一個非現實的情節,作者完全有權任意杜撰。話本的作者杜撰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公子,說明他仍不能擺脫庸俗社會思維的束縛,而湯顯祖則是在茫茫人海中任意挑選了一位赴京趕考的少年書生,挑選他作為杜麗娘感情的寄托,這就在一個非現實的故事中注入了現實主義的精神。只有兩個赤裸裸的個性的結合,才是真正的愛情,而不是什么家庭或其他一些外在因素。
《牡丹亭》傳奇對于原話本改動最明顯的,就是結局。在原話本中,杜麗娘還魂后,柳恩夫婦就為他們辦妥婚事,并派人通知杜寶夫婦,最后父女團圓,皆大歡喜。以后柳夢梅升了官,杜麗娘生下二子,俱為顯宦。這可以說是最傳統,也是最平庸的結尾方式了。而且話本前半部分光彩之處,也因這樣一個結尾而顯得暗淡無光。傳奇的結局,到最后也看似美滿,但卻歷盡艱辛,團圓也來得極為勉強。作者如此寫來可謂用心良苦。
杜麗娘與柳夢梅,在他們的婚姻得到社會承認的過程中,遭到了重重阻撓。
首先,當他趕到臨安時已經耽誤了考期,幸虧又逢李全兵臨城下,朝廷急于招納賢策,才得到了這個顯露才華的機會。畢竟,在那個時代,科舉考試是他進入仕途的唯一途徑,也是他們的婚姻得到杜寶夫婦承認的先決法碼。
應了試,柳夢梅還得去尋找岳夫岳母,告知他們麗娘還魂和他們的婚事。這時,不僅沒有父母的一手操持,在精神上和物質上給以授助,反而有個迂腐固執的陳最良先期找到杜寶告了他的盜墓之罪,這就使得柳夢梅的處境十分艱難。在這里,話本中故事發展至此的理想化格局已經蕩然無存。在湯顯祖的心目中,現實生活要比夢想殘酷一千信,這個很浪漫很理想的愛情結合,是他借助于奇異故事表達的美好愿望,而愛情以外的現實社會,卻是無法理想化的。對于這對相愛的男女青年來說,最殘酷的莫過于父親杜寶頑固的反對。原以為狀元及第,女兒死而復生,可以暫時改變杜寶的封建準則,以往的許多傳奇故事也正是從這兩方面入手,要么先讓他們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地位,要么以血緣之情感動反對派。盡管湯顯祖也不能擺脫傳統戲劇的大團圓結局,但是他對愛情的祝愿越是浪漫,他對美好愛情的處境的揭示就越加冷酷。當科舉揭榜,朝延急于尋找新科狀元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這位可愛的男主人公卻正被岳父吊打。在這里,中狀元這一戲劇轉機的殺手锏也全然失去了作用。他們為此一直鬧到皇帝的面前。原以為有了皇帝出面干涉,事情總該團圓美滿,但傳奇的結局卻還是出人意料的不爽快。那老杜寶非要女兒離異了柳夢梅才得父女相認;而柳夢梅也只能感嘆:“則認的十地閻君為岳丈”。
傳奇的結局是勉強的,許許多多以往的劇作家用以化解矛盾的手段,在這里都顯得無足輕重,只有這對年輕人純凈、浪漫的愛情光耀才永照后世。
三
《牡丹亭》傳奇給后人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就是塑造了杜麗娘這一不朽的藝術形象。
明代社會,婦女所受的封建束縛和精神壓迫,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都要深重。《明史》所收的節婦、烈女傳比元及以前以任何一代正史至少要多出回倍以上;明代的皇帝和后妃又積極提倡“女德”,他們編刊了幾種婦女道德教科書,以毒害她們的精神生活。杜麗娘奉父命讀書,正是當時中上層社會的普遍風氣。在這種嚴厲的社會環境與家庭氛圍中,一個女孩子兒連睡午覺和游自家花園都被視為越軌行為,更何況杜麗娘做的那個春夢呢!也許對于今天能夠正常享受青春與愛情的年輕人來說,這樣一個夢想算不了什么,但對于那個時代的杜麗娘來說,卻無疑是從深深的泥潭里迸發出的生命激流。我們不妨將她與另外兩個文學作品中追求自由愛情的女性崔鶯鶯,林黛玉做個比較。
在這三個著名的女性形象中,杜麗娘大概是最可憐的一位。她不像崔鶯鶯那樣,在現實生活中有一位傻乎乎的張君瑞如癡如呆地追求她,雖然有母親從中百般阻撓,但畢竟她已經享受到了人間的真真切切的歡愛和幸福。杜麗娘的生活中并沒有真實的柳夢梅,當她尚在人間時,柳夢梅不過是夢中的白馬王子;而當世上真有一個柳夢梅時,與他歡愛的卻已經只能是杜麗娘的鬼魂,而非那個活脫脫、情楚楚的人間少女。在她真實的生活中,根本就沒有過真切可觸的愛情。成熟于金元時代的《西廂記》故事,重于表現男女之間那種天然率真的感情,謳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社會理想,所以崔鶯鶯要比明代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的杜麗娘有更多的自由與機遇。
到了林黛玉生活的清代社會,盡管對婦女的封建束縛仍然十分嚴酷,但畢竟封建社會已經走到了盡頭,新的生產關系開始萌芽,故而在寶黛愛情悲劇中,我們可以發現更多的個性解放的光輝。寶黛之間的愛情,比以往文學作品中的任何一對情人都來得自覺。他們是在尋求一種真正的、應該說已經具備了現代意義的愛情,他們是在尋找一位知音。盡管結局十分凄慘,但對于黛玉來說,她已經實實在在地被人理解過了,愛過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理想,激情都曾經找到過歸宿。而杜麗娘呢,生活在束縛謹嚴的閨房中,除了父親、塾師外就壓根兒沒有見過其他的正常男子。在這種條件下,她根本不可能像林黛玉傾心于賈寶玉那樣,去挑選一個志同道合的愛人,她只能是盲目地去尋求一個噴發生命激情的承載體。
然而,杜麗娘在尋求愛情的道路上越是可憐,她的大膽與執著也就越顯得珍貴。以往的傳奇在表現愛情時,往往有一些男女主人公一見傾心,后花園私定終身之類的經歷。但杜麗娘卻是一片貧瘠,就連父母定下的婚事也沒有一宗。她的死既不是因為男子的負心,也不是因為父母包辦的不稱心的婚姻。她連這些反抗與控訴的機會都從未得到過。正因為如此,她對于愛情比以往的任何一位女主人公都富有想象力。當她讀到圣人編定的《詩經》時,就立即自信地發現了其中的愛情;當她看到后花園中的花草鶯燕時,就立即從美好的春色易逝,聯想到生命的短暫。《驚夢》以后,這位受過正規教育的大家閨秀,并沒有為這個大逆不道的夢有絲毫懺悔;她甚而是義無反顧地再一次踏進后花園,勇敢地到現實生活中去兌現美好夢想。《寫真》一出中,則再也按捺不住孤獨,悄悄地把滿腹心思向婢女春香傾訴,正因為麗娘不認為這種夢想有什么不值得或不道德,才會如此急切地尋求理解與共鳴。她的情被壓抑得至深至孤獨,才會為此耗盡整個的生命。杜麗娘可以說是中國愛情文藝中,極其獨特的一個女性形象,她還沒有體驗到真實愛情的滋味就為這種徒然的渴望而奉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在整部《牡丹亭》中,杜麗娘是中心,一切其仲人物都是圍繞著她而設置的。柳夢梅也是如此。如果單就兩個獨立的個性而言,柳夢梅似乎配不上杜麗娘。他上不及張君瑞對崔鶯鶯那樣一片癡情,下不及賈寶玉,寶玉在眾多年輕美貌品端的姑娘中獨獨愛上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林黛玉。盡管柳夢梅也很愛杜麗娘,并為她做出過種種的努力,但在整個傳奇中,他都處于一種被動地位。在杜麗娘的真實世界中,他根本就不存在。至于以后,真有其人,并拾畫叫畫,掘墓還魂,都是作者的同情心對杜麗娘的美好承諾。所以,柳夢梅在整部傳奇中,只不過是杜麗娘感情的寄托。他不像愛著他的女主人公那樣有嚴格意義上的完滿個性,有自己獨立而獨特的人生旨趣。在杜麗娘的理想中,她要尋找的只是一種正常的愛情生活,還遠遠不具備林黛玉那種尋求理解與共鳴的生活條件,所以柳夢梅也就只不過是許許多多此類年輕人中的一個,而不可能具有多少奇異的光彩。
就如崔鶯鶯的身邊有個紅娘,杜麗娘也有個春香終日侍奉,但春香的個性與作用卻遠遠不及紅娘在《西廂記》中來得重要。在《閨塾》一出中,春香鬧學時的言行是那樣調皮可愛,她對陳最良的嘲弄正是杜麗娘想說卻礙于身份所不敢說的。也正是春香首先發現了后花園,并勸小姐去那里解悶,才引發了這個春夢。但是,這個故事真正的起因,卻是杜麗娘自身對青春的渴望和覺醒,而此時的春香則完全被蒙在鼓里。在《閨塾》以后春香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不像紅娘那樣在崔張愛情中牽線搭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由此進一步說明,《牡丹亭》的中心只有杜麗娘,其他人物都只能作為陪襯出現。杜麗娘的對立人物也是如此。
在眾多的反面人物中,杜寶可以說是湯顯祖的一個獨特創造。是他指責女兒不該午睡,為此請了陳最良嚴加管教;也是他在柳夢梅中了狀元以后,仍不承認女兒的這門婚事,竟全然沒有對愛女失而復得的興奮喜悅。可以說,杜寶是個徹頭徹尾的封建衛道士。對于這樣一個人物,作者并沒有簡單處理,寫他并不是不關心女兒,而是以他的準則要把女兒培養成一個符合封建社會理想的上層婦女。在官場上,杜寶是以清正干練的面貌出現的封建社會理想人物。他勤正愛民,公而忘私,所以才從太守升任安撫使,以至同平章軍國大事。然而,杜寶作為一個正人君子要遠比他作為一個小丑可怕得多,這樣他對青春與生命的迫害就不再是屬于個人品性問題,而完全是出自根深蒂固的封建觀念。唯有如此,作者對封建主義的揭示才更發人深省。
四
《牡丹亭》問世以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晌,改本、評本眾多。當時戲劇界與湯顯祖并稱的吳江派代表人物沈璟,也曾親自“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王驥德《曲律》),雖然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湯顯祖為了表現“至情”而“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創作鋒芒,卻為《牡丹亭》的舞臺演出作出了不可抹煞的貢獻。許多改本盡管不能完美地把作者的思想與藝術體現出來,但《牡丹亭》之所以能長期流傳于戲曲舞臺,正是因為有了這眾多的重視了不同時代不同觀眾審美要求的改本。
明末以后,又出現了許多模仿《牡丹亭》的劇作,如范文若的《夢花酣》吳炳的《畫中人》等,當然其中也不乏許多生吞情節而違背其思相的拙劣之作,像陳軾的《續牡丹亭》、王墅的《后牡丹亭》,都把柳夢梅變成理學家,這顯然是不附合原作以“情”反“理”的精神的。但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現出《牡丹亭》影響的深遠。而封建衛道者則紛紛反對《牡丹亭》的演出,攻擊這部劇作“使天下多少閨女失節”,并不惜捏造陰報進行咒罵(見黃正元《欲海慈航》)。清代江蘇巡撫丁日昌則將《牡丹亭》作為“淫詞小說”加以查禁,可見《牡丹亭》對封建禮教的抨擊,使得封建衛道者何等的驚恐不安。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有這樣一段話: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正因為湯顯祖在《牡丹亭》中表現了“至情,才引起后世許多年輕女子的共鳴,這也正說明《牡丹亭》藝術魅力的強烈和永久。
據張大復《梅花草堂集》記載,婁江(今江蘇太倉)有一女子俞二娘容貌媚婉,體弱多病,十七而亡。她病重時,父親為她講授文史一日講到《還魂記》俞二娘“凝睇良久,情色黯然……飽研丹砂,密圈旁注”,她感嘆“杜女固先我著鞭耶”。這位同樣未嘗領略過人間愛情的少女讀了《牡丹亭》后,從杜麗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產生出強烈的心靈共鳴。以后湯顯祖得知世上真有這樣癡情的女子,感動得作詩哀悼:
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
如何傷心曲,偏只在婁江!
清人蔣士銓創作了歌頌湯顯祖的劇作《臨川夢》,將湯顯祖與他的“臨川四夢”(《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紫釵記》中的人物一一引出,取材新穎,構思奇巧,其中就以大量篇幅描繪了俞二娘讀曲斷腸而死的故事。
杭州城擅演《還魂記》的女伶商小伶因不能與有情人成佳配,在演《尋夢》時氣絕于舞臺。(蔣瑞藻《小說考證》引《磵房蛾術堂閑筆》)而明末遭遇不幸的女子馮小青則感于《牡丹亭》的文字與故事,寫下著名的絕句:
冷雨幽窗不可聽,
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如我,
豈獨傷心是小青?
(蔣瑞藻《小說考證》引《花朝生筆記》)
以后又有許多劇作家演繹馮小青故事,如吳炳《療妒羹》、朱京藩《風流院》、來集之《挑燈閑看牡丹亭》等。其中《風流院》以小青為主角,以湯顯祖為院主,以柳夢梅、杜麗娘為院仙,可謂別出心裁。另外尚有許多故事,雖有杜撰之疑,卻也足見《牡丹亭》影響之深遠。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把林黛玉聆聽《牡丹亭》與寶黛爭讀《西廂記》寫在同一回日(第二十三回),足以證明兩部劇作對這一文學巨著的影響。在《紅樓夢》中,林黛玉雖然平素不大喜歡戲文,但聽到梨香院中傳出的《皂羅袍》唱段,便側耳細聽:“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這位《牡丹亭》的知音越往后聽,越發“心動神搖”、“如醉如癡”,終于“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在明清的這些女性中,有大家閨秀,也有小家碧玉,有身份低賤的小妾,也有江湖女藝人,無論她們處于哪個社會階層,由于生活在同樣壓抑得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同樣地受到封建主義的束縛,所以她們才同樣會強烈地在《牡丹亭》的女主人公身上發生共鳴。愛情是人類文藝作品中永恒的主題,《牡丹亭》就表現了杜麗娘愛情遭際的強烈悲劇:“太守衙門的森嚴四壁,堵絕了她與任何青年男子接觸的可能,她便從夢中尋求;宗法制度的嚴酷家規,斬斷了她的一切良好的愿望,她只有以死殉情。在那個時代,《牡丹亭》贏得了成千上萬青年女子的同情之淚和思想共鳴,正是因為劇本表現出了叛逆于封建之“理”的“至情”。
上一篇:《風流懼內獅子吼》愛情文學賞析
下一篇:《兩同心生死夫妻》愛情文學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