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代的帝王和后妃中,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最為人所熟知,也最膾炙人口。以李楊的“釵盒情緣”為題材的各種藝術形式的作品,自中唐、五代起,直到晚清,一直備受人們的關注和歡迎。長生殿李楊密誓,馬嵬坡李楊死別,月宮中李楊重圓等等關目,已成了家喻戶曉的愛情典故。大詩人白居易歌詠李楊愛情故事的《長恨歌》,其結尾的四句詩:“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更成了古今愛侶們互相表示永恒愛情的海誓山盟。
從《長恨歌、傳》到《楊太真外傳》
——唐宋詩歌、筆記、小說中的李楊愛情故事
唐玄宗李隆基(685——763),世稱唐明皇。先天元年(712)睿宗讓位,李隆基踐祚稱帝。即位之初,玄宗勵精圖治,先后任用姚崇、宋璟為相,整頓弊政,政治穩定,經濟發展,史稱“開元之治”。開元二十四年(736),玄宗任命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為相,政無大小,悉委于他。從此恣行燕樂,絕遂忠言。楊妃小字玉環,弘農華陰(今陜西華陰縣)人。蜀州司戶玄琰女。早孤,養于叔父玄珪(河南府主曹)家。開元二十二年(734)十一月,年十六,冊為壽王李瑁(玄宗第十八子)妃。二十五(737),武惠妃死后,明皇深感寂寞。有人提起壽王妃楊氏之美,明皇見而悅之。二十八年(740),令楊氏“自以其意乞為女官”(一說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火真宮,更為壽王娶左衛郎韋昭訓女。不期年,楊氏寵遇如武惠妃。是年,明皇已五十五歲,楊氏才過二十一歲。天寶四載(745)七月,冊韋昭訓女為壽王妃;八月,冊楊玉環為貴妃,半后服用,恩寵日加,并重用其從兄楊國忠。李林甫和楊國忠把持朝政,勾心斗角,爭權奪利,朝政日趨腐敗,侈靡之風盛行,社會矛盾激化。天寶十四載(755),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動叛亂,攻占洛陽,次年稱帝,進入長安;同時使其部將史思明占有河北十三郡地,史稱“安史之亂”。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潼關失守,明皇幸蜀。至馬嵬驛(今陜西興平縣西),兵亂,殺楊國忠。明皇被迫使高力士賜楊妃死,縊路祠下,年三十八。輿尸置驛庭,召陳玄禮等視之。(以上參見《資治通鑒》卷215——218,《新唐書》卷五)關于楊妃之死,后人尚有傳疑。一說當日有人為楊妃作“替死鬼”,楊妃后來流落風塵,“大似清末之賽金花”(參見《俞平伯學術精華錄。<“長恨歌”及“長恨歌傳”傳疑>》,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一說馬嵬驛未死之楊妃,后東渡日本(參見季羨林主編《中西文化比較研究》二輯)。兩說皆無史書之旁證,只能傳疑,未能取信。玄宗倉惶出奔四川,其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尊玄宗為太上皇。至德二年(757)十二月,玄宗回到長安。四年之后,玄宗抑郁而死。
唐玄宗在位四十四年,出現過“開元之治”,又發生了“安史之亂”。而“安史之亂”的發生,與玄宗的恣情聲色,弛了朝綱,寵愛楊貴妃,重用李林甫、楊國忠和安祿山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玄宗一朝的治亂興衰,既足資后人借鑒;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悲歡離合又極富傳奇色彩。于是,自中唐以迄宋初,有關開元、天寶遺事和唐明皇與楊貴妃宮闈情事的詩人吟詠、傳奇小說和野史筆記,便大量地出現了。大體而言,詩人吟詠和傳奇小說,主要詠嘆和記敘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宮闈情事,著名的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的《長恨歌傳》、樂史的《楊太真外傳》、無名氏的《梅妃傳》和《李林甫傳》等,它們為后世的戲曲和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至于野史筆記,則偏重于記載開元、天寶遺事,著名的如,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鄭處誨的《明皇雜錄》、鄭綮的《開天傳信論》、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唐湜的《高力士外傳》等,它們不僅為史家所采擷,以補正史之闕,也成為后世戲曲家和小說家的重要參考資料。當然,歷史上的唐明皇和楊貴妃的宮闈情事,之所以能成為一千多年來廣為流傳的著名的愛情故事,主要還是得力于《長恨歌》和《長恨歌傳》。
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冬十二月,白居易與好友陳鴻、王質夫同游厔(今陜西周至縣)仙湖寺,談到唐明皇和楊貴妃的宮闈情事,相對感慨不已。在王質夫的建議下,白居易便作了首《長恨歌》,并囑陳鴻作《長恨歌傳》。他們的這一《歌》與一《傳》,誠如陳鴻所指出的:“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這一《歌》與一《傳》問世之后,便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從此,李楊的愛情故事便名揚天下,流傳千古。
當時,是先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再據以作《長恨歌傳》。在這里,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先介紹《長恨歌傳》中的李場故事,再來鑒賞《長恨歌》。
唐朝開元年間,天下太平,玄宗皇帝在位日久,對于國家政事感到厭倦。于是,他把大小政務皆委托給右丞相處理,在深宮里過著聲色自娛的享樂生活。他們寵幸的楊皇后和武惠妃,已相繼去世。宮中數以千計的良家女子,他一個也看不中,心上悶悶不樂。后來,高力士在壽王宮邸找到了楊玉環,當時她年過十五,“鬢發膩理,纖濃中度,舉止閑治”,就像漢武帝所寵愛的李夫人,真是位絕代佳人。其出浴的姿態更為動人,小說寫道:“別疏湯泉,詔賜藻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玄宗一見楊玉環,喜悅萬分。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為先導;定情之日,授黃金鈿盒以示愛情的堅固。第二年,便冊立楊玉環為貴妃,享受皇后的一半服飾待遇。從此,玄宗的寵愛專在貴妃一人身上,六宮再無進幸的美人。為什么楊貴妃一進宮,“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人、八十一御妻,暨后宮才人、樂府妓女,使無子無顧盼意”?作者認為,這并非僅僅由于楊貴妃的“殊艷之態”(容貌特別艷麗,體態分外妖嬈),她“才智明慧”也是個重要原因。
楊貴妃得寵之后,恩及楊氏一門。“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為此,民間有歌謠這樣說:“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
天寶末年,楊貴妃的從兄楊國忠當了丞相,玩弄國家權柄。等到安祿山發動叛亂,便以討伐楊氏為借口。結果潼關失守,玄宗倉皇南逃巴蜀;出了咸陽城,路經與嵬坡(今陜西興平縣西),六軍發動兵變,絞死了楊國忠,并要求玄宗殺楊貴妃平息天下人的怨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倉皇展轉,竟就死于尺組之下。”可見,玄宗當時雖事出無奈,但他犧牲寵妃來保存自己的事實,充分說明了李楊作為封建帝王和后妃,他們的“釵盒情緣”自有其特殊的色彩和性質。
當然,玄宗畢竟是摯愛楊貴妃的,他們之間也確是有情的。因此,“安史之亂”平定,玄宗回到京都,當了太上皇,在失去了權勢和寵妃之后,面對現實,樂盡悲來,一年到頭痛苦地思念著楊貴妃。每當聽到〔霓裳羽衣曲〕的樂聲,心情憂傷。三年之間,思念楊貴妃之心不衰。他希望能在夢中與她見一次面,也未能如愿。于是,玄宗便求助于道術。蜀中道士施展法術,訪求貴妃的神魂,亦未找到。道士又“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還是沒有找到。最后,道士:“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天海,跨蓬壺”,來到了一座最高的仙山,找到了“玉妃太真院”。道士以唐朝皇帝使者的身份,終于見到了已成仙子的楊貴妃。“方士展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 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言訖,憫然。”已成神山仙子的玉妃,仍然懷念著玄宗皇帝,關心著天寶十四年以后的事情。她指示青衣侍女取來“金釵鈿盒”——這是當年她與玄宗定情之物——都一分為二,把一半交給道士說:“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道士接受了玉妃的信物,臨行之前,又請求玉妃告訴他一件只有她與太上皇知道的當年秘事,以便取信于太上皇。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于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于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殆半,休侍衛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惑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后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見上海古籍出版社《開元天寶遺事十種》)
道士從神山回來,向太上皇稟告見到玉妃的情景,太上皇內心又震驚,又悲傷,不久即逝世于南內興慶宮。
《長恨歌》按李楊“釵盒情緣”的發展,可分為五個部分。
從“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為第一部分,寫楊玉環的入宮專寵和一門光彩,唐明皇的恣情聲色和荒于朝政。結果樂極哀來,發生了“安史之亂”。
從“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到“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為第二部分,寫唐明皇奔蜀途中,因軍隊嘩變,被迫賜死楊貴妃于馬嵬坡;見蜀山蜀水,又日夜思念楊貴妃,傷感萬分。
從“無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到“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為第三部分,寫唐明皇回到長安,池苑依舊,物是人非,西宮中的孤寂生活使他勾起了對楊貴妃的深切懷念。
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到“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為第四部分,寫臨邛道士施展法術,為唐明皇尋覓到了已成神山仙子的楊貴妃。
從“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為第五部分,寫楊貴妃托臨邛道士寄語唐明皇,牢記當年七月七日長生殿的密誓:“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盡管人們對《長恨歌》的主題思想眾說紛紜,或主諷喻說,或倡愛情說,或持諷喻、愛情雙重主題說;近年又有長恨說,諷喻、愛情和長恨三重主題說等新論。但是,從這篇長篇敘事詩的藝術實際來審視,作者所敘說和詠嘆的李楊“釵盒情緣”是一出令人“長恨”,又發人深思的愛情悲劇。詩中的帝王和寵妃,既是悲劇的制造者,又親自嘗到了這悲劇的苦果。詩人對這樣的悲劇主人公,既有諷喻,更有同情;既有感慨,也有遺恨。長詩雖點出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在他求得“傾國”之后,又“從此君王不早朝”。可是,在“漁陽鼙鼓動地來”之前,作者并沒有著重描寫玄宗皇帝的弛了朝綱,而是重彩濃墨地渲染了李楊的熱戀之情。對于“漁陽鼙鼓”,亦只作為李楊“釵盒情緣”發生巨變的背景來處理。馬嵬之變李楊死別之后,詩人更花了大量的筆墨,著意塑造了李楊這對忠于七月七日長生殿密誓的癡情君王和鐘情仙子的動人形象,淋漓盡致地抒發了他們對昔日愛情的留戀和回憶,對未來愛情的堅信和追求。正是由于詩人的這種精心構思,憑其生花妙筆,《長恨歌》中的李楊“釵盒情緣”,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使讀者情不自禁地忘記了李楊的帝王后妃身份,為他倆的生離死別,以反長恨的愛情悲劇,一掬同情之淚。
《梅妃傳》和《楊太真外傳》,極大地豐富了李楊的“釵盒情緣”,值得評介和鑒賞。
《梅妃傳》,作者不詳。《唐人說薈》題作曹鄴,曹鄴亦是中唐時代人。
與楊玉環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不一樣,梅妃江采蘋,純屬小說家的虛構人物。梅妃之事不見史傳,唐人筆記中亦未見稱引。但《梅妃傳》新傳的梅妃其人其事,為李楊的愛情故事增添了新的人物和關目。明代吳世美的《驚鴻記》更以梅妃為主人公;洪升的《長生殿》中,亦有主要寫梅妃關目的《夜怨》和《絮閣》。自從梅妃進入了李楊故事之后,一般讀者和觀眾誤以為當年宮中確有位曾與楊妃爭寵的梅妃。如此弄假成真,亦足見有關梅妃作品中梅妃形象的藝術力量。
梅妃姓江名采蘋,亦是高力士選入宮中的,她也是絕色佳人,她的“驚鴻舞”也一座光輝,她亦曾得唐明皇的專寵。不過,她的氣質、性格和愛好,卻與楊妃迥然不同。《梅妃傳》這樣寫道:
妃善屬文,自比謝女。淡妝雅服,而姿態明秀,筆不可描畫。性喜梅,所居闌檻,悉植數株,上榜曰“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顧戀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戲名曰“梅妃”。妃有《蕭蘭》、《梨園》、《梅花》、《鳳笛》、《玻杯》、《剪刀》、《綺窗》七賦。(見上海古籍出版社《開元天寶遺事十種》)
楊妃入宮之后,寵愛日奪,但唐明皇對梅妃仍無疏意。由于“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緩,亡以勝。后竟為楊氏遷于上陽宮。”明皇與梅妃在翠華西閣的幽會,被楊妃鬧得不亦樂乎。面對明皇的軟弱無能,梅妃仿效當年司馬相如為陳皇后撰《長門賦》,自作《樓東賦》,盡情地抒發了深心的寂寞和怨恨,以及對往日“君情繾倦”的懷戀。當明皇在花樓“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時,梅妃又賦詩曰: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婉言謝絕之辭中,含有無限的辛酸和幽怨。如此詩人氣質的梅妃,哪里是楊妃的對手,其悲劇遭際實在令人同情。
安祿山叛亂,梅妃死于亂兵之手。亂后,明皇東歸,尋梅妃不得,在梅妃“畫真”上,題了首情真意深的“憶昔”詩。明皇暑月晝寢,夢見了梅妃,于是尋找到尸體,以妃禮易葬。這也可說是,這位多情帝王對于梅妃的一點真情吧。
《梅妃傳》的主人公,當然是梅妃。但小說對明室和楊妃也有畫龍點晴式的成功刻劃。作品對明皇周旋于楊妃和梅妃之間的二難苦衷和神態的描寫,倒相當真實地揭示了封建帝王的愛情特色。
宋初的史官樂史,他的《楊太真外傳》兩卷,綜合了唐、五代人所作詩歌、筆記和小說中有關李楊故事和傳說,特別是有關楊玉環之事巨細畢載,可謂楊妃遺聞軼事的集大成之作。與《長恨歌、傳》相比較,《楊太真外傳》增添了不少內容,比如楊玉環的家世;她由壽邸度為女道士,進而冊封為貴妃的過程;她與安祿山的曖昧關系;她的妒悍忤旨被遣,她的因竊寧王笛被遣;楊氏一門五家的備受恩寵,富敵王侯和炙手可熱;楊國忠原為武則天倖臣張易之的私生子,他又私通虢國夫人;安祿山醉臥化為豬龍;李白奉命進〔清平樂〕三章和高力士的進讒。另外,還生動地描繪了楊妃的音樂、舞蹈天才(如善笛和琵琶,醉中舞〔霓裳羽衣曲〕),以及她嗜鮮荔枝等細節;對于馬嵬坡楊妃之死,也有更為細膩的渲染。凡此等等,不止豐富了李楊的“釵盒情緣”,楊貴妃的形象也因此而變得更具多面性,更加豐滿。
《楊太真外傳》對于唐明皇的描寫也更見多彩。“安史之亂”前,增益了有關他與楊妃的有趣的宮廷生活,比如,欣賞教坊王大娘的絕技和神童劉晏的詩才,觀看女伶謝阿蠻的舞蹈表演,舉辦別具一格的宮廷曲會,以及插寫鸚鵡“雪衣女”的動人故事等等。“安史之亂”后,對移居南內的太上皇,小說更通過許多細節,突出了他對楊妃的刻骨思念之苦。
從《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到《驚鴻記》
——元明戲曲舞臺上的李楊愛情故事
宋、金對峙時代,在汴梁和臨安等地熱鬧非凡的“瓦舍”“勾欄”里,“說話人”也有講說李楊愛情故事的。這從羅燁《醉翁談錄.舌耕敘引.小說開辟》傳奇類中有《花萼樓》的書目,可以見其端倪。在當時“說話人”的重要參考書《綠窗新話》中,就集錄了不少有關李楊愛情故事的傳奇作品。例如,《楊貴妃私通安祿山》、《楊貴妃竊寧王玉笛》、《楊貴妃舞霓裳曲》、《唐明皇咽助情花》、《明皇愛花奴羯鼓》、《虢國夫人自有美艷》和《永新娘最號善歌》等等。與此同時,有關李楊的愛情故事也已被編成戲文、院本,開始在舞臺上演唱了。例如,《永樂大典.宦門子弟錯立身》中曾提到《馬踐楊妃》的戲文劇目;陶宗儀《輟耕錄》中記載有《洗兒會》、《擊梧桐》、《廣寒宮》、《張與孟夢楊妃》、《夜半樂打明皇》和《梅妃》等院本名目。
元代的戲曲家很喜愛李楊愛情故事,有以諸宮調形式說唱的,更多的則寫成了雜劇,其中以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最為出色。
丹丘先生王伯成創作了一部《天寶遺事諸宮調》,又稱《開元遺事》。據賈仲名為《錄鬼簿》所補〔凌波仙〕挽詞,可知王伯成是“馬致遠忘年交,張壽卿莫逆交。超群類,一代英豪。”他的《天寶遺事諸宮調》,“世間無,天下少”;他的雜劇《李太白貶夜郎》也“關目風騷”。《天寶遺事諸宮調》是目前所能見到的三種諸宮調之一,在中國戲曲史上有著很大的價值。這部作品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被保存在《太和正音譜》、《雍熙樂府》、《北詞廣正譜》和《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中。1940年上海學術出版社《學術》第三輯上刊載了趙景深先生的輯本,共收有六十套曲子。朱平楚輯錄校點的《全諸宮調》(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4第一版),除六十套曲子外,尚輯殘曲二支;目錄次序與趙輯本亦小有不同。
“伯成涿鹿俊豐標,公末文詞善解嘲。”(賈仲名所補〔凌波仙〕)綜觀現存的六十套曲,汪洋恣肆,筆力雄奇,文彩斐然,極富藝術表現力。當日在“瓦舍”“勾欄”說唱《天寶遺事諸宮調》,其深受市民階層的喜愛是可以想見的。因此,這部作品對李楊愛情故事的廣為流傳和深入人心,也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可是,平心而論,《天寶遺事諸宮調》并不是一部思想與藝術完美結合的上乘之作。
對李楊愛情故事,丹丘先生看來沒有正確把握好道德評價和美學評價,他的創作思想顯得非常矛盾。一方面,他相當清醒,企圖按照歷史的真實面貌來說唱天寶遺事:
杜工部賦哀詩,白樂天長恨歌,都不似通鑒后史。回頭兒最緊,將天寶年間遺事引,與楊妃再責遍詞因。剔胡倫公案全新,與諸宮調家風,創立教門。若說到兩頭話分,六軍不進,您敢替明皇都做了斷腸人。
另一方面,又把世事看作為一枕黃梁。給李楊的愛情故事蒙上了一層虛無主義的色彩:
富貴一場鴛枕夢,是非千古馬蹄塵。君休問,嵬坡古跡,都付與涿郡閑人。將繁華夢一場,都挽在筆尖上。編成遺事潤文房,仗知音深贊賞。敲金擊玉按官商,剔胡倫衠四行。
一方面,他同情楊貴妃,說“據此段風流傳奇,喧傳旖旎鄉。判興亡,諸宮調說唱,便是太真妃千古返魂香。”別一方面,又存在著楊妃誤國,女人禍水的觀點。在他看來,“開元至尊,為舞按霓裳失政。君臣云鬟霧鬢,那其間別是個乾坤。亡家若無安祿山,傾國誰知楊太真?雨露九天恩,難洗妖氛。”
在這樣復雜矛盾的創作思想指導下,《天寶遺事諸宮調》出現了這樣三個特點:
首先,作者花了相當大的篇幅(約占五分之一強),對楊妃的體態、嬌態和醉態等作了細膩的、庸俗的、甚至猥褻的描寫,什么《楊妃澡浴》、《楊妃出浴》、《楊妃剪足》、《楊妃繡鞋》、《楊妃病酒》、《楊妃上馬嬌》等等,不一而足。
其次,在整個作品中,作者等量齊觀地對待李楊的“愛情”和安(祿山)楊的“私事”,兩者的描述和渲染又都夾雜有露骨的色情成分。例如,在馬嵬之變前,寫了《明皇寵楊妃》、《玄宗捫乳》、《媾歡楊妃》、《楊妃捧硯》、《長生殿慶七夕》;同時也寫了《祿山偷楊妃》、《祿山戲楊妃》、《祿山別楊妃》、《祿山憶楊妃》。當楊妃被萬馬踐死之后,一方面寫明皇的《哀詔》和《埋楊妃》、《祭楊妃》、《哭楊妃》、《憶楊妃》;另一面也寫祿山的《泣楊妃》、《憶楊妃》和《夢楊妃》。
最后,作者既不愿拋棄對于李、楊、安三角“污亂事”的繪影繪聲的描寫(這是落后的封建文人和市民階層最感興趣的宮闈秘事),根本否認楊妃對明皇有愛情, 《長生殿慶七夕》〔尾〕揭露曰:“枉將織女牛郎告,閑使宮嬪彩?學。原來低本性濁,既無成,便怎高?那里曾留些小!赤緊的太真妃至死也難教,一片亂宮心從起初兒直屈到了。”又不適當地強調了馬嵬之變時明唐對于楊妃的強烈的愛戀,以及馬踐楊妃后明皇對于楊妃的深沉的思念。作者既把楊妃看作是安史之亂的禍首,認為她的慘死是罪有應得(《埋楊妃》的〔幺篇〕中說:“一朝命盡身雖痛,蓋因爾罪,莫怨天公。”),又竭力渲染楊妃的悲劇命運,并給予了極大的同情。一連寫了《楊妃乞罪》、《楊妃訴恨》、《楊妃勒死》和《踐楊妃》,淋漓盡致抒寫了楊妃臨死前的復雜心態和可憐神情,濃墨重彩地鋪敘了楊妃的悲慘結局。結果,作品的主題思想顯得矛盾百出,傾向性極不鮮明。人們很難相信在這部諸宮調中,李楊之間有著生死不渝的愛情,明皇會對楊妃產生如此真摯、深切的懷念。
從李楊愛情故事演變角度來考察,《天寶遺事諸宮調》有三個特點值得注意,它們為開掘李楊愛情故事的內涵增加了厚度。
其一,用九套曲子講唱了唐明皇游月宮的關目,詳細描繪了唐明皇飛上月宮的過程,以及他在月宮中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需要指出的是,王伯成筆下的唐明皇游月宮,被安排在馬嵬之變以前,與《長恨歌傳》的臨邛道士上天入地,以及《長生殿》中李楊的月宮重圓,迥然不同。
其二,對馬嵬之變,作者做了多角度的渲染。從楊妃角度,寫了《楊妃上馬嵬坡》、《楊妃乞罪》和《楊妃訴恨》;從明皇角度,寫了《明皇哀告陳玄禮》和《明皇告代楊妃死》;從六軍角度,則有《陳將軍怒轉加》、《楊妃勒死》和《踐楊妃》。因此,這個重要關目具有極大的豐富性和生動性,楊妃和明皇的形象也更具立體感。當然,作者創作思想上的矛盾,在這里也表現得特別突出。
其三,楊妃被勒死后,還遭到千軍萬馬的踏。作者不止在《楊妃勒死》套指出:“怨氣的娘娘身亡后,更教千軍萬馬蹅踏,到免了臨時惡驚怕”,還專門用一套曲子渲染了“踐楊妃”的驚險場面。這也是同題材的其他作品中所罕見的關目,當然這樣的處理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
元代,以李楊愛情故事為題材的雜劇不少,例如,關漢卿的《唐明皇啟瘞哭香囊》,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唐明皇游月宮》,庾天錫的《楊太真霓裳怨》和《楊太真浴罷華清宮》,岳伯川的《羅公遠夢斷楊妃》,李直夫的《念奴教樂府》等。可惜除了白樸的《梧桐雨》完整地留傳到今天, 《哭香囊》和《夢斷楊妃》留下一些殘曲外(參見趙景深先生《元雜劇勾沉》),其他的都已散佚了。
白樸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的《梧桐雨》是較早以戲劇的形式敷演李楊愛情故事的一部佳作。
《梧桐雨》四折一楔子。楔子部分交代了“太真入宮”,明皇“朝歌暮宴”,以致“朝綱倦整”;同時,也點出了安、楊之間有“私事”,而昏聵的明皇卻寵幸安祿山,委派他為漁陽節度使。這樣的安排,為全劇的情節發展埋下了伏線,使觀眾造成了懸念。第一折敷演《長恨歌》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寫李楊的七夕定情;第二折敷演《長恨歌》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寫李楊的享樂和安祿山的叛亂;第三折敷演《長恨歌》的“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寫馬嵬坡楊妃之死;第四折敷演《長恨歌》的“夕殿螢飛思悄然,秋燈挑盡未成眠”,寫明皇自蜀返京后在深宮中哭像思妃。全劇略去了梅妃江采蘋的關目,也未寫李楊在月宮的重圓,而以唐明皇的“長恨”作結。
《梧桐雨》是以唐明皇為主唱角的末本戲(元雜劇正旦主唱的,稱為旦本戲;正末主唱的,稱為末本戲)。劇中雖也暴露了明皇的“因歌舞壞江山”,且對此不無譴責。但是,作者抨擊的矛頭是指向在外族入侵者面前顯得束手無策的“文武兩班”。劇作充分肯定了明皇對于愛情的執著,歌頌了他對楊妃的生死不渝之情。為了減輕明皇對安史之亂應負的嚴重責任,以加強人們對他的同情,白樸已經運用了讓明皇進行自我懺悔的藝術手段。
《梧桐雨》中的唐明皇,已經走出了傳說的領域,帶有更多的歷史真實性,因而其性格也顯得更為具體、鮮明。這是與《長恨歌》不同的地方,也是戲劇形式較之七言詩歌能更好地創造人物形象的表現。《梧桐雨》對唐明皇所以作上述的藝術處理,原因在于白撲既有“當日多情屬帝家”的思想,又有在他身上寄托自己的故國之思的意圖。眾所周知,在元蒙的黑暗統治之下,人們同情李楊的悲劇遇,往往是民族意識的一種曲折的反映。
白樸筆下的楊貴妃是個失敗的舞臺形象。《總海總目提要》卷一《梧桐雨》提要說:“《太真外傳》及《長恨歌、傳》、《開元天寶遺事》、《明皇十七事》,諸所載太真事甚詳,此特十之二三耳。”可見,作者在塑造楊妃這個形象時是頗費斟酌的,也刪除了不少有關她的“污亂事”。但是,由于作者仍然囿于“楊妃亂國”這種傳統的錯誤觀點,不僅在楔子和第一折中,泄漏了楊、安“有些私事”,并把安祿山的發動叛亂,處理成“單要搶貴妃一個,非專為錦繡江山”;而且在整個劇作中,對楊妃也是鄙薄多于同情。我們認為,暴露楊、安的宮廷丑事,也是有意義的。可是,在《梧桐雨》中作這樣的處理,顯然嚴重地削弱了作者主觀上所要肯定、歌頌的李楊愛情的價值。試想,楊妃由于明皇把安祿山“送上邊庭”而嘆息:“好是煩惱也”,這對于緊接著出現的七夕密誓,豈非莫大的諷刺!楊妃既與祿山有不可告人的“私事”,明皇在她死后,如此癡情地悼念她,也只會使人感到可笑。對楊妃形象的處理失當,是《梧桐雨》的失敗之處。洪升讀“《秋夜梧桐雨》,輒作數日惡”;創作《長生殿》時決心“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其原因大概就在這里吧。當然,瑕不掩瑜,《梧桐雨》由于能夠集中地、細致地刻劃唐明皇的內心世界,使他成為一個有個性的悲劇形象;比較成功地創造了符合劇情發展需要的悲劇氣氛;加上情節線索分明,結構謹嚴,戲劇語言優美動人,特別是第四折中那種撼人心靈的抒情獨唱,仍不愧為一部優秀的劇作。
明代,李楊愛情故事仍舊是戲劇創作的重要題材之一,雜劇有《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汪道昆)、《梧桐雨》(徐復祚)、《鴛鴦寺冥勘陳玄禮》(葉憲祖)、《幸上苑帝妃游春》(程士廉)、《梧桐雨》(王湘)、《鈿盒奇姻》(傅一臣),以及無名氏的《秋夜梧桐雨》、《明皇望長安》和《舞翠盤》;傳奇則有《彩毫記》(屠隆)、《驚鴻記》(吳世美)、《沉香亭》(無名氏)和《合釵記》(吾邱瑞)等。令人遺憾的是,除了《彩毫記》和《驚鴻記》之外,其余各本均已失傳了。
《東山譚苑》云:明屠隆有《彩毫記》傳奇,即演(李)白事。隆字長卿,少有才名,豪放不羈,自比太白,此記蓋亦自寓云。
這一則記載,對《彩毫記》從作者到內容,都作了慨括的評介,頗中肯綮。此劇上下兩卷,共四十二出。從出目和第一出《敷演家門》可知,劇作的中心人物是李白,其中有關李楊關目,都是為寫李白的故事服務的。
吳世美的《驚鴻記》,以梅妃得明皇所賜白玉笛作驚鴻舞而得名。全劇共三十九出。從首出《本傳提綱》可知,作者創作這部傳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看往代荒淫敗亂,今朝垂戒詞場。”所以,劇作較多地暴露了淫亂、腐巧的封建宮廷生活;對于楊國忠、安祿山等權奸、叛將,哥舒翰、陳希烈等認賊作父之輩,都作了一定程度的批判;對于“罵賊酬明主”,不屈而死的樂工雷海青,殉國忠臣顏果卿,則給予了熱情的歌頌。
《驚鴻記》主要寫李、楊和梅妃之間的三角戀愛,自始至終并列地描寫了梅妃和楊妃的失寵得幸,生離死別的故事。在“安史之亂”以前,插入了李白醉寫〔清平樂〕的關目;在“安史之亂”以后,則夾寫了李泌輔肅宗中興的關目,整個劇作情節龐雜,頭緒紛繁。
吳世美認為女人是“禍國殃民”的“禍水”,在劇中,他把楊妃寫成為爭風吃醋的悍婦;同時,又點明她原是壽王之妃,且與安祿山有私情。因此,楊妃對明皇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愛情,其不惜一切地與梅妃爭寵,只是為了保持她那種荒淫無恥的享樂生活。對于被誣遭貶的梅妃,作者似乎比較同情,把她看作為“紅顏薄命”的犧牲者,最后還讓她與明皇團圓。
吳世美筆下的唐明皇,是個風流好色的昏君。他心中始終有著楊、梅兩妃,既與江采蘋有“梅亭私誓”,又與楊玉環結“七夕之盟”;而當楊妃慘死、梅妃失蹤之后,他是既思念楊妃,又尋覓梅妃。顯而易見,明皇對于楊、梅兩妃都談不上什么真正的愛情。因此,作者拚命渲染明皇對楊妃的深情悼念,顯得很不真實,并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更有趣的是,在末出《幽明大會》中,作者還讓楊、梅兩妃都作了真誠的懺悔。一個說:“早知別離永相憶,誰待要生時妒取。”一個道:“奴家亦思玉妃,恨不即死。”正是由于對李、楊、江三者關系的處理不當,弄得劇作主題不明,既削弱了它對現實的批判力量,也影響了它的美學價值。
《長生殿》把李楊愛情故事推向藝術高峰之杰作
清代康熙年間,洪升《長生殿》的誕生,把經歷了幾百年越來越豐富的李楊愛情故事推向了一個藝術高峰,這是一部集李楊“釵盒情緣”大成的杰作。誠如焦循《劇說》所指出的,洪升“撰《長生殿》雜劇,薈萃唐人諸說部中事,及李、杜、元、白、溫、李數家詞句,又刺取古今劇部中繁麗色段以潤色之,遂為近代曲家第一。”
在《長生殿》問世之前,以李楊愛情故事為題材的劇作,有尤侗的雜劇《清平調》和孫郁的傳奇《天寶曲史》。《清平調》又名《李白登科記》,主要寫李白的故事;值得重視的是《天寶曲史》。
《天寶曲史》定稿于康熙十年(1671),早于洪升的《長生殿》及其前身《沉香亭》和《舞霓裳》。對于這部傳奇,孫郁的友人松濤作了很高的評價。他在《天寶曲史序》中這樣說:“一再讀之,有聲有色,有情有態。歡則艷骨,悲則銷魂,楊則色飛,怖則神奪。極才致則賞激名流,通俗情則娛快婦豎,技至此乎!”如此評價,雖不無溢美之詞,但此劇確實有一定的特色和成就。
《天寶曲史》共二十八出,為了便于對比,現錄其全部出目如下:
卷上:提綱、逃宴、試歌、移宮、寵封、交妒、祝圣、承恩、旗亭、醉草、私遘、遭譴、逆謀;
卷下:重歡、欲珠、密誓、宸游、入關、出奔、投環、罵賊、幸蜀、收京、朝天、泣夢、尋真、升仙。
關于它的劇情大意,從第一出《提綱》的〔金菊對芙蓉〕可略知其梗慨,詞云:
麗質翻歌,詞臣奏雅,大唐天子風流。有江妃明媚,寵幸無儔。太真繼入長生殿,兩娥媚相妒成仇。梧桐夜雨,翠華私媾,多少綢繆。~自御輦迎回,更三姨并進,妙舞清謳。恨祿山謀叛,傾陷神州,馬嵬坡下胭脂冷。仗群公再整金甌,錦江返駕,泣云怨月,總為花桑(當作柔)。
孫郁自稱,他創作《天寶曲史》“俱遵正史,稍參外傳,編次成帙,并不敢竊附臆見”。但是,劇作的情節、結構,比之它以前的同題材劇作,也沒有特別高明之處。劇作雖未渲染安、楊之間的“私事”,仍點明了楊妃原為壽王之妃,而祿山曾以母事之。作者筆下的李楊也不是專一于愛情的值得同情的人物。明皇始終愛戀著梅妃,于荒亂中逃離長安時,還囑咐內侍帶梅妃同行;他又私通虢國夫人,勾搭秦國夫人,是個地道的荒淫昏君。他對于楊妃的寵愛,也不過是為了滿足其色欲,以便終老溫柔。楊妃對于明皇也無真摯的愛情可言,為了陷害、排擠梅妃,以鞏固其驕縱的貴妃地位,她公然同意虢國夫人與明皇私通,還默許明皇勾搭秦國夫人。盡管劇中的李楊是這樣的帝王與寵妃的形象,可是作者又舍不得放棄那些密誓、泣夢、尋真、升仙等有關李楊執著于愛情的傳統老故事,肯定和贊揚了他們。結果,這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前后很不統一,作者傾向性很不明顯,缺乏邏輯的說服力和藝術的感染力。
才華橫溢而又一生數奇不遂的洪升,善于從為數眾多的以李楊愛情故事為題材的作品中,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憑著先進的思想和高超的藝術手腕,嘔心瀝血地進行了再創造,終于把人們所熟知的傳統老故事,作了嶄新的藝術處理,真可謂“事與曩府,意隨義異。”《長生殿》中的李楊愛情故事,以及李楊的藝術形象,與以前同題材的作品相比較,已經達到了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的境地。因此,這部傳奇也就自然地成為中唐以來以李楊愛情故事為題材的作品中無可匹敵的杰作。可以毫不夸張地這樣說:洪升的《長生殿》,為唐、宋、元、明、清不斷豐富和發展的李楊愛情故事,作了一個光輝的藝術總結。
《長生殿》全劇長達五十出。以第二十五出《埋玉》為界的前后兩半部,在取材、風格和創作方法等方面,都有著顯著的不同。
前半部,雖有浪漫主義的幻想成分,但主要是藝術地概括了有關史實,通過現實主義的描寫(用《長生殿例言》)的話叫做(“情在寫真”),揭露和批判了以李楊為中心的封建宮廷的腐敗,真實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夕李唐王朝深刻的社會矛盾,從而有力地揭示了“安史之亂”發生的根本原因。作者的描寫,不僅達到了細節的真實,也真實地再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即生活于一代王朝宮廷中的唐明皇及其寵妃楊玉環。
后半部,雖仍然不乏現實主義的描寫,但主要運用浪漫主義的幻想,吸取了從唐代起就流行于民間的帶有神話色彩的美麗傳說(用吳舒鳧《長生殿序》中的話叫做“增益仙緣”),對李楊作了有意識的凈化和美化,從而歌頌了他們生死不渝的愛情。同時,通過唐明皇這個悲劇性格的成功塑造,李唐復國的描寫,以及《罵賊》、《彈詞》、《私祭》等幾出重頭戲,使這一部分取材于歷史上的天寶遺事的傳奇,激蕩著時代的風雷,具有更鮮明的現實批判性。
在王朝更迭而反清斗爭仍彼伏此起的洪升時代,選擇人們所諳熟而又聯系著國家興亡的歷史故事為題材,有意識地創作那種能夠激發人民群眾對于朱明故國的懷念,對于滿洲貴族統治的反抗,并從理性上總結一代興亡的歷史經驗的新的“言情”傳奇,不僅是時代的需要,也是當日有民族良心的作家的愿望。在洪升之前,吳梅村創作了《秣陵春》;緊接著《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也問世了。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因為這些典型的“言情”新傳奇,其特點就是或借兒女之情,寫興亡之感;或借興亡之感寫兒女之情,其主題思想往往是雙重的。心懷“國殤與家難”之深恨和悲憤的洪升,在清王朝高才不偶的洪升,其創作《長生殿》當然不會滿足于寫李楊的“釵盒情緣”,而不借此離合悲歡的故事抒發自己(也是當時廣大人民群眾)的深沉的興亡之感。
洪升創作《長生殿》并沒有創造新的情節關目,他自述“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并確認《長生殿》是“專寫釵盒情緣”,而最后的月宮重圓也是根據有關的民間傳說改寫而成的。因此,《長生殿》表現了愛情主題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洪升也清楚地意識到,盡管《長生殿》已刪掉了有關楊妃的“污亂事”,最后又“借月宮足成之”。不過,作為帝王后妃的李楊,“恩與愛,總成空”,其“情緣總歸虛幻”。為此,我們理應對洪升的創作動機和劇作的主題思想進行深入的探討。
“棠村相國稱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世以為知言。”洪升對《牡丹亭》有深刻的領悟,曾指出它“肯綮在死生之際”,女主人公杜麗娘的“自生而之死”和“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足以驚天動地。在筆者看來,在男女的愛情、姻婚問題上,洪升之心是與湯顯祖完全相通的。《長生殿》首出《傳概》中的〔滿江紅〕,可說是湯顯祖《牡丹亭題詞》之后的又一篇“情至”宣言。請看〔滿江紅〕詞: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圣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征。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人民文學出版社版)
由于歷史時代的不同,洪升所宣揚的“情至”中包含著湯顯祖所沒有的內容,這就是在家國興亡背景下的“臣忠子孝”。在洪升看來,這同樣“總由情至”,而他的《長生殿》不止要歌頌“精誠不散”、“真心到底”的“兒女情緣”,也要表彰“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臣忠子孝”之“情至”。《長生殿》是寫李楊愛情的劇作,而且寫得如此之出色,這是一個方面。另一面,洪升通過李楊之間帶有特殊色彩的“釵盒情緣”,又抒發了興亡之感,并歌頌了改朝改代之時的“臣忠子孝”。“舊霓裳,新翻弄,唱與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萬古無窮。”《長生殿》中最后的這支〔尾聲〕告訴我們,通過“釵盒情緣”的“樂極哀來”的發展過程,熱烈歌頌“萬古無窮”的“情至”,認真探究國家興衰之理,這是“舊霓裳,新翻弄”的重要內容。
朱彝尊曾說洪升創作《長生殿》,“其用意一洗太真之穢,俾觀覽者只信其為神山仙子焉。”洪升倒確有此意,不書史家穢語,專寫釵盒情緣,最后又讓楊妃歸蓬萊仙院,并與明皇重圓于月宮,充分證明了這種構思。顯然,在洪升的心中和筆下,楊妃并不是傾國禍水、亂階尤物,而只是一個值得憐憫、同情,又應予憎恨、批判的絕代佳人——唐明皇的寵妃。基于對楊妃的這種認識和態度,洪升在劇作的前半部里,著力描寫了楊妃超人的色藝,成功地塑造了她作為帝王寵妃的那種既驕縱、悍妒,又溫柔、軟弱的典型性格。并在她身上曲折地反映了封建時代被損害的婦女的不幸,以及她對于平等、專一的愛情生活的強烈向往。到了后半部,楊妃的形象,由人變成鬼魂,再升華為神仙,已經完全浪漫主義化了,于是她的性格也變得更理想化、更抽象化了。但是,作者用他如椽之筆,通過美化了的楊妃形象,也更方便、更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時代婦女對于平等、專一的愛情理想的執著和追求。
吳舒鳧在《定情》出的〔東風第一枝〕上眉批云:
明皇,英主也,非漢成昏庸之比。只因行樂一念,便自愿終老溫柔,釀成天寶之禍,末路猶不若漢成。升十數語,足為宴安之戒。
吳氏對于明皇的這種評價,可說就是洪升在劇中處理明皇的基本態度。對于這位自以為“山河一統”,“升平早奏”,“行樂何妨”的“英主”,洪升是有所貶抑的。認為他的“樂極哀來”足可“垂戒來世”,就是最好的說明。但是,洪升又欣賞明皇“終老溫柔”的風流生活,錯誤地認為他對楊妃異乎尋常的寵愛,是“在帝王家罕有”的鍾情,所以他的“弛了朝綱”理應揭發、批判,而他的“占了情場”卻是值得肯定和表彰的。基于這樣的認識,身處那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為了更好地抒發興亡之感,洪升在劇作的前半部中,便突出地描寫了明皇的“占了情場”,對其“弛了朝綱”的揭露、批判則缺乏深度。把禍國殃民之罪諉之“權奸逆藩”,就是例證。到了后半部,作者更把明皇加以美化,運用浪漫主義手法著力地刻劃其悲劇性格,終于使他離開了宮廷,甚至離開了現實,從風流、昏庸的帝王,一變而為令人可憐又可愛的忠誠于盟誓的癡情人物。
在考察了洪升對李楊的認識和態度之后,我們就可以比較正確地來分析李楊的“釵盒情緣”了。
我們不應該否認李楊之間存在著生死不渝之情,也不能因為劇中的明皇既愛楊妃又戀梅妃,還曾與虢國夫人有曖昧關系,就說李楊之間根本沒有愛情可言。要求封建帝王有專一、平等的戀愛觀,只愛一個女子,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不過,承認《長生殿》中的李楊愛情是一回事,而認識和評價李楊愛情所特有的性質和色彩又是一回事。在筆者看來,李楊的“釵盒情緣”只是封建帝王和后妃之間的愛情,它不能與張生和鶯鶯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杜麗娘和柳夢梅的“生生死死為情多”,以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木石姻緣”等量齊觀。洪升在《長生殿》中通過宮廷生活,非常真實地描寫了李楊那種帶有特殊色彩的愛情,并揭示了它的性質。首先,李楊的關系是建筑在人民的痛苦,以及“后宮佳麗三千人”的不幸這個基礎之上的;其次,在他們對于愛情的追求中,都雜有卑劣的企圖,明皇是為了享受楊妃超人的色藝,以便更舒適地“終老溫柔”;而楊妃則要借明皇的專寵使“一門榮寵”;因此第三,他們的愛情難以專一而平等,也不可能白首楷老,天長地久。總之,身為封建帝王和后妃的李楊,其“釵盒情緣”必然是“占了情場”,“弛了朝綱”,必然是“逞侈心而窮人欲”,所以“樂極哀來”的悲劇命運也是不可避免的。
“情緣總歸虛幻”,這就是洪升為李楊的“釵盒情緣”所作出的總結。
在《長生殿》之后,褚人獲的《隋唐演義》<褚氏自序,作于康熙三十四年,《長生殿》最后定稿于康熙二十七年),也用全書的五分二強的篇幅,敷演了李楊的愛情故事。從自序可知,褚氏編撰《隋唐演義》,是受了“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再世姻緣事”的啟示。全書十卷,共一百回。從卷八的第七十八回起,直到卷十的第一百回,小說就是圍繞著李楊的愛情故事展開的。由于《隋唐演義》是部通俗的歷史演義小說,又最晚出,因此,在歷代的以李楊愛情故事為題材的眾多作品中,它對李楊的“釵盒情緣”的描寫最詳盡、最豐富,最完整。雖然,《隋唐演義》的思想和藝術成就,不能與《長生殿》相媲美,但在李楊愛情故事的發展長河中,也是必須提及的一部作用。
上海昆劇團的《長生殿》和井上靖的《楊貴妃傳》
——今日中日作家筆下的李楊愛情故事
以李楊“釵盒情緣”為題材的作品,今天仍然為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貴妃醉酒》、《小宴驚變》等傳統劇目,依舊在戲曲舞臺上盛演不衰。上海昆劇團新改編的《長生殿》,在國內和美國、日本的演出,也盛況空前。由唐葆祥、李曉改編的《長生殿》共八場:定情、禊游、絮閣、密誓、驚變、埋玉、罵賊和雨夢,修改稿刪去了《罵賊》。集中敷演李楊的“釵盒情緣”,將政治斗爭推到背景上去處理;著重揭示李楊的內心世界,突出了歷史大動蕩后人們的失落感,在“長恨”上做足了戲文,這是唐、李《長生殿》的兩個顯著特點。
李楊的愛情故事已經改編過電視劇,今后還將不斷出現在熒屏上。五十集連續電視劇《唐明皇》,即將由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拍攝。該劇將在以李楊的愛情主線上,用輝煌壯麗的畫面,充分展示大唐帝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景象,以及豐富多彩的燦爛文化和民俗風情。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和上海電視臺拍攝的四集電視劇《楊貴妃之謎》,已經錄完。此劇旨在揭開一千二百多年前馬嵬坡楊妃縊死之謎。
李楊的“釵盒情緣”,在日本同樣影響深遠;對當代日本的學者和作家也仍然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就曾取材于這個故事,創作了歷史小說《楊貴妃傳》。截到1981年四月,《楊貴妃傳》在日本已再版了三十二次,可見大受讀者的歡迎。
《楊貴妃傳》別具一格,全書七章,共十四萬多字。小說同樣敷演李楊的“釵盒情緣”,但主人公是楊貴妃。從開元二十八年(740)十月,玄宗召見壽王妃子楊玉環寫起,一直寫到至德二年(757)十一月,玄宗回到長安,祭祀楊妃和移葬其遺骸為止。作者憑其生花妙筆,對楊貴妃的悲劇性格和悲劇心態作了極為細膩、生動的刻劃。小說不止傾注感情為楊貴妃立了傳,也成功地塑造了圍繞著楊貴妃的唐玄宗、高力士、李林甫、安祿山、楊國忠、虢國夫人、梅妃等人物形象。小說的大關節目,均以史實為依據;但又不忘點染生發,并吸收了有關的遺聞軼事和民間傳說。另外,大量引用《長恨歌》,以及唐代眾多詩人的有關詩作,既增強了文筆的生動性,也渲染了真實的歷史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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