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在七、八百年前的金代。
女真貴族、世代簪纓之后、河南府完顏同知的公子完顏延壽馬,是一個風流多才的翩翩少年。他容貌秀麗,儀態優雅,胸中聚“一叢花錦”,筆下有“萬斛珠璣”。父親愛他,教他每日苦心攻書,盼望他將來腰金衣紫、安享榮華富貴。以他的家世和才學,何然不走上仕宦之途?但是,自從路歧(作流動演出的江湖戲班)藝人王金榜隨父母來到河南演出,延壽馬愛慕她的美貌,與她有了較深的交往之后,便再也無心攻讀詩書了。
一日,延壽馬瞞著父親命老都管把王金榜請來書院相會。他向王金榜學習唱曲、演戲、并向她表示了真誠的愛情和偕老的決心:
[樂安神]一從當日,心中指望燕鶯期。功名不戀待何如?拚卻和伊拋故里。不圖身富貴,不去苦攻書,但只教兩眉舒。
[六么序]一意隨它去,情愿為路歧。管甚么抹土搽灰,折莫擂鼓吹笛,點拗收拾。更溫習幾本雜劇,問甚么妝孤扮末諸般會,更那堪會跳索撲旗。只得同歡共樂同鴛被,沖州撞府,求衣覓食。
[尾聲]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歲鎮相隨,盡老今生不暫離。
(中華書局《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為了能與王金榜“百歲鎮相隨”,他寧愿舍棄功名前程、富貴榮華,追隨王金榜“沖州撞府,求衣覓食”,做一個地位卑下,受人鄙視的路歧藝人。他學習擂鼓吹笛、扮演雜劇,不是出于一時所好,而自有他借此與王金榜共謀生計、以便終生相守的長遠打算。
正當延壽馬與王金榜互訴衷曲、兩情相洽之時,完顏同知來到書院。他發現兒子不讀書、卻與女伶偷情,不禁大怒。他恨兒子“不成器”,叫老都管將延壽馬鎖在家中;又依仗權勢,喚來王金榜的父母,勒令戲班立即離開當地。延壽馬見情人被逐,自己又如籠中之鳥不得自由,憤而欲尋短見。幸虧老都管愿為他擔罪,私自放他外逃囑咐他待完顏同知氣消之后,再回家團聚。
延壽馬離開家鄉,獨自一人走南闖北、四處尋訪王金榜。王金榜雖浪跡江湖,各地演出,卻一刻也沒有忘記舊日的情人:“望斷天涯無故人,便做鐵打心腸珠淚傾。”“想村醪易醒愁難醒.暗思昔情人,臨風對月歡娛頻宴飲。轉教我添愁離恨。您今宵里,孤衾展轉,誰與安存?”離愁別恨、柔情蜜意縈繞心頭。
延壽馬涉水登山、輾轉探尋。金銀用盡,便典當衣裳,賣去馬匹。他忍冷耽饑、歷盡苦辛,終于找到了久別的情人。王金榜不嫌他衣衫襤縷似乞丐,仍與他“剪發拈香”,指天說誓,相守不離。于是,延壽馬要求加入家庭戲班,他向王金榜的父母表示,無論串雜劇、做院本、寫掌記、動樂器,還是背杖鼓、提行頭,他都愿干,也都能干。他果真成了戲班中的一員!從此,日日挑著行李,沖州撞府,四海為家。艱苦的勞動常使他感到力不勝任,贅入優伶之家也時因受到羞辱而不快,但有心愛的妻子時在身旁為他排憂解難,他堅定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延壽馬的父親完顏同知為官“清如水,明如鏡,亮如冰”,受到朝延重用,奉旨各地采訪。但是,高官厚祿不能填補他感情上的空虛;兒子的出走,使他時常陷于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日,來到一地,由于心中悶倦,命召行院演出,以求暫時忘憂解愁。不料召來的恰好正是延壽馬所在的戲班!完顏同知見到了日夜思念的愛子,喜出望外,不僅沒有一句責備話,還禁不住老淚縱橫地訴說自己的思子之情:
[羽調排歌]自從當日,不見我兒,心下鎮長憂慮,兩眼長是淚雙垂。怎地孩兒為路歧?(合)今日里,得見你,焚香子父謝神祗。它鄉里,重會遇,夫妻百歲效于飛。
他不咎既往,承認了延壽馬與女伶王金榜的婚事,并祝愿他們夫妻百年和好。
延壽馬與王金榜純真、堅定的愛情以及他們為婚姻自主而作的不妥協的斗爭,終于戰勝了封建家長的干涉及其所代表的封建門閥的觀念。
這個故事,金元時頗為流行。以它為題材的戲劇作品,見于記載的,元初李直夫、趙文殷各有《宦門子弟錯立身》一本。李直夫為女真人,他的另一本雜劇《武元皇帝虎頭牌》也是寫女真人故事的。趙文殷為教坊色長, 《錄鬼簿》注明他所作為“次本”,當為李直夫劇作的改編本。李、趙二人的作品均已失傳,我們無從知道劇本的具體內容,自然也難以了解這個故事的發展變化。
上面所敘故事根據元代同名南戲劇本介紹。這個南戲劇本為殘本。不過,主要內容都保留下來了。南戲劇本署“古杭才人新編”,其作者為元代杭州民間書會中的文人。杭州作者以金人故事為題材,當為元代南北統一以后的事,亦當是根據元雜劇改寫而成,故稱“新編”。
劇中男主角延壽馬,為愛情舍棄富貴榮華,功名前程,從呼奴喚仆的官宦之家出走,淪落為賣藝江湖,在當時社會地位極其低下的路歧人。他遭遇了宦門子弟從未經歷過的艱難困苦,忍受了高貴公子絕無體驗的輕蔑與侮辱,但始終沒有反悔之意。這是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者的形象。作品描寫并歌頌他無視封建門閥觀念和封建名利思想,熱烈、大膽地追求自由愛情,并為愛情犧牲一切的堅定態度和斗爭精神。劇本以“錯立身”命名。按照封建統治階級的觀點,延壽馬為一女藝人拋棄一切、立身路歧,確是“錯”了。但統觀全劇,作者沒有批評、卻恰恰是肯定了延壽馬的作為。這里的“錯”字,實為反話。它表現了民間作者俏皮、幽默的筆觸。
女主角王金榜,其出身、職業雖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低賤,卻自尊自重,并有著一顆純潔、善良敵。作品描寫了她作為一個女伶的悲慘境遇:為求衣飯,即使染病在身,也必須去勾闌演出;如被喚官身(承應官府),則須立即罷演,“疾忙前去”,否則就會受刑罰之苦。優伶只能被驅使,供玩樂,毫無人身的自由與尊嚴!她鐘情延壽馬,封建門閥制度不允許他們相愛。她為他憔悴,為他受責,又因為他才遭到了官府趕逐,但她仍苦苦思念著他。延壽馬找到她時,已潦倒如乞兒,她并不因此變心,仍與他結為夫妻。可見,她愛的是延壽馬這個人,而不是他的地位、財富。他們的愛情建立在真誠相愛、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延壽馬為貴公子時招她書院相會,無任何輕薄言行,只是向她傾訴情懷、學習演戲;她在延壽馬加入戲班后,憐惜這個昔日嬌生慣養的公子不堪藝人的艱難生活,總是寬慰他,并在父母面前為他開脫。她的體貼、溫情成為延壽馬克服種種困難的力量。純潔無私的愛情終于換來了團圓的結局。作者把當時社會里受人歧視的倡優寫成這樣一個令人敬愛的人物,正表現了他平民的立場與進步的思想。
完顏同知是作為封建統治階級、封建家長的代表而出現的。他盼望延壽馬潛心文藝,將來成為顯宦,堅決反對兒子與優伶相愛,甚至為此鎖住兒子,無理地趕走戲班。但是,在延壽馬離鄉背井逃走外地后,他又憂慮,流淚,思念不已。因此,在他鄉重見愛子時,他才會屈從兒子的意愿,承認這門戶不相當的婚事。在完顏同知身上,父子之情戰勝了門第觀念。——這是他這個既重封建等級制度、又戀父子骨肉之情的封建家長,不同于寧愿打死兒子也不許辱沒家門的鄭元和的父親(見唐傳奇《李娃傳》、元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等)之處。這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南戲《宦門子弟錯立身》以簡明素樸的筆墨描畫了幾個不同的人物形象,雖是粗線條的;卻尚能給人以鮮明的印象。不過,劇中也有敗筆。如延壽馬、王金榜書院相會被父親撞見時,二人都將責任推給老都管和對方,害得老都管挨了一頓痛打。這不僅有損二人形象,也不符合當時延壽馬已經準備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思想實際。
此劇結尾不落俗套,比較清新喜人。我國古代愛情劇多以男主角狀元及第、奉旨成婚、夫榮妻貴、一家團圓作結;《宦門子弟錯立身》卻以貴族公子降身優伶、封建家長妥協相認而獲團聚告終。《宦》劇的結局顯示了愛情的力量和為婚姻自由而作的斗爭的勝利,表達了當時市民階層的進步的婚姻觀點和理想。作者新穎的構思,顯然得益于他的進步思想。
這個南戲劇本被明代《永樂大典》收入,故相傳至今。據調查,福建莆仙戲亦有此劇目流傳下來(劉念茲《南戲新證》),惜尚未錄下劇本。欲知這個故事的演變,只好待之來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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