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二月《莎菲女士的日記》一發(fā)表,丁玲因此而蜚聲文壇。在小說的主人公莎菲身上,清楚地陳襲著知識女性的叛逆風格,同時也多少皴染著時代投給她的那層觸目的感傷。不消說,她是一個新女性,她的那份“孤獨的憤懣,掙扎的痛苦”,在許多時日中,以至于許多時日過去后的今天,帶著某些對它的誤解、中傷、勾陷,沉重地壓抑著人們的心,不僅引發(fā)著人們的同情和體諒,并且還獲取了本來不會有的某種程度的悲壯色彩。
少女時代的莎菲,任性而自尊,為著追求熱烈而痛快的生活,離開溫煦的家,只身來到“五四”發(fā)源地北京。然而, “五四”的落潮,以及隨之而來的廣泛的沉悶,使南來的莎菲原本亢奮不已的心緒籠罩上近乎窒息的陰郁。機緣在她面前顯示著嚴峻的法則,社會依然是一座不允許光明之光、解放之力侵入的墳?zāi)梗⑶疫€因為“五四”的輝煌終究沒有在人們的腦膜上褪去,即使那些向往個性自由的青年越加感受到環(huán)境中黑暗與無聊的迫壓。失望,于是成了莎菲給人們最初的一組精神呂律。
——她病著,害著標志了青春期全部憂郁的肺病,單身蟄居在旅館中。她沒有家庭的羈絆,似乎也輕蔑著束縛人的傳統(tǒng),但她竟少有歡喜,少有慰安。冬日的罡風刮著,天不亮便把她刮醒了,一次一次反復地煨著牛奶,反復地讀著報上的新聞和無聊的啟示及廣告,她幾乎如同一個老年人耐著心消磨著時間。要么是窗外走廊上傳來的嘈雜而粗俗的聲音,要么沒有聲息時,一股寂沉沉的冷氣向人襲來。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墻, “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那方:逃到床上躺著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的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同那麻臉伙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干凈的窗格上的沙土,那……”。這是莎菲具體的生活環(huán)境,同時也是她的情緒的典型環(huán)境。一切都是那般令人生氣,然而,她畢竟尚未忘卻生命的意義。她拼力找尋著刺激,只要是我的,哪怕是一些“我的不快活”, “我的不滿足”,無論是好是壞。
同一般青年,尤其是同一般女青年一樣,在外在的壓力下,莎菲退回了內(nèi)心,尋求甚至渴求著一己的心靈自由。她渴望著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的理解、純真的友誼,追求靈與肉統(tǒng)一的理想的兩性生活。然而,周遭的丑惡、粗俗、淺薄、虛偽,使她再度陷入更深的苦悶之中,于是,迷惘的呂律借著她靈魂的悸動,她的任性,她的惡作劇,升騰了起來。
莎菲需要愛情的慰藉,但她并不是庸俗的資產(chǎn)階級戀愛至上主義者。滿紙“愛呀愛”的求愛者,虛幻的“無更大欲望”的新式禁欲主義的愛,通為她所蔑視,她全身心的企盼著愛的“忠實”與“真摯”。她自稱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并奉行“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身上”。二十多歲比她還小四歲的葦?shù)芤云浔拔\直的占有欲,在莎菲身邊周旋,討好,她憑直覺看透了葦?shù)艿男模數(shù)艿乃辛忌啤⒁笄冢瑤缀跞杂顾變勺殖霈F(xiàn)在莎菲的心海中。顯然,她不愛葦?shù)埽數(shù)懿⒉皇撬穷愋臍獾呐怂鞣摹R虼耍龑鄣摹爸覍崱焙汀罢鎿础倍嗌偈怯兄鴤€人的前提的。葦?shù)艿乃信e措,用她的話說是“如此忠實的去表現(xiàn)他的真摯”的,但她無法接受這類近乎來自“弟弟”的愛。葦?shù)苤谒膬r值在于,并且僅僅在于:使她快窒息的心透出一口氣來,葦?shù)苁桥沤馑陋殹⒓拍濄呐笥眩f到底,葦?shù)堋疤菀字梗蚓垢蓱z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機遇使南洋富家子凌吉士闖進了莎菲的生活。這對于莎菲來說,猶如大旱望云霓,新的希望重新從她心底燃起。小說有一段相當細膩的文字描敘著莎菲的喜好和夢想——“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fā),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卻還有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如同,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是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tài)度遞過那只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里是不會準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沖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是于人并不損害的事,所以我只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這才是莎菲期待已久的白馬王子,他不像葦?shù)埽腥數(shù)芩鶡o的豐儀和自信,他有葦?shù)軌焊鶅核鶡o法想象的對于女人心理迫壓的誘惑力。像一個風度綽約、舉止岸偉的真正的男子,在莎菲是一種極可理解的沖動,層積在意識深處的那份熱力有了極劇烈的噴發(fā)口。一個如此倨傲驕矜、浪放不系的莎菲,在凌吉士面前,幾乎變得無所措手足,居然如同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這類心理反差,凸現(xiàn)了莎菲性格的光芒。
不過,這是一個不準許追求美和自由,不準許任何純正少女多少能夠?qū)崿F(xiàn)從心底向往的東西的社會。命運表現(xiàn)為懸架在莎菲頭上的一把利劍。這個偽善污穢的世界養(yǎng)育了一批屬于它的特產(chǎn):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物。凌吉士正是這類人物,他用他的外表迷惑著少女迷惘而沖動的心,他欺騙著人世間最可珍視的少女的情感。在和莎菲百般周旋的即刻,凌吉士隱瞞著他在南洋的妻室背景,并且也時常出入妓院。當莎菲微弱的希望經(jīng)歷了這樣的侮辱時,她的苦痛和失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不過,給讀者印象最為深刻的在于:失望的莎菲卻運用了變態(tài)的方式,同時也是最真實的方式:她鄙視著凌吉士“卑污的靈魂”,然而又不舍棄地繼續(xù)愛慕著他“高貴的類型”,直至在所謂的“愛”行將滑入“色”的邊緣時,才掙脫了出來,踢開了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
無論怎么說,莎菲只是一個絕望的靈魂。她的個性主義顯得那樣真實而又是那樣的淺近狹小,性愛是她生活的中心內(nèi)容,蟄居斗室而被難耐的寂寞所煎熬。更不幸的是,她執(zhí)持的個性主義,在她那個時代越發(fā)顯得空泛朦朦,甚至也已失卻了“五四”高潮時期的那種樂觀光明亢奮的氛圍。現(xiàn)世主義,似乎是她那類青年的主要出路,但恰恰又是一條死路,她的虛無傷感,她的對于人生意義和價值的懷疑,她的“不愿留在北京,而山更不愿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的打算,都是說明著這一點的。茅盾在當時曾指出:莎菲是一個“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這是的論。莎菲顯然不是她那個時代的先進人物,卻有著其他形象無法替代的典型意義。
心理獨白,是作家塑造莎菲的基本手段。日記的自由形式賦予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豐富性、復雜性。細膩的筆致、抒情的氣息,再加上那份率真的暴露,給莎菲這顆苦悶的靈魂憑添了真實感。環(huán)境的渲染,使形象的血肉散發(fā)著活氣,激發(fā)著讀者綿綿不盡的同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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