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一九三一年創(chuàng)作的《家》滿腔熱情地歌頌了涌現(xiàn)在“五四”時期那股不可抗拒的生活激流,出現(xiàn)在這部作品中的高氏三兄弟,代表三種不同的性格。覺慧的性格是叛逆者的性格,他的結(jié)局不像大哥覺新充當封建家長制、封建禮教的殉葬品,他掙脫了封建家庭的樊籬,投身到社會的洪流中去。
在高氏大家族中,覺慧是孫一輩的人。在長房三個兒子中,他年齡最小。然而,他是這個家庭中覺醒最早、反抗最堅決徹底的一個。 “大膽”和“幼稚”構(gòu)成了這一人物最鮮明的性格特征。
覺慧是被“五四”新潮喚醒起來的千千萬萬個青年中的一個。在高家,他是作為這個專制家庭的主要對立面出現(xiàn)的。他決不走長輩安排他的“做紳士”的道路,不做地主階級的繼承人。他從老一輩的頑固、腐化、墮落的生活里,清楚認識到這個封建家庭必然衰敗的命運,盼望著它早日崩潰,詛咒它快點“樹倒猢猻散”。思想上的這種清醒認識,導(dǎo)致了他在行動上表現(xiàn)為與封建家庭、封建禮教、封建習(xí)俗勢不兩立的決絕精神。封建的鎖鏈已經(jīng)無法捆住覺慧的手腳,他不顧家長們的阻擋、反對,參加了當時的進步學(xué)生運動,同“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黑暗”對抗,一邊讀書,一邊為進步報刊寫文章, “忙得跟螞蟻一樣”,表現(xiàn)出對民主運動的極大熱忱。在封建的高家最高權(quán)威高老太爺面前,他可以勇敢地喊出“不”字,支持哥哥覺民的抗婚行動,無畏地頂住家長們的指責、威脅,使覺民違抗包辦婚姻的斗爭取得勝利。在高老太爺病危之際,覺慧又堅決反對驅(qū)神捉鬼的迷信把戲,義正辭嚴駁斥家長們的胡言亂語,至使陳姨太、克明、覺新等人啞口無言,而大獲全勝。高老太爺死后,覺新屈服于封建迷信的壓力,要讓瑞玨到城外去生產(chǎn),覺慧又堅決反對,用以往慘痛的教訓(xùn)說服覺新,又以覺民抗婚勝利為例,鼓勵大哥堅強起來去奮斗,去贏得勝利。最后,覺慧在朋友們的幫助和支持下,離開了這個罪惡之家,走上了徹底叛逆的道路,去尋找自己的新天地。在充滿著腐敗氣息的家里,覺慧始終是一股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新生力量,也是一股促進這個封建家庭內(nèi)部解體的直接的沖擊力量。他的思想行為和生活道路,折射出“五四”時代精神的光輝,對于生活在封建牢籠中的青年斬斷捆綁在身上的枷鎖也有示范的意義。當然,覺慧的離家出走,僅僅是漫長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步,然而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
在小說《家》中,覺慧是大膽的叛逆者,但不是完美無缺的英雄。他畢竟年輕,又與覺新是“同一父母所生”, “在一個家庭里長大”。這就使他在“大膽”叛逆的同時,又有不少性格上的缺憾,概而言之,主要是“幼稚”。這種“幼稚”既表現(xiàn)為對于各種各樣的新思想缺乏鑒別能力,也表現(xiàn)在未能成熟到徹底擺脫封建觀念的殘余。
像不少“五四”時代最早覺醒的青年一樣,覺慧有匡世濟民的抱負,獻身事業(yè)的理想,但是,他的奮斗目標并不明確,也找不到救苦救難的正確方法。他只能給求乞的孩子一點錢,立誓不坐轎子等,對于各種新思想,他毫無選擇,認為都是好的,統(tǒng)統(tǒng)拿來,只要是反抗黑暗現(xiàn)實的就行。于是,在他的思想中有著各種復(fù)雜的成份。既有個人奮斗的思想,人道主義的思想,也有社會主義的平等思想,勞工神圣的思想,還有要求擺脫一切政治的、道德的羈絆,追求所謂絕對自由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覺慧思想的這種情況,在“五四”時代有著普遍的性質(zhì)。這既是覺慧的幼稚,又是一個時代的幼稚。他和《黎明周報》的同事們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工作,獻身精神固然令人感佩,但同時也令人感到,這群血氣方剛的青年們要走上正確的軌道還需摸索和磨練。
在對婢女鳴鳳的愛情問題上,他的幼稚顯露得更為突出。鳴鳳天真無邪、純潔美麗,覺慧懷著“同情”、 “喜歡”、 “不平”的心情對之發(fā)生了愛戀。為了拯救鳴鳳以后的可憐下場,為了改變“許多跟她同類少女都有了這同樣的命運”的悲慘遭遇,他萌發(fā)了要與鳴鳳結(jié)為伴侶的想法。多么天真的動機!后來,他又發(fā)自肺腑地向鳴鳳保證,“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出去,不會叫你走喜兒的路”, “我有辦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話做,我會告訴她說我要接你做三奶奶”。不必懷疑覺慧的真誠,但他對壓迫他們的舊勢力的力量,對舊勢力的狡詐狠毒估計得又那么不切實際!尤其在內(nèi)心深處,覺慧還有門第觀念的殘留,他不是發(fā)出過這樣的感嘆:“要是你生在有錢人家,或者就處在琴小姐的地位,那多好!”正因為他對舊勢力的力量估計不足,殘存有出生的那個階級教養(yǎng)的影響,因而當嚴酷的壓迫來臨,祖父決定要把鳴鳳嫁給孔教會的馮樂山老頭子時,他作了殘酷的決定,“準備把那個少女放棄了”。盡管事出無奈,但他不想斗爭的思想,恰恰暴露了這個一向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因幼稚而來的靈魂深處的軟弱。對此,覺慧自己都有清醒認識,鳴鳳投河自盡后,他內(nèi)疚、悔恨,怨責自己, “我也許太自私了,也許是別的東西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犧牲了”,“我害了她,我有責任,我的確沒有膽量……我也恨我自己”。
在對待高老太爺?shù)膽B(tài)度上,覺慧也殘存著封建倫理觀念。在理智上,覺慧認識到他是作為封建勢力的代表出現(xiàn)的,他卑視、厭惡這個老朽的家長,有時還稱他為“敵人”;在感情上,卻藕斷絲連,表現(xiàn)得比較復(fù)雜。在高老太爺垂危之際,極度悲痛代替了以往對他的憎恨, “不顧一切地搖著祖父的手,大聲叫著‘爺爺!爺爺!’別人把他拉開時,他索性把身子靠在祖父的膝前,一面搖著祖父,一面用悲慘的聲音叫‘爺爺’”。真誠的哀痛遠遠超過家里的其他孝子賢孫。很顯然,覺慧的這種表現(xiàn)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唯其幼稚,流露得更加真切。但它是地地道道的帶有階級性的人性流露,反映出覺慧所受的封建人倫關(guān)系的影響。甚至在離家出走的前夕,他在經(jīng)過高老太爺靈前,還不忘去剪一下燭花,這個細節(jié)顯示出即使在同封建家庭徹底決裂時,覺慧在深層感情上對之仍不無依戀。
“大膽”與“幼稚”就這樣矛盾而又統(tǒng)一地存在于覺慧的性格中。這正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小說對這個人物形象塑造的高明處,就在于既充分把握了這個人物反封建家長制、反封建道德思想的主要方面,但又不脫離這個人物所處的時代,以及他的整個生活環(huán)境,如實地發(fā)掘出時代、環(huán)境所帶來的他的性格的缺憾。于是,出現(xiàn)在小說《家》中的覺慧,是一個反封建的英雄,然而不是完美無缺的英雄。他的思想行為表現(xiàn)了“五四”時代的主潮,同時也從某些側(cè)面反映了這個時代的不足和它前進的艱難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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