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
[美國]舍伍德·安德森
世界上最奇妙的是父子關系。直到安德森有了自己的兒子,他才領悟到這一點。
每個男孩都希望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安德森從小就希望父親變成他心目中想象的樣子,他希望父親溫文爾雅,舉止端莊,讓他感到驕傲。當他跟小朋友在一起玩的時候,看到父親從街上走過,他希望自己能自豪地說:“看呀,那是我爸爸。”
但是,父親卻不是安德森希望的樣子。那時,在他眼里,父親總愛炫耀自己。比如,鎮上經常舉辦一些演出。參加演出的有藥劑師、鞋店員工、獸醫和一大群婦女。父親總要設法扮演一個滑稽的主角。一次,他在一部有關南北戰爭的劇里扮演了一個滑稽的角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大家都覺得他很風趣,但安德森卻不以為然。他覺得父親真是糟透了。他真不明白母親怎么能忍受父親,她甚至還和別人一塊大笑。要是那個人不是他父親,他也許會像別人那樣大笑不止。
在7月7日或者陣亡將士紀念日的大游行中,父親不僅要參加,還會走在最前面,裝扮成馬歇爾什么的,騎著一匹從馬房租來的白馬。他才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馬上。他假裝從馬背上滾落,摔在地上,引得別人哄堂大笑。可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很得意。
有一次,父親竟然在大街上出洋相,和安德森在一起玩的孩子們都大笑著沖父親大喊大叫,他也同樣大聲喊叫回應他們,跟他們一樣開心。安德森一個人跑到了教堂里,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有時候,安德森已經上床睡覺了,父親才滿臉通紅地回來,還帶回一幫朋友來喝酒,他從不會獨自一人待著。在他破產以前,經營著一家賣馬具的商店,總是有一幫人在那里聚會。他破產是因為賒賬太多了,他從不會拒絕別人。在安德森眼里,父親是個大傻瓜,安德森有點看不起他。
和父親在一起的人里,也有幾個在安德森看來不是游手好閑的人,其中包括他們學校的校長,還有那個沉默寡言的五金店老板,還有那個白發的銀行出納員。安德森真不明白他們怎么會愿意和父親這樣的吹牛大王在一起。在他眼里,父親是個只會吹牛的人。
現在安德森終于明白是什么在吸引著他們。因為在他們那樣的小鎮里,生活非常單調乏味,而他父親充滿了生機。他讓大家開懷大笑,他善于編造故事,甚至還能鼓動人們放聲歌唱。
如果晚上不來安德森家,他們這些人便會去小河邊的草地上。在那兒燒烤食物,喝著啤酒,圍坐在一起聽他講故事。他講有關自己的故事,他會編造一些好像是親身經歷過的故事。在有些故事里,他把自己說得像個傻子,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如果有個愛爾蘭人來安德森家,父親馬上就說他自己也是愛爾蘭人。他會說自己出生于愛爾蘭的某某縣,外加一些童年往事。他說得有聲有色,如果安德森不知道他出生于俄亥俄州南部的底細,他也會深信不疑。
如果來的是個蘇格蘭人,父親馬上會變成蘇格蘭血統。有時他又會變成德國人或是瑞典人。來的人是什么血統,他便是什么血統。安德森感覺到大家都能識破他的謊言,卻依然喜歡和他在一起。小時候,這些都讓安德森大惑不解,他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忍受這一切的,他一直想問她卻沒敢問。
父親破產后,真是窮困潦倒。他不會再帶東西回家。如果家里沒了吃的東西,他就外出到農場的其他人家去。不管他到哪兒,都會受到歡迎。有時候,他一走便是幾個星期。母親拼命干活,想盡辦法不讓孩子們挨餓。父親回來時,會帶回一只火腿之類的食物,也許是農場的哪位朋友送給他的。他“啪”的一聲把那東西放在廚房的桌上說:“這下我的孩子們有東西吃了。”母親站在一邊,微笑地看著他,只字不提他不在家的這幾個星期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有一次,安德森聽她對一位鄰居說:“他可不像這條街上的其他男人那么單調乏味。只要有我男人在家,生活就不會那么沉悶。”
但安德森心里卻十分痛苦。有時候他真希望他不是自己的父親。他甚至編了另外一個男人是自己父親的故事。為了讓別人相信,他還編造了一個秘密婚禮,因為某個特殊原因而不為人知。比如一位鐵路局局長或是國會議員,以為妻子死了便娶了母親,然后發現他妻子還活著,于是便不敢公開和母親的關系,但安德森還是出生了。安德森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有一個舉止端莊的神秘人物才是他真正的父親。講著講著,連安德森自己也快信以為真了。
有一天晚上,母親不在家,可能是去教堂做禮拜了。父親回來了,他離開家兩三個星期,不知去哪兒了。他回來時安德森正獨自坐在廚房的桌旁讀書。外面大雨滂沱,父親渾身都濕透了。他坐在那兒注視著安德森,很久一言未發。安德森心中感到一驚,因為父親臉上顯露出他前所未見的哀傷。他坐了很久,雨水不停地從他身上滴落。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
“跟我來。”父親說。
安德森起身隨著他走出了家門,心中充滿了好奇,卻絲毫不感到恐懼。他們沿著泥濘的大路默默地走著,一言不發。
安德森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兒,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在與一個陌生人同行。不知父親是否故意想營造這種雨夜氣氛,安德森想這次他是不是有意的。
出城一里地有一個池塘,池塘很大,大雨中還有雷鳴閃電。走到池塘邊的草地上,父親對他說:“脫衣服。”在漆黑的雨夜,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安德森開始脫衣服,心中充滿了疑慮。借著閃電,他發現父親也在脫衣服。
他們光著身子走進池塘。父親拉著安德森的手,把他拉進了水里。因為害怕,也因為驚奇,安德森一句話也沒說。在這個雨夜之前,父親似乎從未注意過他。
安德森想:“他想干什么?”他不太會游泳,父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頭上,便向黑暗深處游去。
父親身材魁梧,是個游泳健將。黑暗中安德森感到他身上的肌肉在有力地抖動。他倆一直游到池塘的那頭,又游回到入水的地方。雨在下著,風在刮著。游了一會兒,父親又仰面朝上游著。有時,借著閃電,安德森能清晰地看到父親的臉。他臉上的神情和他剛走進廚房時一樣,充滿了哀傷。閃電過后又是一片漆黑。狂風暴雨中,安德森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安德森突然感到他和父親之間的隔閡消失了。這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存在,又仿佛猛然擺脫了以前的自我意識,突然成熟了。他感覺不再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羞慚了。
他們一下子血肉交融了。在黑暗中,一個游泳健將和與他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兒子。他們默默地游著,最后上了岸,默默地穿好濕透了的衣服,又默默地走回家。
廚房里亮著燈,他們進去時,渾身都是水。母親坐在那兒,微笑地看著他們。她問:“小伙子們,你們干什么去了?”父親沒有回答。他與安德森一起共同度過的這個沉默的夜晚,最后還是以沉默而告終。他只轉過身看了看安德森,然后走出房間。安德森覺得他走出去時,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莊嚴。
安德森爬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衣睡下,卻難以入睡,他也不想入睡。他第一次真正認識了自己的父親。他和自己一樣都善于編造謊言。想著想著,安德森不禁在黑暗中笑了。他知道,他再也不會想要另一個人做父親了,他懂得了父親不為他所知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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