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喪失的誠實
(1884年5月22日)
蕭伯納
事件背景
喬治·蕭伯納生于1856年,卒于1950年。愛爾蘭現代杰出的作家,一生寫過51部劇本、5部小說,另有論文、政論書籍等發表和出版。1925年他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本文是蕭伯納在貝德福德辯論會上發表的演說。
我必須向你們提出的命題為“社會主義運動不過是維護我們喪失的誠實”。你們有些人會立刻想到,我對“誠實”的看法一定很奇怪。然而,我敢說,“誠實”并非你們的、或我的一種主觀印象,而是一項可以準確界定的社會生活條件。其意義為,若某人為別人工作了1小時,則別人亦應為某人工作不少于1小時,在人人為自己工作——生產自己需要的每樣東西的個人之間,不會出現誠實問題。但這只發生在魯濱遜的一人社會里,因為這是一種很浪費的安排。男子砍樹的能力比婦人強。婦人織長襪的本領比男子高。假設一婦人砍倒1棵樹時,一男子能砍倒2棵,而此男子織成1雙長襪時,該婦人能織成2雙。進而假設此男子砍倒2棵樹與該婦人織成2雙長襪所用時間均為1小時。若各人僅為自己生產,婦人需要1棵樹生火、1雙長襪穿著,勢必費1小時于砍樹、半小時于織襪,共計1小時半。此男子有同樣需要,亦必費半小時于砍樹、1小時于織襪,共計亦1小時半。此男子與婦人須付出3小時之勞動,以滿足他們生火和著襪之需要,若他們相互為對方工作,即可從此3小時中節約1小時。因兩人共需2棵樹和2雙長襪,而男子1小時能砍2棵樹,婦人1小時能織4只長襪。讓他們這樣做,然后以1棵樹交換1雙長襪。他們只工作了2小時而非3小時,每人的需要照樣得到了滿足。兩人各得到了半小時閑暇,而且誰也沒有做損人利己的事。婦人為男子工作了半小時,男子也為婦人工作了半小時。這就是社會主義運動爭取辦到的事情。社會主義不是由國家組織勞動、不是取消競爭、不是平均分配現有一切財富、不是宣稱某人同別人一樣好或比別人好得多、不是給窮人較舒適的住宅、不是級差所得稅、不是設街壘打仗,而許多人似乎相信這些事情就是社會主義。這些事情可能是邁向社會主義的步伐,或者是它的必須結果、或者是它的偶然事件,或者只是與制度的改變這種想法有關的歷史性聯想。但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是:人人必須為那些替自己勞動的人而誠實地勞動;每個人在償還自己所消費的東西時,不損人利己;人人同等受益于最經濟的勞動分配方式,就像上述織襪和砍柴的例子一樣。既然如此,若此男子在一旁以拒絕為該婦人揮斧相協,或該婦人在一旁以拒絕為此男子持針相協,或一方用任何借口,強迫另一方完成此二人均應做的工作之絕大部分,就會出現社會主義來抗議勞動比例這不公平,并努力加以重新調整。現在要求社會主義的呼聲響亮而真切,是因為公正的比例被嚴重破壞,許多身強力壯的人公然過著怠惰、奢侈的生活,而另外一些人雖然不停地辛苦勞動,卻過著牲畜不如的生活。這一事實表明,有些人并不償還自己消費的東西。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把一個人所生產的東西稱作財產,那么上述行為就是無償地掠走了別人的財產。
我們有時用“誠實”這個詞形容一位忠實可靠的男子或一位貞潔的婦女。但我們不用“不誠實”去形容不可靠的男子或不貞潔的婦女。因為每當我們談到一個“不誠實”的男子或婦女時,我們的意思是說,他們是強盜。強盜是干什么的,強盜是不給你任何東西作交換,就拿去你的財物的人。但是我們現在保護我們的資本家,理由為:他們都是勞工的大雇主。換言之,我們贊美一個人,是因為他給別人許多苦活干;他給的苦活越多,我們越贊美他。他雇許多人從早到晚為他勞動,顯然不可能償還他所消費的勞動的千分之一——簡言之,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強盜。可是,雖然如此,我們卻不把他看作社會的敗類,往往還送他進議會去制訂對強盜與盜竊行為有利的各種法律。我們當然不是由于這種人肆意踐踏公共道德才故意要他們掌權的。我們必定有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強迫別人為己工作,就是向別人施恩。盡管這種悖論似乎非常丑惡可怕,但在奴隸制國家卻站得住腳。無人愿意費神管理一個奴隸,除非能從該奴隸的勞動中獲利。如果奴隸對他已無用處,他會把奴隸賣給某個需要奴隸服務的人。如果無人需要該奴隸的勞務,他將被趕出去,并且必定會餓死,除非能找到一位新主人,因為主人們占有資源——人類必須通過勞動從這些資源中取得給養——而且不準別人、只準自己的奴隸使用這些資源。所以該奴隸是在死亡威脅下尋找一位主人的。由于奴隸們很多,他們在奴隸市場上成了滯銷貨。他們不得不把愿意給他們苦工做的任何人看作自己的恩人,認為自己蒙他拯救、免于餓死,實屬幸運。此乃“勞工的大雇主即社會的恩人”這一流行觀念之起源。
英國是個奴隸國家。這里的奴隸很多,且窮苦無助,所以不再被人當作動產在市場上賣出買進。他們是市場上的滯銷貨。現在沒有人愿意買一個奴隸——不是由于認識到這樣做不對而是由于買了無用,往往沒有苦工給他做。假如一位聰明的火星人被告知,在英國,無償消費別人財物的人被尊為此財物生產者之恩人,這位火星人會立刻猜想:英國必定在實行奴隸制度。并且會把堅持說英國已廢除奴隸制的人視為白癡或說謊者。在奴隸國家產生的第二個悖論為:一個懶漢變成勞動者,就會傷害其他勞動者。比方說,要是一個對無所事事感到厭倦的奴隸主做起一個奴隸的工作來,他就會解雇該奴隸,從而剝奪其生活資料。在今天的英國,凡自愿到學校教書、到音樂會唱歌或表演、到社會團體任秘書或以任何義務工作人員的身份工作的每位紳士和淑女,都在傷害一些職業教師、演員,或者在其他方面受聘并領取工薪的職業人員。在自由公正的社會,要是還有職業與業余之分,業務活動者只會對職業人員有利,因為他們可免除后者的工作負擔。在奴隸國家,免除一個奴隸的工作負擔,意味著取消他的工資、使他挨餓。另外還有第三個悖論。在奴隸為市場滯銷貨的奴隸國家,對奴隸來說,主人越驕奢越好。主人的需要就是奴隸的機會。浪費的主人需要許多奴隸。他向奴隸們開放他的土地,條件為:他們除了種自己必不可少的口糧外,給主人種他想要的一切食物。他想要的越多,靠這種條件存活的奴隸也越多。他想要得越少,靠這種生活條件下來的奴隸也越少。因此,懶和奢侈成了奴隸主的美德。窮人總是憎恨、鄙視節儉的貴族,贊美揮霍者。任何地方的職業人員都憎恨那些取代了自己的工作的業余活動者。這種感情是完全合理的。經濟學家們已經成功地證明,在自由公正的社會,奢侈以及豪富而懶惰階級的存在,純粹是罪惡。以為英國是個公正自由的社會,自然都相信經濟學家們的觀點:英國的窮人不該贊美揮霍浪費。知道英國是個奴隸國家的人,才知道窮人是對的。對經濟學一知半解的人,喜歡用陳詞濫調去證明;打碎一扇窗,雖然可使裝玻璃的工人得到一份活干,卻并不有利于社會。可是,如果我能這樣做而不受懲罰,我將毫不猶豫地打碎每年租金100磅及100磅以上的房子的每扇玻璃窗。
假如說6小時有效勞動交換6小時有效勞動,用10小時有效勞動交換10小時有效勞動,如此類推而不顧及其中所需技能的程度高低,其結果就是社會主義。反之,假如說不按一個人的胃納,而按他的腦容量來讓他進餐,其結果就是個人主義,因為個人主義是建立在“跳得最高的狗必將搶到最大的骨頭”這一觀念上的。假如大家都同意:你們中間最偉大的人物應該成為其余所有人的主子,就像母親是她孩子的支配者一樣,結果就是專制主義。如果大家清楚地認為,你們中間最偉大的人物應該成為其余所有人的仆人。像一位好母親是她孩子的仆人而不是暴君一樣,結果就是基督教,不過只有在社會主義已大勢所趨之后,徹底否定并拋棄救世主這一要領,才能達到這樣的結果。如果你們沒有什么鮮明的原則,僅像迷途的羔羊般彷徨困惑,各人不是走自己選定的路,而是隨波逐流,結果就是現在的情形。今天,一個中產階級的青年的命運相當可悲。他如果很聰明,可能會取得當醫生的資格,將來照顧強盜們,幫助他們生育懶漢。他也可以去當律師,在強盜們爭吵時分到一點不義之財。他還可以當牧師,在布道壇上說明摩西、耶利來和耶穌基督的教義基本上與郵政部長說的道理相同。如果他是個窮人,也未能通過政府任職資格的競爭性考試,他15歲時就可能當某個辦公室的勤雜工;以后,在某次經濟危機中,他可能推動這份微薄的收入,為了活命而把強盜和賭棍奉為自己的絕對主人,給他們數錢。我想提醒他,不如去當個社會主義者。他或許會拒絕我的忠告,因為那些從現有制度利益最少的人,往往最害怕因涉嫌顛覆現有制度而推動僅有的一點東西。
最后,我可以說,并非任何人都必須成為社會主義者,也沒有必要以任何方式讓自己為社會主義運動而煩惱。甚至連窮苦受難者也樂于得知,他們的苦難是無法解除的,因為得知這一點后能使他們擺脫那種想要發送自身境況的令人煩惱的責任。至于富有的人更樂于得知,他們的富有也是命中注定的。這樣,普通的宿命論經濟受到了所有階級的歡迎,而社會主義只能為少數人所接受。這些人不過是精力過剩、需要發泄、而且欣賞所謂誠實的義憤這一奢侈品而已。可惜社會主義經濟實際上也是宿命論經濟。進貨不會因大多數人不懂得達爾文或不相信達爾文而止步;你們也可以把卡爾·馬克思及其學派說得一文不值,卻仍絲毫不能阻止那些已引起你們注意的力量之行動。假如不巧,那些力量把你們碾成齏粉——這是很可能的,你們或許可以用這樣反省來安慰自己:既然你們一直是你們時代的忠誠兒子,又始終踏實于你們時代的原則,受你們時代的意向支配,那么你們被碾成齏粉的日子來得越早,你們身后的世界因而將變得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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