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村莊
節目改版快一年了,制片人提出,在改版一周年之際,要制作一期特別節目,要求有三點:第一要有回顧;第二要體現人文關懷;第三要報答關注我們節目的熱心觀眾。
根據制片人提出的三條要求,我們召開了一次策劃會,策劃會最后敲定,節目形態為外拍小片+現場訪談。
外拍片分三路,一路去浙江的臨海,那里是欄目組改版后第一期節目的拍攝地。一路去河南的一個貧困村,從資料上看,那里缺水,村長為了能讓村民喝上水,累死在打井現場,村長死了,留下了依然貧困的老婆、兒子,欄目組要送給他們家一臺小四輪拖拉機,體現人文關懷。最后一路去東北,找一位關心我們節目的熱心觀眾,也送給他一臺小四輪拖拉機,表示我們欄目組對熱心觀眾的報答。
我是東北人。東北組由我來負責。
在眾多的觀眾來信中,我渴望發現一封來自東北而且還能夠打動我的信。可是讀了一上午,也沒有哪封信能夠讓我感動,但還是有點收獲,在讀信過程中,我發現十幾封同樣筆跡、同樣信封、同樣地址的信。我把這十幾封信全部打開讀了一遍,感覺就應該是他了。盡管此人在信中啰哩啰嗦,可他不僅在每封信中都能復述出我們每一期節目的內容,還在信中給我們提了不少不著邊際的意見。
信上的地址是: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龍江縣雙龍村。
這是2001年的12月。東北已經進入了真正的冬季。
火車在鋪滿白雪的龍江站停穩后,卸下一批人,再裝上一批人,繼續北上。攝制組踩著白雪隨著被卸下的那批人涌向出站口。
東北就是東北,雪好大,遠山被染白了,近樹被染白了,屋頂被染白了,連人呼出的氣息也在瞬間被染成了白色。
文清是在南方長大的小姑娘,她只在電影和電視里見過白茫茫的世界,突然身臨其境有點興奮,時不時抓起一把雪投向什么地方,模仿著寒冷地區兒童們打雪仗的情景。
文清剛剛畢業,是新來到欄目組的,她特別喜歡扛機器。在電視圈里工作的女孩子喜歡攝像的不多。
剛走出車站,文清就隨著她拋向編導的那個雪團摔了個大屁股墩兒,然而,她剛爬起來還沒站穩,又摔了個仰面朝天。這時她才看清,路上的積雪已經被碾壓成滑溜溜的冰面了,讓所有走在它上面的人都心驚膽戰。我馬上叫了一輛出租車鉆進去,說一聲到龍江賓館,出租車的屁股后面就冒出了一股淡淡的白色煙霧。
龍江縣委宣傳部的張部長匆匆趕到龍江賓館,埋怨我們沒事先來個通知。我解釋說,不先給你們通知,就是怕當事人提前知道了要送他小四輪拖拉機的事,那樣我們就拍不到他意外驚喜的效果了。
在龍江縣委宣傳部的協助下,很快就查到了這個人。同時,我們又在龍江縣的農機公司買了一臺最貴的電打火的小四輪拖拉機。
宣傳部的張偉志部長說,用不用先通知鄉政府一聲,讓鄉里準備準備?
我說,讓鄉政府的同志在那個村子里找一家光線好、屋子大的人家,再找十幾個能說會道的老鄉來參加座談會,但千萬別說送拖拉機的事。另外,再從縣文化館帶幾個人一塊兒去!
文清問我,找文化館的人去干嗎?現場要演節目嗎?
我告訴她,我是怕村里的鄉親們怯場,不敢說話,如果大家都不說話,這片子怎么拍?有文化館的人穿上農民的衣服,埋在老鄉當中,他們既不怯場,又能說會道,萬無一失啊!
嘻嘻嘻——怪不得人都說電視是造假的藝術呢!文清笑得很嫵媚。
我對文清說,到了那兒,最關鍵的鏡頭是要抓住那位熱心觀眾看到送給他的那臺拖拉機時的瞬間表情變化,那是驚喜,知道嗎?文清點了點頭。
龍江縣地處大興安嶺余脈,西部為低山區,中部為丘陵,東部為嫩江大平原。縣城在中部。
早上,被白雪覆蓋著的連綿丘陵,在剛剛露頭兒的太陽的照射下顯得非常有層次。我們的車子在不斷地重復著爬上、滑下,在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交替中,迎著金燦燦的太陽向雙龍村進發。
按照我的安排,一小時后,小四輪拖拉機再出發。我策劃好了,當我們在老百姓家組織鄉親們拍攝座談會現場時,小四輪拖拉機就悄悄進村,神不知鬼不覺地停在房后,這叫打時間差。然后,用大紅布遮擋起來(不能從外形上看出是拖拉機),再準備幾掛鞭炮,就等著掀開紅布時把那位熱心觀眾的驚喜瞬間攝入鏡頭了!
房間果然很大,火炕燒得也很熱,玻璃窗上凍結的冰霜開始融化,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窗射進來,明亮得有點像演播室了。
攝像機定好了機位。大火炕上坐滿了人。那位即將得到小四輪拖拉機的熱心觀眾和他的妻子也被安排坐在炕上(當然他還不知道我們要送他拖拉機的事)。文化館的幾位同志也穿上了農民的衣服,混在老鄉們中間還真是真假難辨。文清站在攝像機旁向我伸出大拇指,我得意地笑笑。
結果跟我預料的一樣,老鄉們對我們的節目談不出更多的東西來,只是說看過,挺有意思的。那位熱心觀眾屬于靦腆型的,一說話臉就紅,在我的啟發下才勉強說了幾句。多虧了我的事先安排,文化館的同志滔滔不絕,不然真的就冷場了。
話題越說越遠,文化館的幾個同志大有喧賓奪主的意思了,我不得不把話題往回拉,從書包里掏出那十幾封信。那位熱心觀眾看到了自己寄出的信,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根上去了,結結巴巴地說,那是我沒事兒瞎寫的,那是我沒事兒瞎寫的——
我說,您的信寫得非常好,這是您對我們節目的關心與支持,在我們的節目改版一周年之際,為了答謝您對我們節目的關心與支持,我們欄目組決定送您一件禮物,你猜猜這件禮物應該是什么?
這時,整個房間里突然鴉雀無聲,送一件禮物給熱心觀眾是村民們誰也沒想到的。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呀!如果這位熱心觀眾得知我們將要送給他的是一臺拖拉機時,我們肯定會抓拍到他狂喜的鏡頭。
那位熱心農民觀眾聽了我的話后很平靜,想都不想地就說,是關于農民致富方面的書吧!我說,你往大了猜猜。他猶豫了一下,說,是農業知識方面的光盤?我說,你再往大了猜!他的妻子搶先說,是摩托車!我說,我們欄目組到底要送給這位熱心觀眾什么呢?請大家跟我來。這時我給文清使了個眼色,文清迅速從架上卸下攝像機,拎著它搶先從后門跑了出去。
當我們從后門出來,文清已經開機,她將鏡頭對準了那位熱心觀眾。這時,鞭炮齊鳴,紅布拉開,一臺紅色小四輪拖拉機展現在大家面前。我走上前去,把拖拉機的鑰匙和買拖拉機的手續交到那拉熱心觀眾手上。孰料,那位熱心觀眾和在場的所有村民都很平靜,像局外人一樣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讓我非常意外。
文清跑過來對我說,他根本就沒表現出我們想要拍的驚喜表情啊,要不要讓他重來一次?我說,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都沒出現驚喜,現在什么都知道了再重來還能有戲嗎?文清問,那怎么辦?我問那位熱心觀眾,你會開小四輪嗎?他說會。我說,你讓你妻子坐你旁邊,開一圈,表情喜慶點。他坐到拖拉機上,打著火,叫他妻子上來。他妻子說,別逗了,扯這個干啥呀?宣傳部的張部長說,你咋這樣呢?送你家一臺拖拉機你們還不領情是咋地?他老婆說,逗誰呢?這不是拍電視嗎?鄉長說,讓你上你就上,別說那些用不著的。
小四輪拖拉機在村里的雪路上轉了一圈,村里的孩子們起哄般地跟著跑,在村里那些孩子們的起哄中,文清拍到了熱心觀眾夫妻的笑臉。
我們將離開雙龍村了,那位熱心觀眾向我們走過來,我以為他是來感謝我們的,沒想到他支吾了半天,才說出一句,這拖拉機你們什么時候開回去?我愣住了,不知該怎么回答。
張部長有點不高興地說,拖拉機是送你的,咋還能開回去呢?簡直是莫名其妙。開車!
車子駛離了雙龍村,我們來時的喜悅蕩然無存。
晚上吃飯的時候,張部長覺得很沒面子,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勸下去好多杯酒,也講了很多笑話,大家的心情果然好了些。正當大家的心情漸進佳境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你是導演嗎?我說,對!你是哪位?電話里說,我跟你說,你們再不把拖拉機開走就得放水了,不放水缸子凍裂了我可不管!
我的臉好像被誰扇了一記耳光一樣在發熱,心臟也在抽搐,我幾近哭腔地對著電話說,兄弟,我用人格擔保,那臺拖拉機確實是我們欄目組送給你的,不信你看看我給你的那些手續,發票在里面呢!
攝制組連夜登上了回京的列車。我隔著車窗向外看去,皓月當空,月光下的積雪反射著白亮亮的光,遠處的村莊被大雪壓迫著。文清見我向外看,也把臉貼到車窗上,當她看到天地間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之后,驚訝地說,這么大的雪呀!他們一定很冷吧?我說,是啊,他們一定很冷。
黃昏中的臺駘廟
人類的兇殘其實比食肉動物更甚。
食肉動物在捕食獵物的時候,永遠都是一擊斃命,短則幾十秒,多則十幾分鐘,被捕食者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生命,因此痛苦很小。人類則不一樣,除去自然災害之外,他們是先讓你知道死亡,而且讓你始終保持清醒,然后讓你在漫長的恐懼中等待,讓你自己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走向死亡。
山西省臨汾市侯馬縣境內的一處車馬坑中馬的骨骸就說明了這一點。從車馬坑里那些各種姿勢的馬的骨骸中能夠看出馬被活埋時的驚恐,盡管它們被套索牢牢地拴在沉重的戰車上,可它們還是在恐懼中做出了掙扎和反抗。
這是西周中期陪葬某位帝王的一處車馬坑。
攝像扛著機器從坑底下爬上來的時候臉色鐵青,他說,真殘忍。車馬坑的管理人員說,這還叫殘忍?有的皇帝死后還要用活人陪葬呢!管理人員很健談,他接著說,古代人和現代的部分人一直認為,人的死亡只是換了一種生存方式,是從陽間向陰間過渡的一個過程。因此,人在陰間生活也是有需求的,有需求自然就要給予,給予的方法就是隨葬。普通百姓死了,親朋好友們把死者生前使用過的東西和平日里喜歡的東西一同埋葬就可以了。而皇親國戚不行,他們活著的時候享受榮華富貴,死后依然得花天酒地作威作福,為此,就要大數量的隨葬。金銀財寶是供死者任意揮霍的,隨葬的車馬是供死者出行的,隨葬的武士是繼續執行保衛任務的,隨葬的傭人和宮女是讓死者在陰間繼續呼奴使婢的——
攝像不禮貌地打斷了管理人員的話,你說的這些事誰都知道,我是想說,每個帝王打江山的時候都說是為了天下的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這才得到百姓支持和擁戴的,可得到了天下之后呢?他們都干了些什么?從這些陪葬品中我們就可以看得出他們干了些什么。他們活著的時候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死后還得讓活人活馬隨葬是不是太殘忍了?打天下,必須坐天下的觀念本來就值得商榷,就算是打天下者坐了天下,也要看他坐了天下之后為平民百姓帶來的是幸福還是痛苦,會不會跟先前的帝王一樣,繼續奴役百姓!
這個話題讓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看看表,下午三點,再拍一處時間肯定不夠,回賓館又有點早。侯馬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先生說,我們縣西臺神村有一座廟,是春秋時期晉平公年間建的,叫臺駘廟,離這兒不遠,要不——
臨汾市委宣傳部的樊清平部長說,臺駘廟歷史悠久,的確值得一拍。
兩輛越野車轉頭向西,在2002年的寒冬里,沿著汾河水棄掉的舊河道迤邐前行,揚起的沙塵把身后的景物弄得模糊起來,令人感覺很虛幻。坐在車內,透過玻璃窗,看著兩側依稀可辨的河岸,可以想象出當年汾河的洶涌。
遠處,舊河道岸邊出現了一個用青磚砌筑的高臺,高臺之上是一座城堡式建筑。樊部長說,臺駘廟到了。車子就停在了高臺下面。
大家下車,依次沿著人工砌筑好的臺階向上攀。當我們登上十幾米高的舊河岸,眼前出現了一塊很大的開闊地,開闊地的北側,就是臺駘廟,與臺駘廟相對的南側就是西臺神村了。
臺駘廟坐北朝南,兩扇沉重的破舊木門緊緊地閉著,一個生滿紅銹的大鐵鎖把我們拒之門外。城堡式的圍墻阻斷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對里邊充滿了好奇。縣委宣傳部的同志說,你們稍等,我去村里找人。我指了一下太陽說,要抓緊時間,如果再晚光就不行了。
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明顯感覺到再等下去色溫就不夠了。當我們等了足有半個小時的光景時,村口才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宣傳部的同志,另一位肯定是村里的負責人了。走近了,宣傳部的同志介紹說,這位就是臺駘廟的管理員。
管理員很拘謹,臉上掛出的笑容有點牽強,但可以看出,他是經過精心打扮后才出來的。他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藍色帽子,上身穿一件四個兜的藍色制服,下身穿一條藍色褲子,腳上穿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左側的上衣兜里插著一支舊式鋼筆,衣、帽、褲都有明顯的褶皺,一看就知道是剛剛從箱子里翻出來穿上的。他站在廟門口并不急于開門,而是侃侃而談。他說,這座廟,原來是駘家的宗祠,是被后人改成廟的。為什么要把宗祠改成廟呢?這得從古代說起。當年的汾河經常泛濫,兩岸百姓苦不堪言,駘家的祖先曾發誓治理水患,為百姓造福。這我得跟電視臺的領導說明一下,駘家當年治水,早于大禹治水500年。駘家的祖先說到做到,帶領駘家子孫和沿河百姓沿著汾河開始治水,治理好一段,他們就把治好的一段讓給別人居住,再去另一個地方治水。我們這個村當年就是駘家住過的地方,這座廟就是駘家當年的宗祠。我們的祖先為了感謝駘家,也為了永遠記住駘家的恩德,就把駘家宗祠改成了臺駘廟,讓駘家的列祖列宗永遠享受我們的香火。
管理員說到這兒,很莊重地從腰間拉出一根紅繩兒來,繩兒的一頭系在腰帶上,另一頭拴著一把鑰匙。他握著那把鑰匙走到廟門前,由于紅繩兒有點短,他踮起右腳歪著身子才打開了那把大鐵鎖。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破敗。這里到處是荒草,遍地是瓦礫,殿堂左、右、后三面有墻,正房沒門,沒窗,也沒墻。殿堂內既沒有雕像,也沒有牌位。院內的東、西兩側有房,但門窗也都是殘破不全。我問,這里邊怎么什么都沒有了?管理員說,“文革”的時候讓紅衛兵給砸了,現在想重修還沒搞到錢。
我站在那有些茫然。攝像拎著攝像機也在那兒發怔。現在不單單是色溫的問題了,而是空空蕩蕩的一個院子拍什么呢?
這時我發現了一塊與這座破廟極不相稱的比較新的牌匾端端正正地掛在殿堂的正上方,上面書寫著四個字——“能三不能”。這讓我很是困惑。不僅這四個字的含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這個牌匾是比較新的,與這些破敗的建筑有些不相稱。我問管理員,這“能三不能”是什么意思?
管理員先是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又正了正插在兜里的鋼筆,然后抬起頭來說,這是駘家的祖訓,意思是你能開山通河不能?你能秉公辦事不能?你能造福于民不能?如果這三樣你不能,就不要做頭人。現在叫做官。
攝像問,這塊匾怎么還有點新?
管理員說,舊了我們就重新刷漆,壞了我們就重新修補,用這塊匾教育我們的孩子。
我問管理員,村里有駘家的后代嗎?管理員說,沒有。我問,駘家的后代現在在哪里?管理員說,不知道。駘家是治理一段河道就交給別的家族居住,他們再到有水患的地方去治水,最后駘家落腳在什么地方沒有人去查找過。
再次抬起頭看那塊匾時,我突然覺得這塊匾光芒四射,我虔誠地跪在那塊匾下面,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管理員說,拍吧!快拍吧!不然一會兒天就黑了!
這時的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天光早以暗下來,色溫已經不夠了,但我沒有勇氣讓管理員失望,就沖攝像使了個眼色,攝像師心領神會,裝模作樣地認真“拍”了起來。
天上出現了幾顆亮晶晶的星星,西邊落日的地方還殘存著紅紅的光亮,我們與臺駘的廟向背而去。當我再次回頭看那座空廟時,夕陽的光亮正在城堡建筑的背后映襯著臺駘廟顯得無比高大。從此,我心中有了一座偉大的神廟——臺駘廟。
憤怒的葡萄
《憤怒的葡萄》,你沒瘋吧?
廣全點著一支煙,吐出一串煙圈兒,然后半個屁股搭在桌角上說,你就是再怎樣,也不該抄襲約翰·斯坦貝克的作品,那可是世界名著啊!
廣全特別愛抬杠,看到我在電腦上敲下的這個題目,就開始沒鼻子沒臉地打擊我。
我的抗擊打能力絕不比霍利菲爾德差。我說,我沒瘋,這篇《憤怒的葡萄》跟美國的那篇《憤怒的葡萄》沒關系,約翰·斯坦貝克的葡萄是在讀者心里生長的葡萄,而我要寫的葡萄是實實在在生長在北寧市大地上的葡萄。
北寧市?北寧市在哪兒?
平時,廣全總以自己通曉地理自居,我說出的這個城市的名字卻讓他感覺很陌生。
不知道了吧!要說北寧,在你掌握的地理知識中是沒有這座城市的,因為這是后改的名稱,可我要是一說北鎮——
北鎮啊!北鎮誰不知道啊!廣全馬上就活躍起來,不就是有醫巫閭山、北鎮廟、遼代雙塔、溝幫子熏雞,還有北鎮鴨梨,歸遼寧錦州管的那個北鎮嗎?
我說對呀!
廣全問,啥時候改叫北寧了?
你既然知道北鎮,那我可得考考你了。針對廣全剛才對我的打擊,我必須得來個防守反擊,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你知道那地方為什么叫北鎮嗎?
我提出的問題真的把廣全給鎮住了,他愣怔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還是呀!我得意洋洋,不知道就別跟我抬杠,規規矩矩地聽我說。
好好好,聽你說,聽你說。
要說這事兒可早了——我有點顯擺自己有學問的意思了,隋朝的時候,朝廷從戰略上考慮在幽州設立五鎮,因為此處地勢險要,又是幽州的最北端,所以叫北鎮。
北鎮這名不是挺好嗎,怎么又改叫北寧了呢?廣全問。
這是1995年的事兒了。我說,這一年,國務院下了一個文件,決定北鎮撤縣,建縣級市。北鎮的上層官員們一聽,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縣級市也是市啊!聽上去好聽多了,到外面出差、開會,一介紹,這是市長,多體面,跟縣長能一樣嗎?為此,機關里就有那么幾個好大喜功的人又有了新想法,提議說,叫北鎮市是不是有點兒小啊?南方有南寧市,西部有西寧市,北方再出現個北寧市,一準兒能叫響。于是,北寧市誕生了。
你別臭顯擺,這與葡萄沒關系,你說說你這葡萄是咋憤怒的?
我說,那是2001年的夏天,我們欄目組去北寧拍一期節目,接待我們的是市委宣傳部的張副部長。張副部長很胖,長得也很厚道,用東北現在最流行的話說——大眼睛,雙眼皮兒,一看就是講究人兒。
別扯那些用不著的,說葡萄。
別急呀,我這就說到葡萄了——
我們剛到北寧,張副部長就介紹說,我們市為了調整農業產業結構,給農民找出一條致富路,市委、市政府請來了有關專家,經過多方面的調查和研究,最后認定,種植葡萄是北寧的優勢。從地理位置看,這里跟煙臺在同一緯度上,土質也跟煙臺的一樣,煙臺能成為葡萄之鄉,北寧就更有資格成為葡萄之鄉了,因為煙臺沒有北寧這么大的土地面積——光說沒用,咱們還是先去親眼見見。
大吉普車沿鄉間公路行進。車外,長長的葡萄藤蔓在橫平豎直的葡萄架上爬得漫山遍野都是,占據了北寧市的半壁江山。張副部長指著漫山遍野的葡萄說,這才是中國東北真正的葡萄之鄉呢!這可不是我們自封的,是《中國特產報》命名的。
大家都伸長了脖子往外看,除去路兩旁茂密的葡萄園之外,我看見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白色的小房子,這么漂亮的白色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說是看葡萄園的窩棚吧,不像,因為那小房子沒窗;說是灌溉用的泵房吧,也不對,因為小房子沒有出水的管子。我問張副部長,這白色的小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因為我們的節目是綜藝節目,節目要求在最后根據小片的內容提出問題,讓在現場錄制節目的明星演員們回答。
張副部長說,這是保鮮庫。
保鮮庫?我問,在葡萄園里建保鮮庫干什么?
張副部長解釋說,當北寧的葡萄熟了的時候,全國的葡萄也都熟了,那時候的葡萄是賣不上好價錢的。我們這兒的農民,在收獲的季節里不賣葡萄,而是把葡萄放進保鮮庫里,等到元旦或春節的時候再拿出來賣,到那時,一塊錢一斤的葡萄能賣到五塊錢一斤。這也是我們市委、市政府為農民們想出的好主意。
攝制組的同志們都很感動,北寧的農民真有福氣!
吉普車穿過一個村莊,再往前就有點丘陵的意思了。漫山遍野的葡萄層層疊疊,特有層次感,我說停車,在這兒拍個大全景。
吉普車停下,編導和攝像扛著架子和攝像機下了車。他們向四周看了一圈,對我說,這也沒有高機位啊!我也向四周看了一圈,的確沒有適合架攝影機的地方。我說車調頭回去,這離村子不遠,到村子里看看誰家的房子高。
在村邊上,我們找到一家高大的平頂房,正適合架機器。張副部長說,這家我認識,是村里張會計家,我來過,我們還攀過一家子呢!
張副部長進屋打了個招呼就跟出來一個女人。女人挺爽快,說,上房啊?房山頭兒那有梯子。你們渴不渴,我給你們買汽水去。
張副部長趕緊說,不用了,嫂子,我們車上帶著礦泉水呢!
編導和攝像抬過梯子,立好了,爬上房頂去拍大全景。我就跟張副部長在張會計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聊天。
這時候,來了很多村里的農民,他們氣勢洶洶地站在我對面問,你們是中央電視臺的?
我說是。
一位帶頭的農民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們跟著瞎吹啥呀?然后轉頭對一塊兒來的農民們說,你們去把梯子給撤嘍!
幾個農民二話沒說,沖上去就把上房的梯子給撤了。
編導和攝像聽見房下有吵鬧聲,往下一探頭,發現梯子沒了,大喊,你們干什么呀?我們怎么下去呀?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趕緊湊上去說,鄉親們,有什么事情好說,你得讓我們的人下來呀!
不行!這事你們不能幫他們瞎吹,必須得如實報道,如果你們不能如實報道,我們就不讓你們的人下來。
接著,農民們就你一句他一句,亂哄哄吵成了一鍋粥。
張部長——張部長——我只好求助張副部長,可叫了好幾聲也沒見張部長的影兒,就連司機也不見了。我問房上的編導,看見張部長了嗎?
編導和攝像一臉無奈地坐在房頂上說,剛才還在呢!怎么沒了?
沒有了解圍的人,也沒有了退路,我不得不獨自面對。
我說,你們派一個代表跟我說行嗎?不能大家一塊兒說,你一句他一句的我聽誰的呀?
好,我說。那位帶頭的農民站到了我的面前,這些領導可把我們給坑苦了。頭幾年,鄉里來人,非得讓我們把地都毀了,把果樹都砍了,全種葡萄,說這是市里的決定,要把北寧建成葡萄之鄉。開始大家都不愿意種,因為我們不會種葡萄。鄉領導說,沒關系,我們為大家請來了技術人員,免費指導。我們沒辦法,種吧,大家就都種了,也都學會種葡萄了。可葡萄豐收了,就是賣不出去,全爛了。我們就去找政府。市領導說,北寧的葡萄熟了,全國的葡萄也都熟了,這個季節就是不好賣,我們請教了專家,專家為大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建議你們每家建一個保鮮庫,在葡萄不值錢的收獲季節把葡萄儲藏起來,等到元旦或春節的時候再拿出來賣,收入就能翻五番。大家一聽是這么回事,就都拿出錢來建保鮮庫。有的人去銀行貸款,有的是從個人手里借的高利貸,我們家家的保鮮庫都建成了,葡萄也豐收了,就把葡萄都放到保鮮庫里了。可是,到了元旦葡萄也沒賣出去,到了春節還是賣不出去,去年的葡萄現在還在保鮮庫里放著呢,光電錢我們都花不起了!他們還天天吹牛,什么葡萄之鄉啊,狗屁!你們不是中央電視臺的嗎?你們必須要給他們曝曝光。
我說,是這樣,我們欄目是綜藝節目,是到哪兒夸哪兒的那種節目,沒有曝光這個功能,你們能不能找找上級的有關部門——
你要是這么說,房上的人就別下來了,你們也別走了。那個帶頭的農民把話說得斬釘截鐵。
軟的肯定是不行了,看農民兄弟的這種勁頭兒,來硬的更不行。在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賠著笑臉,像拉家常一般問那個帶頭的農民,老哥,你有兒子嗎?
有啊!兩個呢!
還沒娶媳婦吧?
擱啥娶呀?種葡萄種出了一屁股債。
如果現在有人給你兒子介紹對象,你能說我們家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們家窮得穿不上褲子了,我們家因為種葡萄欠了一屁股債嗎?
我傻呀!我那么說我兒子還不得打一輩子光棍呀!
還是的呀!我感覺帶頭的農民上道了,就接著說。我聽說咱們這地方的窮人家娶媳婦都去借家具,借家電,先把媳婦娶回來,再把東西還回去。等媳婦娘家知道的時候也來不及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
帶頭的農民笑了,不整點假象也騙不來媳婦啊!
那個帶頭的農民終于掉進了我設計的圈套里。我說,老哥,你聽我跟你說,我給你們拍電視節目,說你們種的葡萄質量好,豐收了,這里的農民都富,這節目一播出去,電視觀眾一看,北寧的葡萄肯定好啊!不好北寧的農民能富嗎!然后商家就都來找你們買葡萄,你們的葡萄不就都賣出去了嗎!然后全國人民都知道北寧的葡萄好,往后就供不應求了!
那位帶頭的農民突然醒悟,興奮地說,對呀,在節目里這么一說咱們的葡萄就有希望了。
我趁熱打鐵,我們的節目效果要比硬性廣告效果好得多,因為我們是官方報道。如果做廣告你們還得給我們廣告錢呢!我們這是給你們做免費廣告知道嗎?咋還不領情呢?
對呀!對呀!帶頭的農民激動得臉都有點紅了,指揮著說,你們倆趕快把梯子給立好了,讓房上的人下來。你們幾個趕快回去殺雞,咱們請電視臺的師傅們在這兒喝兩盅兒!
這時,張副部長不知從什么地方轉了出來,握緊我的手說,關于宣傳葡萄之鄉,我們愣是沒找到怎么向農民解釋的理論根據,這回行了,跟你學了一招兒。
我氣憤地說,你拉倒吧,我這是急中生智,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廣全聽得憤怒起來,突然插話,靠!這幫當官的,為了自己的業績,不惜犧牲百姓的利益,這不是坑害老百姓是什么!
這話有點過了。我說,這得分從哪個角度看。
當官的既然讓農民種葡萄,就得負責到底,只讓農民們種葡萄不管賣葡萄,這不是坑害百姓是什么?廣全還真的動氣了,很憤怒。
開始的時候我也是這么想的,也很憤怒。我說,可我冷靜下來后,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你想啊,領導們無償提供科技信息讓農民種葡萄,領導們再請農業科技人員免費指導農民種葡萄,領導們再幫農民把葡萄賣出去,那不是又回到計劃經濟的年代了嗎?其實我們很多百姓還是沒有從計劃經濟的習慣中走出來,他們習慣了聽話不動腦。北寧的土地適合種葡萄是不爭的事實,這是市領導們給北寧農民最好的信息。那么剩下的事就該農民們自己去做了。如果領導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農民成什么了?成農民工!
廣全說,那北寧葡萄的事你想怎么寫?
我說,我還沒想好。
山歌好唱口難開
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山歌好聽,可從沒聽到過,因為我生長在東北,那里只有二人轉。
第一次聽到山歌是在《劉三姐》的電影里。從那一刻起,我就想,什么時候能夠聽到真正的山歌,而不是在影像中呢?
機會終于來了。2014年7月,貴州省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開發旅游,要做一期節目宣傳一下,恰好這期節目由我來執導。那可是山歌的故鄉啊!
到達印江縣的當天,出席歡迎晚宴的有N副書記、Z副縣長,還有文化局局長。宴會上,賓主頻頻舉杯。喝到盡興處,我說出了我多年來對山歌的那種渴望。文化局長聽了,立刻打電話,調來了縣文工團的演員。美妙的土家族山歌立刻就蕩漾在餐廳里了。
土家姑娘們情真意切地唱著山歌,我等如醉如癡地品嘗著山歌中的滋味,當山歌唱到高潮處,文工團演員開始挑戰Z副縣長,Z副縣長毫不示弱,與之對起了山歌。Z副縣的山歌唱到動情處,絕不輸給文工團的演員們。副縣長的歌聲剛落,副書記也迎來一位文工團演員的挑戰,真可謂是“這邊唱來那邊和”!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節目的現場部分一定要對山歌,臺上臺下互動起來,才能充分展示土家族的民俗文化,表現出土家人的能歌善舞。于是我對大家說,這期節目我一定要邀請李瓊來參加,然后讓Z副縣長與李瓊對山歌。因為唱《山路十八灣》的李瓊也是土家族姑娘,她的山歌唱得也非常好。大家聽了,群情振奮,共同舉起酒杯,異口同聲地道:“好!”
錄制節目的前期工作緊張而又有章法地進行著。舞臺搭建完畢,舞美制作完畢,演員陣容落實,錄制時間敲定,“錄制流程表”打印,串聯詞撰寫完成,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Z副縣長說什么也不對山歌了,理由是喝酒時胡亂唱幾句還可以,真正要跟明星對歌是萬萬不行的。
我立時就傻眼了,由于Z副縣長答應了對山歌的事,我又跟李瓊在電話里溝通了,一切都安排妥當,怎么可以說改就改呢?
印江縣是革命老區,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二、第六軍團會師的地方。當年這里有很多百姓為了推翻舊的統治跟賀龍去當兵,因此這期節目請來了賀龍的扮演者高長利,我是想用《跟著賀龍去當兵》這首山歌對唱,引出“賀龍”的一段講話來。如果取消山歌對唱,扮演賀龍的演員在哪兒出來說話呢?如果山歌不對了,節目就要重新編排,串聯詞也要修改,所有節目順序都要重新調整,麻煩可就大了。為了挽救節目,我多次跟Z副縣長談到對山歌的事,有時幾乎是乞求了,可都被他斷然拒絕。
正當我急得要死,但又無計可施的時候,文化局的一位文化干部跟我道出了其中之緣由。他說,這事你不能怪Z副縣長,全縣有好幾位副縣長,還有好幾位副書記呢,你只讓Z副縣長一個人上臺對山歌,其他的副書記、副縣長們怎么辦?錄完節目你們走了,Z副縣長成什么了?導演也得為Z副縣長的以后想想啊!
那位文化干部的話驚得我目瞪口呆。
文化干部走了,我反鎖上門,重重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還摔了一只水杯,然后對著鏡子罵自己是混蛋王八蛋,太不成熟,這點政治頭腦都沒有——
當我漸漸冷靜下來之后,終于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我馬上就給縣委書記、縣長各寫了一封同一個內容的信,內容大概是說,為了宣傳印江縣的旅游,宣傳土家族的民俗文化,我在錄制現場安排了Z副縣長與歌星李瓊對山歌的環節,沒想到的是Z副縣長臨陣脫逃,破壞了節目的精彩度,我希望縣委書記、縣長,要把此事當成政治任務去落實,要求Z副縣長為了印江縣的旅游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
當天下午就有消息傳來,縣委、縣政府為此事召開了一個會議,已做出決定,Z副縣長必須服從導演安排,在錄制現場與李瓊對山歌。
吃晚飯的時候,在餐廳里碰到了Z副縣長,當他看到我時,臉上立時綻開了愜意的笑,走過來,很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向我伸出大拇指,說,你真高!
錄制現場,萬人攢動,Z副縣長唱道:
叫聲妹子你放心,
哥哥是個鐵心人,
跟著賀龍干到底,
生死不忘妹子情。
李瓊對唱:
叫聲哥哥莫擔心,
跟著賀龍去當兵,
隊伍打了大勝仗,
快給妹子帶個信。
撼動人心的山歌在錄制現場上空回蕩、在群山中回蕩,是天籟之音嗎?是革命的號角嗎?全場沸騰了,掌聲、歡呼聲不絕于耳,我手握對講機,傻愣愣地站在那兒,心里酸酸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壓迫著我,我想哭——
真情不用導演
提到習水縣,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習水大曲”。
在一切都要憑票供應的計劃經濟年代里,逢年過節,迎來送往,誰家要是能拿出一瓶“習水大曲”,那是相當牛的一件事情。時至今日,在四十歲以上年齡段的東北男人心目中,“習水大曲”依然是名酒。
從另一個層面感受習水縣是2005年的8月底。習水縣委宣傳部的陳部長和縣文聯主席羅吉宇來到我們欄目組說,今年是中國工農紅軍四渡赤水七十周年,縣里搞“一節、一會”,也就是“貴州·習水紅軍長征四渡赤水70周年紀念大會暨綠洲紅城經貿旅游文化節”,這其中,要搞一臺晚會。
羅吉宇說,毛澤東的軍事得意之作“四渡赤水”只有一次是在赤水市境內,其余的三次全是在習水縣境內完成的。可全國好多人都誤認為“四渡赤水”發生在赤水市,而忽略了習水縣,我們就是要通過這次紀念活動,通過這臺晚會的播出,讓全國人民都知道習水才是中國工農紅軍“四渡赤水”的地方。這也是宣傳我們紅色旅游資源的一個突破口!
飛機降落在重慶機場,接我們的人早已舉牌候在那兒了。我們坐上越野吉普車,穿過重慶繁華的街道,鉆進了莽莽深山。
好像穿幫了是吧?不是去貴州嗎?怎么到重慶了?制片主任給我機票的時候我也是這么想的。習水縣歸遵義市管轄,遵義市歸貴州省管轄,我們到重慶去干什么?制片主任說,重慶機場離習水最近。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地理知識那么差,原來習水是在四川、重慶、貴州的交界處,從交通方面看,落在重慶機場才是最佳選擇。
盤山路的路況不是很好,車子總是搖來晃去的,讓人很不舒服,好在沿途的風光不錯,除去山高林密之外,公路旁邊總是跟著一線不胖不瘦的細水。水很清,水下的石子大部分是紅色的,紅色的石子在太陽的照射下,映襯得河水像血一樣紅。我突然記起有很多文士在描寫戰斗場面時,總是有烈士們的鮮血染紅了什么什么江水河水之類的描寫。這河里的石子是烈士們的鮮血染紅的嗎?
到達習水已是夜半時分。我們住進了一家賓館。
天色剛剛泛出灰白,激昂的音樂聲就順著窗子溜進來。我拉開窗簾,看到一群人聚在小廣場上,隨著音樂開始做起了各種各樣古怪的動作,這對于喜歡睡懶覺的人肯定是一種折磨,可對我來說是無所謂,因為沒有這種吵鬧我也是個喜歡起早的人。
踏著晨曦,走在習水的街道上,節日的氣氛撲面而來,橫幅、彩旗、標語、宣傳畫,把這座小山城打扮得如同待嫁的山姑。
兩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滿臉汗水地每人背著一個很重的大竹筐迎面走來,我看她們小小的年紀背這么沉重的東西,忍不住問,背的是什么呀這么重?小姑娘說,是蘿卜,賣的。我問,你們不上學嗎?小姑娘說,媽媽在前面呢,我們把菜放到市場就可以回去了,上學來得及。我回頭看見兩個滿臉滄桑的農村婦女正站在路邊等著她們,我問,你們家離縣城遠嗎?小姑娘說,有二十來里吧!我說,這么早就起來送菜,往返四十里,再回去上學,能學習好嗎?小姑娘說,沒辦法呀,不送菜就沒有學費。說完,小姑娘背著沉重的菜筐走了。我看著遠去的小姑娘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正在房間里看這次活動的相關資料,陳部長和羅吉宇來了,陳部長的地方口音太重,他說的話有80%我聽不懂,而羅吉宇的普通話講得特別好,因此,陳部長的一些想法都是羅吉宇翻譯的。羅吉宇告訴我,為了迎接紅軍“四渡赤水”七十周年的到來,現在全縣各部門、各單位、各鄉鎮、各學校都在學唱革命歌曲,有《毛委員和我們在一起》《社會主義好》《南泥灣》《長征》《十送紅軍》——屆時,全縣將有大合唱比賽。同時,我們還請來了當年的老紅軍,更重要的是,我們還請來了毛主席的孫子毛新宇博士。
羅吉宇還告訴我,縣里有個業余文工團,文工團有好幾個質量不錯的舞蹈,可以跟明星們同臺表演。我問他都是什么舞蹈?他說,有《四渡赤水河》《丹霞情思》《苗苗嶺》《紅軍到干人笑》……我問他什么叫“干人”?羅吉宇說,“干人”是當地的方言,就是窮苦人的意思。他又說,我們縣還有一千套紅軍服裝,演出的時候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陳部長接著說,反正我們要求總體上既要表現習水的紅色歷史,更要著重展示習水的現在,多請一些歌星,搞熱鬧點。
搞熱鬧點比較容易,歌星多得是,只要肯出錢就行。可表現歷史就有難度了,總不能隨意拿過與當地歷史毫不相干的節目上臺表演吧!比如說他們正在排練的大合唱《南泥灣》,那是延安的事,跟習水挨不著。
二位走了,我仔細地整合現有的資源,舞蹈、大合唱,還有一千套紅軍服裝。我突然記起毛新宇會唱歌,我曾在北京臺的某檔節目中看到過對他的個人專訪,好像提到毛新宇還出過一個專集——對了,還應該請上毛澤東的扮演者王英、周恩來的扮演者郭偉華。我又查出歌曲《毛委員和我們在一起》的原唱是著名歌唱家耿蓮鳳大姐。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我高興得到街邊的小館子里喝了半斤燒酒。這半斤燒酒燒出了陳部長提出的歷史與現代兼顧的晚會題目——《紅色印象·相約習水》。
方案在我腦子里開始形成,用舞蹈《四渡赤水河》開場,做后期的時候,我可以從電影《四渡赤水》中剪一些炮火連天渡河的畫面貼上去烘托氣氛。然后主持人出場說開場白,引出耿蓮鳳的獨唱《毛委員和我們在一起》,要求每唱到“嘿嘍嘿”的時候,全場觀眾一定要一同唱,體現互動。接著就是舞蹈《紅軍到干人笑》,表現紅軍為廣大窮苦人撐腰受到熱烈歡迎的場面。這之后,再請出毛主席的孫子毛新宇出場,一段簡短的現場采訪過后,請他演唱毛主席詩詞《長征》。然后主持人開始煽情,講紅軍根據戰略需要必須要撤走,這時全場大合唱《十送紅軍》,隨著歌聲響起,毛澤東的扮演者王英、周恩來的扮演者郭偉華各帶領一路中國工農紅軍,隨著《十送紅軍》的歌聲從舞臺對面,曲線穿過現場觀眾席,向舞臺方向行軍。這時,一定要有眾多“干人”扶老攜幼相送,“干人”們有的送草鞋,有的送雞蛋,有的送干糧,表現軍民魚水情,表現習水的窮苦百姓舍不得紅軍走,那場面一定感人——
我找來了羅吉宇。
給他看過方案之后,我對他說,我要做一個“現場大小品”,你一定要給我找一些不同年齡段的山民來,在大合唱《十送紅軍》的時候讓他們扮演成“干人”,因為他們的臉不用化妝。還有,你一定要讓他們穿上當年的那種破服裝,千萬別穿上現代的衣服。羅吉宇說沒問題,那些山里人很少出來,平時的生活中也是穿過去的衣服,跟他們要西裝革履他們也沒有。
舞臺搭好了,扮演“干人”的山民們也來到了現場參加彩排。在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山民中,有兩張熟悉的臉不停地向我微笑,這讓我很困惑,我是第一次來習水,沒有熟人啊!我也看著她們,猛然想起,這兩個婦女是我來習水的第一個早上,看到的那兩個背菜的小姑娘的媽媽。我走過去跟她們打招呼,可她們只是笑。羅吉宇告訴我,她們不會講普通話。于是我也只好對她們笑笑。
彩排開始。縣中學的學生們暫時穿起了紅軍服裝,他們高舉著中國工農紅軍的旗幟,扛著長槍、長矛,背著大刀,別著短槍,隨著《十送紅軍》的歌聲緩緩行進,山民們的臉色,跟我想象的一樣,不用化妝,特別是穿上破舊的衣服和草鞋,與歌聲,與行進中的隊伍渾然一體了,我的情感突然被拉向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可在這感人的場面中,我發現了一個不和諧的現象,山民們沒有表現出與紅軍難舍難離的情感,他們給“紅軍”送干糧、雞蛋或草鞋的時候,都面無表情,很麻木,甚至有的還在說笑。我叫過羅吉宇對他說,這些山民太不投入了,你能不能在你們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中調一些演員來參與這場表演?這樣的重頭戲我不能只用大全景吧?沒有細節,沒有特寫鏡頭怎么行?羅吉宇說,舞蹈演員本來就不夠,倒換不開呀。
我一想,也是,每隔兩三首歌就是一個舞蹈,這中間還要換服裝,的確倒不過來。可我覺得,如果百姓舍不得紅軍走的那種情感表現不出來,這么好的一個想法就糟蹋了。于是,我叫過那些山民跟他們說戲。我把自己都說感動了,可那些人只是呆呆地在那兒聽,像木頭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正在山民們無奈我也無奈的時候,突然有一輛寶馬大吉普和三輛寶馬轎車飛奔而來,車到舞臺旁邊,“嘎”的一聲全部停下,四個西裝革履、喝得滿臉通紅的中年男人從車門里鉆出來,隨后每一輛車里又鉆出幾個青春貌美的女子。中年男人們腆著肚子,吐著酒氣,搖搖晃晃地被那些美女們攙扶著上了舞臺,他們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不時地哈哈大笑,看過了,走下舞臺,又鉆回車里走了。山民們怔怔地看著他們,一聲不吭。當他們的車子開走之后,山民們突然像炸了一樣,憤怒地用我聽不懂的土話嚷著什么,還不斷地朝地上吐口水。我問羅吉宇那些人是誰?羅吉宇說,他們都是開煤礦的煤老板,有錢人!
在山民們這么憤怒的情況下,好像說什么都沒用了。還有兩天就要演出錄制了,聽天由命吧!
四萬人的廣場沸騰著,按照錄制流程,每一個環節都達到了預期效果。馬上就到“現場大小品”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躥到了嗓子眼兒那狂跳了起來——
懸掛式音箱里傳出了《十送紅軍》的歌聲,接著,全場四萬人跟著播出的音樂開始大合唱。當“毛澤東”、“周恩來”揮著手,各帶一路“紅軍”從現場觀眾后面向前壓過來的時候,奇跡出現了,那些山民一邊往“紅軍”兜里塞草鞋和雞蛋,一邊失聲痛哭,有的拉住“紅軍戰士”不肯放手,其中有幾位老者跪在了“毛澤東”和“周恩來”面前不肯起來,整個現場哭聲一片,后來,竟有一位老者哭得昏了過去——
現場那些老紅軍、毛主席的孫子毛新宇、政府官員和所有的工作人員無不為之動容。我忘記了我的身份和職責,任熱淚沿著臉頰流淌——
真情是不用導演的啊!我想。
南街村的天兒是明朗的天兒
去南街村的路上,牛車對我說,當年我跟郝海東在一個體校踢球,那時候我是主力,郝海東只能給我當替補。我問,你怎么沒繼續踢下去呢?牛車說,后來我不是上音樂學院學唱歌了嘛!制片主任開玩笑說,體校的同學都踢成足球明星了,牛車就改行學唱歌了;唱歌的同學都唱成歌星了,牛車又改行當劇務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逗得司機差點把車子開到麥田里去。
這是2003年的5月。
牛車本來就不是電視圈子里的人,剛到欄目組,什么都不會干,只好做劇務。做劇務的工資比較低,每月的基本工資六百塊錢,每做一期節目再加三百塊錢勞務費。他愛抽煙,還喜歡喝酒,生活費自然就有些緊張,每當接濟不上的時候,就常常厚著臉皮蹭別人的飯局,這樣的生活就沒什么質量可言了。生活的窘迫使牛車經常發牢騷,他認為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對于南街村,牛車一直都是很向往的,聽說《小康之路》節目的錄制現場設在南街村,就跟我嚷嚷一定要去。他說,南街村才是真正公平的地方啊!那兒的老百姓不愁吃不愁穿,幸福萬年長啊!
走進南街村,一眼就能看見村中央青松翠柏簇擁著毛主席揮手的巨大雕像。雕像前面,兩位身著軍裝,不戴領章、帽徽的衛兵神圣不可侵犯地捍衛著。后面是馬、恩、列、斯的巨幅畫像,這莊嚴的一景,是南街村的標志。
在與鄰村接壤的分界線上,南街村用大青磚壘起了一道城墻,城墻中段,建有一座巨大的城樓,遠遠看去像天安門一樣雄偉。城墻的內、外景象,像黃海、渤海的海水交界處一樣顏色分明。城外,是坑坑洼洼、嘈雜混亂、隨意擺攤兒的自由市場;城內,則干干凈凈,沒有任何閑雜人等,一片開闊平坦的巨大廣場。《小康之路》的錄制舞臺就將設在這里,高大的城樓將成為本期節目的主景。
牛車在這期節目中擔任生活劇務,比較輕閑。有了空余時間,牛車就四處轉悠,到處打聽,晚飯時就喝著小酒開始講南街村見聞。他說,南街村村民的衣、食、住、行全都不花錢:房子是分的,吃的、喝的憑券去領,家電、家具是配給制,穿的戴的全是發放的,煤氣管道入戶也不收費——
娶媳婦花錢嗎?制片主任又開始跟牛車開玩笑。
牛車一瞪眼睛,當然不花錢!只要是南街村的人,無論誰結婚,婦聯和共青團都給組織婚禮,一切費用村里承擔。然后買票,送到車上,外出度蜜月。外出的行程都是村里給定好的,錢也付了,敞開了玩。等新人回來的時候,新房早就布置好了,進洞房,開火過日子了!
制片主任繼續開玩笑,照你這么說生孩子也不用花錢嘍!
牛車說,何止生孩子不用花錢,連上小學、上中學都不用花錢,考上大學還有獎勵呢!
果真如此,一切都是供給制。我們拍過幾個家庭,房間格局、家具的款式及顏色、家電的品牌和擺放位置幾乎都是一樣的。走在南街村的大街上,村民的穿著甚至都是一樣的。
南街村的書店,清一色的馬、恩、列、斯、毛的著作,除此之外就是中國記者和國外記者報道南街村現象的文章集成。
南街村的商店,幾乎全是南街村自己企業生產的產品。工藝品店里,大部分是毛主席的塑像和像章,有少部分是馬、恩、列、斯的畫像。街上的大喇叭里永遠播放著革命歌曲。南街村所有的村民(職工)上班前都要齊聲高唱革命歌曲,背誦毛主席語錄。下班時也要再次唱響革命歌曲,再次背誦毛主席語錄。
走在街上,你會看到有很多老人悠閑地坐在一起,微笑著,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相互之間很少有話說。
在采訪南街村的書記時,我得知村民(職工)每個月的工資是八十元。我說這是不是太少了?書記說,我們兒這不需要花錢,一切幾乎都是供給制的。我說,要是村民想走親訪友,外出旅游呢?他們掙的錢是不是連車錢都不夠呢?書記說,我們村每年都組織旅游,每個人每兩年出去一次,祖國的名山大川幾乎都去過,全是公費的。
我又隨便問了一句領導層的收入情況,書記說出了一個讓我難以相信的數字——二百五。
天吶!聽南街村的書記介紹,他們村每年就能給國家上繳利稅三千多萬,可南街村的當家人怎么每個月只拿二百五十元的工資呢?!再說了,這個數字也不好聽啊!
我忍不住還是問了,你們為什么要定下這樣一個數字呢?你不知道在民俗中,“二百五”這個數字有其他含意嗎?書記笑了,說,我當然知道,我們南街村的領導就是傻子,你沒看到那個標語嗎?他指著遠處的一棟樓房說。
我抬頭看去,灰色樓房的側面,朝大街的方向,用水泥醒目地雕上去了鮮紅鮮紅的一段文字:
傻子種瓜
種出傻瓜
唯有傻瓜
救得中華
牛車在加深了對南街村的了解之后,積極性變得異常高漲,做完本職工作,主動幫助現場導演指揮南街村的村民搭臺,制作道具,運送桌椅。他自豪地說,人心齊,泰山移!南街村上下一呼百應,領導想干啥事肯定就能干成啥事。接著,牛車又感慨地對我說,你想想,咱們在哪兒做節目像在這兒這么痛快過?在別處,干一丁點活兒都得討價還價,干屁大個事兒也得講講價錢。還是南街村好吧?
錄制現場異常火爆,臺下的觀眾隊都是南街村各個企業的職工(村民),他們的組織紀律性極強,讓鼓掌就鼓掌,讓歡呼就歡呼,節目錄制得極其順利。
節目錄完了,晚宴上,牛車對我說,南街村真好,人人平等,從來不用為生活發愁,他們要是能要我,我就留下。
制片主任接下話茬兒說,你還沒來呢,來了也會煩的。
牛車說,不可能!
制片主任說,生命的價值是個性的展示,南街村做不到這一點。
牛車說,連飯都吃不飽還談什么個性。
制片主任說,這不僅僅是吃飽吃不飽的問題,你注意到街邊的那些老人了嗎?他們坐在一起為什么沒話說?
牛車說,不知道。
制片主任說,生活的單調讓他們無話可說,房子是一樣的,家具是一樣的,家電是一樣的,連衣服也是一樣的,這就是說你家跟我家、我家跟他家都是一樣的。大家想的再是一樣的,人與人之間還有什么談資?你覺得你自己能跟自己聊天嗎?
牛車怒道,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你需要的是精神,我需要的是物質,天下需要物質的人多了,你懂嗎?
制片主任氣惱地的說,你就是個干啥啥不行、吃嘛嘛不剩、天生沒出息的主兒。說完,丟下筷子說聲不吃了。走了。
牛車說,我還得吃呀,還得多吃,明天離開南街村還哪兒吃去呀!
那晚,牛車喝醉了,他頂著星星,站在南街村的中央,對著毛主席的巨幅雕像唱道:“南街村的天兒是明朗的天兒,南街村的人民好喜歡兒——”
大家見牛車長時間不回,就出去拉他,可怎么拉,他也不回房間睡覺。后來我去了,我對牛車說,你抬頭看看,現在是黑天,你唱錯了,等天亮了再唱“明朗的天”就對了。牛車聽了,說,對呀,天亮了再唱。然后就順從地跟我回來,睡了。
那一夜我失眠了,翻來覆去沒睡好。
快樂達斡爾
夏季的東北,讓人感受到的就是一個字——爽!
當你跨出山海關,特別是走進黑龍江,甭管是烈日炎炎,還是驕陽似火,只要你找到個樹蔭,往樹蔭下一站,就跟走進了裝有空調的房間里一樣,刷的一下,就涼快了!
這是2001年的一個炎炎夏日,我們欄目組乘坐兩輛捷達行走在黑龍江省龍江縣的大地上。盡管這里白天的最高氣溫始終保持在零上三十多度,可司機師傅并不開空調,而是搖下車門的玻璃,讓行走時攪亂的氣流沖進來。然后,他在CT機里插進一張光盤,蘇小明的《軍港之夜》就讓車內所有人都感到無比涼爽和愜意。
司機師傅姓康,很健談。
從我們一到龍江縣,康師傅就喋喋不休地跟我們嘮叨車改的事。他說,這改革改的,政府機關要取消公車了,領導干部按級別發給車補,機關里的公車都得處理掉。沒有車了不可能白養司機吧?看來我只有一條道兒,回家待著了。唉,快愁死了!
我問,回家沒工資嗎?
康師傅說,工資倒是給開,可只開基本工資啊,其他的啥也沒有了。
我問,基本工資不夠生活嗎?
康師傅說,生活費倒是夠用了。可是還得為孩子考慮呀!再過幾年,兒子就大了,怎么也得給兒子找個工作吧?這得花錢。將來還得給兒子娶媳婦吧?娶媳婦沒房子能行嗎?再往后還得抱孫子呢,孫子還得上幼兒園上學呢!哪兒都得花錢啊!都快愁死了。
車子在被烈日曬軟了的柏油路上行進,車輪胎碾過路面時,與路面上被曬化的瀝青粘連得發出了“嘶嘶”聲。
此行我們的目的地是龍江縣華民鄉的莫呼屯,那是居住著嫩江流域最早的居民達斡爾人。
達斡爾人是契丹人的后裔。金滅遼時,契丹皇室的一支為了躲避追殺,逃到了黑龍江與精奇里江之間,與當地的土著室韋結為一部,繁衍出的后代就是現在的達斡爾人。原本,達斡爾人、鄂溫克人、鄂倫春人是一同安安靜靜地在那里生活的,只因為沙皇俄國不斷犯我邊境,搶奪牛羊,達斡爾人苦不堪言。(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沒有固定居所,他們根據狩獵的需要,隨處住在用獸皮或樺樹皮臨時搭建的“撮羅子”里,因此不受干擾。)朝廷為了減少邊境磨擦,決定將達斡爾人遷徙到水草肥美的嫩江流域,從莫里達瓦到莫呼,按原來在精奇里江的順序,沿嫩江扎下六十四個“哈拉”定居下來。他們捕魚、狩獵、放牧,后來又學會了農耕。因此,達斡爾人就成了這里最早的居民。
這本該是遍地青紗帳的時節,可一路上看到的莊稼們都是蔫頭耷腦,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康師傅說,連續旱了幾年了,今年又是大旱,龍江縣基本絕產了,農民們要是能收回點飼料就算不錯。我估計你們的“庫木樂”節不一定能拍好,莊稼都旱成這樣了,這一年吃啥、喝啥?達斡爾族農民能有心情跟你們拍電視玩?愁都快愁死了!
聽康師傅這么一說,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是呀,天大旱,莊稼絕收,農民們心情肯定不好,心情不好不來參加這個活動誰也沒轍。就算是領導出面做工作,大家給面子都出來了,沒有好的心情又怎么能表現出喜慶的樣子呢?如果真的是這樣,大家期望值極高的達斡爾族“庫木樂”節的片子就要泡湯。一想到這,欄目組的人心情也跟康師傅一樣,都快愁死了。
我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就給大家鼓勁兒,說,放心吧!達斡爾族是個快樂的民族,他們絕不會因為莊稼絕收而影響情緒的。我說這話不僅僅是給大家鼓勁兒打氣,是真真切切有過體會的。
我的家鄉就在嫩江邊的富拉爾基區,那里也有幾個達斡爾族村屯,那里也有我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歡跟達斡爾人交朋友,他們簡單、真誠、實在,做什么事都是直來直去,與之往來一點都不累。
記得二十年前,我跟一個朋友去罕伯岱(罕伯岱是達族屯)的庫勒河打魚,干了一天也沒打到魚,天黑了還沒吃上飯,那位朋友說,上罕伯岱找頓飯吃吧。
我們走進了一家院子。這家的主人叫郭布勒·留聲。聽說我們一天沒吃飯了,他就讓媳婦去供銷社買酒,買菜。盡管我們素不相識,可那晚,我們喝得非常盡興。郭布勒·留聲和他媳婦邊喝邊唱,歌聲又引來了很多達族鄰居,他們開始是邊喝邊唱,后來就是邊喝邊唱邊跳舞了。我一生都沒這么快樂過,大家高興得全喝醉了。第二天醒來,郭布勒·留聲又讓他媳婦再去買酒買菜,他媳婦說沒錢了,家里所有的錢昨晚全花了。郭布勒·留聲就說,那就去借兩碗米煮點粥吧。
我們被郭布勒·留聲夫妻感動了。我沒想到,達斡爾人在日子過得這么艱難的情況下,依然快樂著。
喝過粥,我們放下五十塊錢準備走了。郭布勒·留聲死活不收,他說,兄弟,誰能背著鍋臺出門啊?能進我這個院子,就是瞧得起我。今后咱們就是朋友了,以后路過這兒就到家吧!
達斡爾族真是好兄弟呀!從此我對達斡爾族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愛。因此才有了這次拍攝達斡爾族“庫木樂”節的方案。
“庫木樂”是達斡爾語的音譯,翻譯過來就是柳蒿芽的意思。相傳,遠古的時候,齊齊哈爾達斡爾人的祖先們得了一種怪病,怎么治也治不好,他們躺在家里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就爬到了嫩江邊的草甸子上去找吃的。那是個春天,正是柳蒿發芽的季節,他們餓了就吃柳蒿芽,渴了就舔露水,沒想到,吃了柳蒿芽之后,這些人的身體奇跡般地好了起來。為了感謝救命的柳蒿芽,他們每年春天,在柳蒿發芽的季節,就在嫩江邊的草甸子上搭起鍋灶,隆重舉辦“庫木樂”節。在這個傳統節日上,達斡爾人要殺豬、宰羊,用嫩江里的鯰魚或豬腸子燉柳蒿芽,邊吃、邊喝、邊唱、邊跳舞、邊游戲。游戲有賽馬、摔跤、射箭、打“掏力棒”,晚上還要點起篝火跳“罕擺舞”,通宵達旦。
按說這本該是春天里的節日,在這個烈日炎炎的盛夏舉辦“庫木樂”節就是有點造假的嫌疑了。可我們為了能夠記錄下這最有代表意義的齊齊哈爾達斡爾族民間習俗,將在嫩江邊上的達斡爾族居住地莫呼屯演一次這個民俗節日。盡管季節不對,但在電視里只要滿眼綠色,誰會知道是春天還是夏天呢!
快愁死了的康師傅一路感嘆著把車開到了莫呼屯。
這時的莫呼屯在太陽的炙烤下就像睡著了一樣躺在嫩江邊上,沒有一點點生息。村外的農田里,舉目望去,只有鳥在飛,無人勞作。康師傅看了我一眼,然后“嘿嘿”地笑了兩聲,似乎對他自己的判斷非常滿意。欄目組的人再次把心提起來,編導把嘴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說,實在不行跟他們縣里的領導說說,花錢雇人吧!
兩輛捷達穩穩地停在了村委會大門口。可能是看到了我們的捷達車,鄉政府和村委會的一干人等出來迎接。
寒暄過后,村長問我,幾點開始?我好安排人去通知。
現通知?我的心里突然感到有點涼。欄目組的其他同事也用擔憂的目光看著我。
我故作鎮靜,大著聲音問,“庫木樂”節需要的東西準備了嗎?
準備了,準備了,都在倉庫里,一樣也不差。村長說。
我看看表,才下午一點半。我說,你通知一下村民,咱們四點鐘開始,現在光太強了,拍出來吡光,不好看。再說如果現在開始,等到晚上點篝火的時候大家就會感到疲勞,沒激情了。我轉身對欄目組的同事們說,趁這個時間,你們配合村委會把現場布置一下。
草甸子上賽馬的起點和終點都插上了彩旗,射箭的兩個靶子也固定在了土崖子下邊,江邊沙灘上點篝火用的柴草和木柈子堆得跟小山似的,燉肉、燉魚、燉柳蒿芽的鍋臺上也坐上了大鐵鍋,就等待一聲令下開始了。
時間逼近四點。村里沒有一點動靜。大家默默地等待著,誰也不說話。我不時地站起來向村口看幾眼,那里鴉雀無聲。這時,我的心里開始打鼓,對自己的判斷開始動搖,心里也有點沒底了,康師傅說得不無道理呀!糧食絕收了,誰還能有這個心情呢?
我悄悄地湊近司機旁邊悄聲地問,如果村民們不來,給他們錢他們會來嗎?康師傅說,當然能來了!給錢誰不來呀?正說著,讓所有人驚訝的場面出現了,莫呼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節日的盛裝,跟過年一樣,走出村子,歡天喜地涌向了嫩江邊的大草甸子。事先搭好的幾口大鍋里分別燉上了豬肉、羊肉、鯰魚和柳蒿芽;大桶大桶的白酒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參加賽馬、摔跤、射箭、打“掏力棒”各項比賽的人都跟贏房子贏地似的,爭得面紅耳赤,按規則說話,絕不能有半點兒含糊。欄目組所有人都亢奮起來,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這時我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錄制非常順利,各項比賽剛錄完,太陽就落下去了,天色漸暗,這是錄篝火鏡頭的最佳光線。燃起篝火,村長用錄音機放出“罕擺舞”舞曲。立時,所有達斡爾人都哼唱起來,不用動員,唱著唱著,大家就跳起了“罕擺舞”。為了錄像的需要,跳得好的圍在篝火內圈,其他村民在篝火外圈,層層疊疊輻射出去煞是好看。很快鏡頭量就夠了,可他們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根本不是為了我們錄像才跳舞的,而是發自內心的,是在為自己的快樂而跳舞。他們喝一會兒酒,跳一會兒舞,跳一會兒舞,再喝一會兒酒。欄目組的人被他們的激情點燃了,也開始跳了起來。
這時,有一位達族姑娘如癡如醉地唱了起來,她用的是達語,盡管我們聽不懂歌詞,但優美的旋律已然讓我們陶醉了。我跟村長說,能把這首歌的歌詞抄給我一份嗎?村長說馬上辦。
拿到歌詞,欄目組的同事就興奮得跟著哼了起來:
映山紅花滿山坡
達斡爾姑娘愛唱歌
山歌一代傳一代
嘹亮的歌聲震山河
那依耶,那依耶
那依耶,那依耶
司機康師傅看我們在唱歌,就走過來問我錄完了嗎?我說完了。他說走吧,這些人沒完沒了,你陪不起。
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那堆雄雄燃燒著的篝火,戀戀不舍地上車離開了莫呼屯,離開了快樂的達斡爾族兄弟姐妹。
黑暗中,車燈像眼睛一樣直視前方,很多飛蟲向光亮撲過來,結果撞在車燈或擋風玻璃上粉身碎骨。
康師傅看著車燈鋪亮的路面對我說,我就看不慣這些達斡爾人,你看他們今天這么高興吧,沒準兒明天就有好幾家沒米下鍋的。這叫什么?這叫“要飯花子唱卡拉OK——窮歡樂”。這幫達斡爾呀,就是不知道愁!
我問康師傅,你明白什么是不知道愁嗎?
康師傅說,不會過日子唄!
不對!我說,現在我才明白,不知道愁就是快樂呀!在我們的國家,大部分人是屬于知道愁的,也就是說今天有了愁明天,今年有了愁明年,這輩子有了愁下輩子。這樣下去永遠都不會有快樂。我覺得達斡爾族才是真正會生活的民族啊,而且他們懂得什么是快樂!
正說著,前面出現了一個丁字路口,康師傅猛地一打方向盤,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已然是燈火輝煌的縣城了。
遠去的伊甸園
2004年,是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農業銀行恢復建行十周年。借此機會,當地要做一臺晚會,宣傳一下恩施,就請我們欄目組去做一期節目。沒出發之前,那里宣傳部的同志打電話給我說,當地老百姓特別喜歡滿文軍,問我能不能請他來?我說試試吧!
我撥通了歌手滿文軍的電話。
滿文軍在電話里說,算了吧老兄,恩施我去過,在武漢換小飛機,然后在大山里鉆來鉆去,那兒的山又高,霧又大,小飛機擦著山尖飛,太危險了,這次我就不去了,以后有好地方再說吧!
還真跟滿文軍說的一樣,我們先飛到武漢,然后換乘小飛機,穿越莽莽大山的兇險不說,還遇到了強氣流,小飛機抖得跟觸電了似的,時不時還忽上忽下地折騰一陣,把很多乘客胃里的東西都給倒騰了出來。
別管怎么折騰,小飛機還是安全地在恩施著陸了。
誰也不好意思讓別人窺視到自己的膽怯,都低著頭整理隨身物品,然后默默地往外走。我好奇地想知道別人的感受,就偷偷地看其他乘客和欄目組的人,只這么一看,我就放心了,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害怕,所有乘客的小臉兒都嚇得煞白。這時,小嚴突然挺著胸脯很大聲地說,真棒,跟游樂園的過山車一樣!沉默的大家齊刷刷地把頭轉向小嚴。這一看不要緊,發現小嚴的屁股后面有一小片濕,于是大家就哄堂大笑起來,笑得很友善。
小嚴是欄目組的外聯人員。
為了好聽,外聯人員對外的官稱叫制片。制片的工作就是為欄目組拉廣告、找贊助。制片在欄目組處在最底層,哪個導演組使喚他們都得屁顛屁顛地跑前跑后,還得賠著笑臉。這次來恩施是小嚴硬要(絕不是應邀)來做劇務的。他跟我說,這期節目你就帶我去吧,我是恩施人,我的親戚朋友同學都在恩施,到了那兒,好多事辦起來方便。我一想也是,有個熟悉當地的人在組里也好,就帶他來了。
登機前,小嚴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對我說,邱導,還想求你幫我個忙。我問他幫什么忙。小嚴說,恩施是我的家鄉,那里有我很多親戚、朋友、同學,在公開場合介紹我的時候能不能說我是現場導演?他剛說完又覺得不妥,馬上補充道,我說的現場導演是虛銜,只是當著外人的面這么一說,發勞務的時候還是按劇務發,片尾字幕也不用上。我說不就是要個面子嗎?小嚴趕緊說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這有什么不行的。我說,不過你首先得把你的劇務工作干好,可別真把自己當成現場導演了!小嚴咧開嘴笑了,笑得很開心,說,放心吧,一定!
住進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小嚴去跟當地領導要地方志。小嚴拍著胸脯嬉皮笑臉地對我說,請邱導放心,這是咱的地盤,如果沒有地方志,我可以讓他們現去給你印!我說,你就別貧了,趕快去吧!我這急等著用呢!
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這么有民族特色的地方,我一定得從地方志里找出民族、民俗的游戲來,只有這樣節目才能好看。
來恩施之前,欄目組新來的總策劃召集導演們開會說,你們要在今后的節目中加進游戲環節。
加什么游戲?大家問。
總策劃說,多了!掰手腕兒比賽,抱起一只腳撞拐,兩個人相互抱腰拔大蔥,兩個人的腿綁一塊跑,劃拳,搬南瓜,啃西瓜,吃辣椒,喝辣椒油。反正是怎么能讓演員當眾出丑,又能分出勝負就怎么干。
大家面面相覷,低聲說,俗不俗啊?就那游戲,現在的鄉政府搞聯歡都嫌俗,十幾年前就沒人玩了。
說歸說,不滿歸不滿,總策劃嘴大,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制片人認可他了,大家照辦就是。
在實際操作中,我堅決不玩那么低俗的東西,因為片尾字幕打的導演是老邱,我丟不起那個人啊!再說了,耍演員本身就不道德,是對演員人格的不尊重。
我們欄目是綜藝節目,本來請演員就有一定難度,(因為在我們的節目里,演員們除了唱歌演小品說相聲之外,還要在露天的舞臺上坐兩個半小時參與節目的互動和回答問題。)這次路途又遠又險,好說歹說才請來了孫楠、鄭緒嵐、李進、雪村、眉佳、凱鑰、凱璐、李嘉存、劉洪沂。如果讓演員玩總策劃說的那幾種游戲,演員肯定不干,演員不干節目怎么錄?我急著要地方志,就是要避開總策劃提出的那幾招兒俗不可耐的玩法,找出與地方文化和民族文化相關的民俗方面的游戲來。
地方志果然幫了我大忙,恩施州利川市柏楊壩是《龍船調》的發源地。《龍船調》可是一首全國人民都喜歡的土家族民歌。這首民歌既能代表土家文化,又能體現恩施的地域特色。
我突然有了靈感,要制作一條花船,在船下面裝上能滾動的大軸承;在錄制現場,讓歌手眉佳和雪村一組,代表一個隊,讓歌手鄭緒嵐和李進一組,代表一個隊,來個表演唱比賽,勝負由現場觀眾打分,一準兒能好看。
由此我開始想象:雪村扮演阿哥。眉佳扮演妹娃兒。舞臺上眉佳唱:“正月里是新年哪(衣喲喂),妹娃兒去拜年哪(喂),金哪銀兒梭,銀哪銀兒梭——(白)妹娃兒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雪村馬上接:“我就來推你嘛!”然后雪村把眉佳抱到花船上,剩下的歌詞由雪村用花船推著眉佳在舞臺上演唱。這該是多么精彩,多么文化,多么有情調。游戲的名字就叫《妹娃兒過河》。
在地方志上又發現了讓我心動的文字——“儺戲”。這可是人類的活化石啊!我想,跳儺不僅僅是在演戲,這里還表現著人類童年時期的心智。我問當地領導,在恩施現在還能找到會跳儺的人嗎?有啊!鄉下就有。我說,好!明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乘坐的切諾基就駛上盤山路,融入崇山峻嶺之中了。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就藏在鄂西的深山密林之中,由大巴山脈的分支——巫山山脈、苗嶺分支——武陵山脈、大婁山山脈的北延部分——齊躍山脈等三大主要山脈組成,全州地勢是三山鼎立。這里巖溶地貌發育,石芽、溶洞、漏斗、育谷、伏流比比皆是。深入其中,首先你會被原始森林所包圍,爾后你就能聽到走獸為你擊鼓,小溪為你彈奏,瀑布為你和聲,飛鳥兒為你歌唱——這原始之美真要感謝被現代文明的遺忘和交通的不便了。
切諾基駛出盤山公路,沿山路連續轉了幾個彎,就來到了有跳儺戲的那個土家山寨。
那跳儺的老漢89歲,是土家族。他穿上儺服,戴上面具,一手拿著朱砂筆,一手拿著“生死簿”,在幾個鑼、鼓、镲的伴奏下,邊跳邊唱:“黑壓壓飄來了一片云吶—— ”聽著這奇妙的伴奏,聽著這粗獷演唱,我突然感覺到天與地、人與自然和諧得融為一體了。
我激動地說,就是他了!
我準備在錄制現場,先由這位89歲的土家族老藝人登臺表演這段儺戲,然后由相聲演員李嘉存、劉洪沂各代表一個隊,戴上面具、拿起朱砂筆和生死簿模仿跳儺。誰勝誰負由跳儺的老藝人來判定——游戲的名字叫《感受人類的童年》。
在我忙活工作的這幾天,小嚴的房間里高朋滿座。每當我偶爾路過他房間的門口時,都能聽到他談笑風生,他的那些同學、朋友、親戚們接二連三地來請他去赴宴,有好幾次他忘記了自己的劇務工作。可能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也可能是為盡地主之誼,小嚴請欄目組去他家吃飯。
來陪我們一塊吃飯的都是小嚴的親戚、同學、朋友,全是當地有頭有臉兒的主兒,全是各主要部門的頭兒,往雅里說這叫往來無白丁。
小嚴的愛人長得很漂亮,且能干,她以恩施土特產為主給我們做了一桌極具特色的佳肴,食材有莼菜、薇菜、蕨菜、蕓豆、魔芋、葛仙米、鳳姜、茗合、山藥和清江里的各種魚類。烹飪上也是花樣翻新,什么熘的、炒的、熗的、拌的、燉的應有盡有。席間,大家一口一個嚴導地叫著,給足了他面子。這讓小嚴很是受用。
盡管是一桌美味佳肴加美酒,盡管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盡管我已經胃口大開開始胡吃海喝了,但我的心思還在節目上。席間,我始終把話題鎖定在土家族、苗族的民俗上。在閑聊中得知,恩施有最原始的土家族擺手舞。鄰界的湘西還有演技精湛的苗鼓表演隊。這真是天助我也!恩施既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那就用苗族的苗鼓開場,用土家族的擺手舞結束。
第二天我就跟當地領導提出要去看苗鼓和擺手舞。當地領導對我說,去看一趟湘西苗鼓隊表演往返盤山路就得走兩天,山高路險就別去看了,但請放心,他們都是專業的,給錢就來,表演沒問題。要想看土家的擺手舞,就得到來鳳縣下面大山里的舍米湖去看,那里是上千年的古寨,有幾百年歷史的擺手堂,但非常遠,路不好走,去一次相當辛苦,當天回不來。
我說不好走也要去看,因為他們不是專業表演隊,在錄制現場之前,導演不能親眼看到心里是沒有底的。
恩施真是個好地方啊!切諾基一離開州府,就像掉進了綠色的油彩里一樣被染成了綠色,舉目望去,漫山挺拔著奇花、異草、怪樹、古藤;野獸結隊奔跑,飛禽成群嬉戲,低洼處溪水潺潺,山崖上瀑布飛瀉,我們在魔幻般的大自然中不知翻過了多少座峰、多少道梁,切諾基才停下來。當地領導告訴我,再翻過前面那座小山就到舍米湖了。只是前面的路太窄,車上不去,只能步行。
步行?步行多好啊!在這么神奇美妙的地方徒步走一走,不是在畫中游了嗎?
在上山的路上,當地領導介紹說,舍米湖擺手堂始建于清順治八年,也就是公元1651年,是土家族最古老的擺手堂。擺手堂是土家族祭祀祖先和慶祝豐收的集會場所。早年,土家先民發祥于長陽武落鐘離山,巴務相為其最早的領袖,號為廩君,古稱巴人。古代時巴人作戰在陣前要舞蹈,這種舞蹈叫巴渝舞,后來由漁獵發展為以種養為主的農業生產后,巴渝舞加進了一些農耕畜養的動作,演變為后來的擺手舞。每到喜慶節日、山民集會,土家人就會齊聚擺手堂共舞同樂,沿襲至今。
聊著走著,不知不覺間大家就登上了前面那座小山。
有山隔著看不到舍米湖寨子的模樣,到了山頂一看,我被驚呆了,在群山包圍之中,有一塊舒緩的平地。平地周邊,每座山的上半部,都被郁郁蔥蔥的樹林包裹著,山的下半部是層層梯田,梯田里正盛開著金燦燦的油菜花。谷底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在潺潺流淌。北側向陽的半山腰處,一座座木制的吊腳樓掩映在桃紅柳綠之間,山坳里偶有“叮咚”的牛鈴聲,那般靜謐、平和,不就是人間仙境,這不就是理想中的伊甸園嗎?
村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寒暄過后,他帶我們去擺手堂。
擺手堂建在離寨子不遠的樹林里。此堂是一個長方形的院落,神堂在院落最北端,坐北向南。周圍石墻環護,大門形似牌坊。在大門與神堂之間,有一條石鋪甬道,道旁有高大的古柏。神堂的墻壁是石塊砌成,屋面覆蓋著人字形披黑色的布瓦,無雕梁畫棟和斗拱飛檐,顯得古樸厚重。神堂中,供奉土家先祖彭公爵主、向老官人和田好漢塑像。當我們來到擺手堂的時候,院子里已聚集了很多身著土家族傳統服裝的老年人了。
我問村長,擺手舞什么時候可以表演給我看?村長說現在就行。我問跳舞的人在哪里?村長指著那些老年人說,這不,都在這兒了!我看了一圈,除去村長四十多歲外,竟沒發現一個是五十歲以下的。這讓我很不解,我對村長說,多找幾個年輕人來,表演舞蹈還是年輕人好一些啊!村長說,年輕人都走了。我問去哪了兒?村長說,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我大惑不解地問村長,這么好的環境去城里干嗎?村長說,大城市多好,有高樓大廈,有汽車火車和輪船,人多又熱鬧,還時尚。這大山里太落后,太寂寞了。我問,你想出去嗎?村長說,要不是家里老人沒人照顧,我也出去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到底哪兒是高,哪兒是低呢?我有點暈。
在擺手堂的院子里,村長右手持鑼槌,左手拿鼓槌,只這一鑼一鼓,就敲出了震撼人心的旋律。鼓鑼聲中,土家老人們做出的舞蹈動作鏗鏘有力,像是在戰斗,又像是在宣泄,整個場面充滿著力量和自信。
當我離開舍米湖,再次站到小山上回頭看我心中的伊甸園時,竟有些依依不舍了。
回恩施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城里的很多人都在尋找伊甸園,都渴望有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生活在伊甸園里的人為什么要離開伊甸園呢?
晚上,地方領導陪我們一起吃飯,席間,我問小嚴,恩施這么美的地方,你又有這么好的人際關系,為什么要離開這里到北京去受罪呢?小嚴說,只有走出去才能學到更多的本領,只有學到更多的本領才能改造家鄉的落后面貌,才能招商引資,才能早日把家鄉建設成現代化的大城市啊!
地方領導們很感動,沖著小嚴舉起酒杯說,我們就需要像你這樣有理想、有志氣的人才。為了早日改變家鄉的落后面貌,來,讓我們共同干杯!
喝下那杯酒,我感到很苦!
維吾爾姑娘——雅克西
在沒來庫車之前,我的腦子里就有靈光一閃,想起了阿拉伯世界中的一位智者——那位詼諧、幽默,充滿了快樂的阿凡提。
我查閱了一下相關資料,資料中對阿凡提的身世有三種說法,一是阿凡提的故鄉在伊拉克,二是阿凡提出生在我國的新疆,三是阿凡提是阿富汗人。
別管怎么說,我國的維吾爾族是信仰伊斯蘭教的,阿凡提是伊斯蘭世界的智者,于是我想把我們的外景主持人化妝成阿凡提,讓阿凡提騎上小毛驢游庫車,用遠古時代智者對現代事物的驚詫來展示庫車的巨大變化,這該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到達庫車的當晚,在庫車的一家著名烤肉店里,由當地相關部門牽頭為我們接風。
新疆美食真是好啊!烤肉、手抓肉、大盤雞、馕包肉、烤羊腿、新疆小炒、新疆涼菜、各種水果滿滿地擺了一大桌。要問庫車人對朋友的情感表達方式,還是中國人最普遍的方法——喝酒(因為城市里大部分是漢人)。一開始,領導要求大家一律喝白酒,我當然不反對,我很清楚,只要把酒喝明白了,哥們的感情就有了,接下來的工作配合就會相當默契,也就好干多了,這是經驗。
三瓶白酒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空瓶,領導一聲令下:換紅酒!紅酒又開始在喉嚨里流淌,喝到誰也數不清有多少空瓶的時候,也不知是哪位又要了一箱啤酒——這幾個回合下來,大家都開始手舞足蹈、興奮異常了。
這時,庫車的領導們嚷嚷著要請幾個文工團的女演員來陪我們去歌廳跳舞,然后就開始打電話,打一個無法接通,再打一個還是無法接通,一連打了無數個電話,基本都是暫時無法接通,或不在服務區。
于是領導們開始指責手機的質量,然后又埋怨電信公司的電話信號有問題。舞是跳不成了,大家在一片客套聲中結束了晚宴。
戴上一頂小花帽,粘上向上翹起的黑胡子,穿上條紋長外套,再蹬上維吾爾人的皮靴子,外景主持人真的成了整天戲耍“巴依”老爺的阿凡提了。我又給他配了一頭屁股蛋兒上掛著大葫蘆的小毛驢,主持人一會兒騎上毛驢看街景,一會兒牽著毛驢狂“巴扎”(集市),再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臺詞,真是神了!
此舉激發了編導的創作欲望,他提議,再找幾個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穿插在片子里做主人公,一定能提高收視率。
能找到美女嗎?我問。
宣傳部的小張說,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庫車的姑娘一枝花,庫車遍地是美女啊!
不對吧!我說。我聽說的可是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達坂城的姑娘一枝花。從來沒聽說庫車的姑娘一枝花呀。
小張說,那是過去!過去的確是達坂城的姑娘一枝花,現在可不是了,滿天下都知道了達坂城的姑娘漂亮,有權的、有錢的就都去達板坂找老婆,時間一長,花兒一樣美麗的姑娘全都被這些人給娶走了,剩下的都不是花了。
細細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來到新疆,特別是南疆,根本用不著選美,只要你睜開眼睛,滿街滿巷都是美女,我跟編導選花了眼,看哪個都舍不得放下,最后,只得忍痛割愛地留下七八個,然后由編導跟她們說拍攝電視節目的具體細節。編導認認真真地跟她們講了半天,美女們只是搖頭,或攤開兩手,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就是不答話。這時我們突然才明白過來,美女們都不會講漢語,不說漢語的電視節目播放給誰看呢?我們又不是新疆臺!這讓我們很郁悶。
徒勞了一天,晚上,依然是酒肉款待。
席間,我就把編導的想法說了,把選美女的過程和美女不會說漢語的事說了,領導說這還不好辦,機關和文工團里有很多好看的維吾爾族姑娘,漢語說得還可以,請她們一塊來吃飯,你們隨便挑選,吃完了再讓你們感受一下新疆文化,感受一下維吾爾族姑娘優美的舞姿。說著就開始撥電話,打一個不通,再打一個還是不通,接連不斷地打下去都是不通,領導生氣了,給文工團團長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馬上來。
文工團的團長到了,領導說,你們的演員怎么回事?電話怎么就是打不通呢?
團長說,為了省錢,她們用的全是小靈通,你沒聽說嗎?“手拿小靈通,站在風雨中,左手倒右手,就是打不通。”
大家哈哈大笑!領導說,怪不得呢!怎么也打不通。算了,明天團長帶你們到文工團去選美女。
在文工團的排練大廳里,一首維吾爾族美妙的舞曲消散之后,四位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浮出水面,她們是:帕提古麗、吾里亞提、帕麗丹、帕麗扎提。
說實話,除去帕麗丹,其他姑娘的漢語也是勉勉強強,但她們表現出了超常的表演才能,而且還多才多藝。比如,拍“木卡姆”之鄉的那個片子,我們想要“阿凡提”在夕陽下牽著毛驢沿河邊欣賞美景,這時遠處傳來了“都塔爾”悠揚的琴聲,然后“阿凡提”循著“都塔爾”的琴聲,看到了美麗的帕麗扎提在彈琴。當“阿凡提”陶醉般地欣賞一曲之后,贊美帕麗扎提琴彈得好。姑娘聽了之后說,我們這是“木卡姆”之鄉,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會唱歌、跳舞、彈琴,明天是“大巴扎”,鄉文化站院子里要唱“麥西萊甫”,請你來參加吧!然后帕麗扎提引領著“阿凡提”來到鄉文化站,他們轉瞬間就被歡快、激昂的“麥西萊甫”和跳舞的人群淹沒了。
剛說完戲,帕麗扎提就說,開始吧!
我問她會彈琴嗎?帕麗扎提說,這有什么難的,然后操起“都塔爾”就彈了起來,根本不是我們預想的只要她做做樣子,做后期的時候再把音樂鋪進去。
整個拍攝都很順利,無論是彈琴、說詞、跳舞,帕麗扎提做得比大城市里的一些專業演員還要好。
庫車是“西氣東輸”的氣源地,也是“西氣東輸”的主戰場,我們當然也要表現他們為內陸使用天然氣所做出的貢獻,因此要帕麗丹扮演一位在河東油田工作的技術員,由她向“阿凡提”介紹關于天然氣生產輸出的一些情況。她只看了一遍臺詞,然后就穿上河東油田的工作裝,表演陪同“阿凡提”參觀河東油田的生產過程的工作人員。帕麗丹的表演讓所有的人都感覺不到她是文工團的演員,而是一位真正的河東油田的維吾爾族員工。
帕提古麗扮演的導游小姐、吾里亞提扮演的果園農婦也都惟妙惟肖。
拍攝之余,在一起閑聊,我問她們,你們有這么好的表演才能,為什么不去北京發展呢?
帕提古麗說,去北京有什么好,還不是要陪領導喝酒,跳舞。
我大驚,猛然想起來庫車的幾次喝酒,都有領導打電話,要找文工團的女演員們陪同跳舞的情景。
在拍攝期間,每天晚上收工,這四位維吾爾族姑娘的男友們就會騎著摩托車或步行來接她們。每當這時,她們都歡快得像只小鳥,撲向意中人的懷里,親昵過后,不約而同地打開手機后蓋,取出電池放進包里,然后詭秘地朝我們笑笑,挽著男友的胳膊離開拍攝現場。
哈哈!我終于明白姑娘們的電話為什么總是“暫時無法接通了”。
小片部分拍攝完成,效果非常好。慶功宴上,領導說,給演員們打電話,讓她們一起來慶祝一下,然后大家一塊兒跳跳舞。
我說,你忘了?“手拿小靈通,站在風雨中,左手倒右手,就是打不通。”
大家哈哈地笑了很長時間,直到笑出了眼淚。
云里霧里梵凈山
梵凈山自古就是佛教圣地,因“梵天凈土”而得名。這片梵天凈土就屹立在貴州省的銅仁地區,那里古木參天,流水潺潺,奇峰凸起,怪石林立。矗立的奇峰怪石中,常有云海涌動,涌動的云海中,時有佛光顯現,真乃神奇里透著神秘,神秘中藏著神韻。
這樣的仙境,這樣的美景,神仙們看中了,留下了無數傳說。高僧們看中了,建起了無數座寺廟。凡夫俗子們看中了,沿梵凈山下的印江兩岸居住下來,居民們以土家族、苗族居多,因此取名“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
2004年7月,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的縣委、縣政府為了發展經濟,開發旅游,決定請電視臺來印江縣做一期電視節目,宣傳一下梵凈山的旅游資源。
有幸這期節目由我來執導。
歡迎晚宴上,幾位書記、縣長輪番敬酒,每敬一次都是三杯,這是土家人的習俗。賓主推杯換盞,幾圈下來,非等閑之輩早該是云里霧里了,可我恰恰就是等閑之輩,綽號“酒囊飯袋”,除去到蒙古草原上我頂不住那些彪悍的蒙古族牧民之外,到任何地方喝酒幾乎都是所向披靡。
酒喝得盡興,感情自然要到位,從梵凈山的旅游宣傳角度考慮,除去立體的電視節目外,平面媒體也是不可缺少的,為此我提議,組織一個作家采風團來印江采風,請作家們每人寫幾篇游記或散文,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表出來,名人寫名勝,影響自然就大。書記們說好,縣長們也說好,事就這么定了。
別看我小說寫得不怎么樣,作家朋友倒是不少,于是打電話,東、西、南、北、中,一頓折騰過后,塵埃落定。
阿成、孫春平、邱華棟、聶鑫森、馬力、野莽一干人等全部到位。
原本接待我們攝制組的是一位政府辦主任,此人一本正經,說出的話全是官話套話,接待也按程序化走。作家們來了,主任依然照本宣科,沒一天的工夫,都覺出有點文不對題了,作家們是想多了解點地方文化、民間故事、風俗民情,并不是來印江領略文明用語的,于是縣委就另派出宣傳部長來接待作家。我也放下欄目組的活兒,暫時移位客串,陪作家們一起先完成采風活動。
宣傳部長是位女士,也是土家族。女部長很練達,做事干凈利落,與作家們見面之后當即做出決定,下午陪作家們先去幾處旅游景點看看,夜宿梵凈山上的護國寺,第二天登頂。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丟掉凡間俗事,晨鐘暮鼓地干凈一夜多好!部長說聲出發,作家們就出發了。
部長帶我們去拜見梵凈山下擁有一千三百多年樹齡的紫薇王。紫薇樹屬喬木,能長成近四十米高的參天大樹真是天下奇觀。部長帶我們去參觀蔡家寨,那里聚集著蔡倫的后代,他們按當年蔡倫的造紙方法繼續著千古不變的造紙業。部長帶我們去觀賞梵凈山上獨有的鴿子花,這是與恐龍同一時代的樹種,能活到今日實屬不易。部長帶我們到土家族山寨去欣賞土家族的擺手舞,有些神秘又讓人振奮的鼓聲,能讓你感受到遠古時期人與自然的和諧。
整整一個下午,大家玩得既盡興又開心,都說晚上一定要痛快地喝上幾杯。
土雞、土雞蛋、臘肉、鮮肉、山野菜,一桌純正的土家飯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在等著我們。眾作家胃口大開,喝著自制的黃連酒,吃著土家菜,忍不住又品頭論足地談起創作來。侃談中發現,部長對各位作家的作品都很熟悉,還談得有板有眼,這時司機揭發,部長原來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作家,發表過很多詩歌、散文,只因官職在身,政務繁忙,沒能繼續寫下去。
既是同行,大家都覺得更近了一層,話就說得隨便些。女部長給大家講土家族的風俗習慣,講土家族的歷史,講梵凈山的故事,一杯酒一席話,一席話又一杯酒,部長唯恐作家們喝不好,反復敬酒,不知不覺間六斤黃連酒分別裝進大家的肚子里了,然后上啤酒,再然后就找不著部長了。
部長醉了,眾作家也有些頭重腳輕,覺得去寺院安歇有些不妥,有點對佛祖不敬的意思了,就在離護國寺不遠的一家賓館住下。
這幾位作家哥們兒還真有酒量,一個兒都沒醉,坐在賓館的庭院里閑聊著,品味梵凈山上的團龍綠茶。品茶間,大家不約而同地聊起了女部長,都對這位女部長充滿了敬意,同時又感嘆,如果還是由那位特客氣的主任來接待,咱們可就慘了,不但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一準兒什么地域文化、風土民情也了解不到,還不夠相互客氣的呢!
聊至深夜,大家睡下。一夜無話。雄雞一唱天下白,好久沒這種感受了。山民家的公雞與山林中的野公雞同時唱響了一首絕妙的晨曲,梵凈山醒了。大家在餐廳里吃早餐,獨不見了部長。司機說她醉了,昨晚送回縣里了,一會兒換人陪大家上山。
從此之后,大家再也沒有見過女部長,直到離開印江縣也沒見到她的人影。作家們都很后悔,覺得很對不起部長,把部長給喝壞了。
錄完節目,攝制組也該走了,在攝制組走之前,我特別想見到那位女部長,就問了一位政府工作人員。他很含蓄地告訴我,有人說她不該喝那么多酒,破壞了印江縣的形象。
我感到很迷茫,作家們是客人,客人們都覺得很開心,覺得有了女部長真誠的深入介紹,才了解了那么多的風土民情,才了解了梵凈山的故事,怎么會是破壞了印江縣的形象呢?
送我們的車子駛出縣城,爬上了去往機場的盤山路。我把頭探出車窗,向梵凈山眺望,這時的梵凈山浸泡在海里,迷失在霧里,此時我感覺不到梵凈山的神奇和神韻,感覺到的只有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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