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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上的老豆腐酒店已經開張,人聲和豆腐香長了腿腳,漫進街對面的“清白居”。晨起的時辰沒有變,夏日的陽光沒有變,佝僂在床上的上老依然閉著眼睛蹙了蹙鼻子,將一只胳膊摸進身邊的被子里,橫豎摸了摸,空的,上老一下子明白了。自從二十多年前,他以廣州人的身份從廣州回到銀城,他的身邊就是空的了。
上老慌慌張張起了床,他把陪伴在枕邊的一個金絲楠木手串捉在手里盤起來,盤過一顆一顆的珠子,心便靜下了幾分,也愈加深刻地體悟到物件比人有安全感。上老習慣在床邊搭著兩條腿醒一醒神,漸漸清晰的意識告訴他,他現在要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收拾干凈,跨過那條老街,去重復二十多年來都在重復的日子。一旦過了老街,他就成了張大嘴。
上老又開始想張大嘴這個人物了。老豆腐天天早上向他訴說著張大嘴這個人物的過去,但除了長相和一些平淡的往事,老豆腐從沒有透露過其他,上老也從不追問,他覺得停留在這種程度中最好,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就這樣一輩子走到頭兒。
其實處處逃脫不了老豆腐,無論是漫天的香氣,還是吃在嘴里真真兒的嫩,就更別說活生生的老豆腐這個人了。隔著清白居的窗望出去,正好望到老豆腐酒店一樓的大玻璃,里面已經坐滿了人,低著腦袋吃老豆腐。前些年的時候,這扇窗還是一溜平房中的一扇,望到的是酒樓前那片停車場上支起的白布帳篷。那時候不稱“酒店”,稱“攤兒”、“樓”,或者“館兒”,又或者干脆在白布帳篷邊上豎一木牌子,紅漆的仨字——“老豆腐”。人都坐在帳篷里吃老豆腐,年輕的“老豆腐”一身白褂,一早上弓著腰叫上幾百遍:“再來一碗老豆腐,不加香菜,好嘞。”
對于此,上老則說,過去與現在是一個得與失的關系。在每天每場天南海北的閑聊中,每個人都為上老這樣獨到的想法折服,沒人清楚這其中的得與失的真實內容。如今是聽不到那老豆腐的叫聲了,只剩下響亮的車喇叭和進進出出的人群的嘈雜聲。
大概又是周末,銀城這座唯一的文化古玩城已經在初陽中熱鬧起來,文玩武玩匯聚的小集市已經開始了買賣。你能聽到賣二手書的三輪車車軸早早缺了油,“嘎吱嘎吱”地來到這個小廣場上鋪攤子,賣刻石的已經開了刀,賣藏飾的已經掛了起來,還有賣菩提子的、賣蒼耳的……上老對這些人和景兒都熟透了。
上老回過頭來,伸手抓了一把橫在身前的大束陽光,捉到眼前,打開手掌,什么都沒有。他恨恨地又抓了幾把,剩下的依然是他的一只空手掌。他一生都沒有停歇過那雙緊緊抓住陽光的手,可他抓住了什么呢?他搖了搖腦袋,起身朝著衛生間走去。
住進清白居已有十年之久,他的身邊本就空了,兒子又娶了媳婦,最重要的是時代變得豐腴了,文學藝術的起源又有游戲之說,物質豐腴之上才能有本錢游戲,索性,和他一樣閑情愜意迷戀書畫的人越來越多,越迷戀越研究,越研究越有些自己獨到的道道兒,崇尚他這道道兒的人就越多,用今天的話說叫粉絲。粉絲常常談著談著便激動到半夜不肯離去,上老干脆住進了清白居里。
清白居里有兩個屏風,靠門口有一個,向里走,屋子的三分之二處又有一個。兩個屏風都是紅木雕花,門口的是竹石雕,里面的是蘭石雕,屏風一擋,便有曲徑之感,中國人講究含蓄是幾千年不變的。屏風再一擋,外間是畫廊,里間為起居,上老就這樣身體和精神大一統地融在這個清白居里。
衛生間在起居室的西北角,一人橫臥的空兒,四壁灰白,里面已經很多年沒有鏡子了,上老都是照著白墻梳理他花白的長頭發,不一會兒,就會傳出電動剃須刀的嗡嗡聲。上老沒有留胡子的習慣,每天都要把白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這張臉帶給了上老無窮盡的痛苦,臉皮下的肉無時無刻不跳動著密密麻麻針尖般的刺痛,刺痛之余便是奇癢無比,尤其是又近了夏日。他已經這樣子熬了二十多年了。
臨邁出門的時候,上老定要將一頂瓜皮帽扣在頭上,這樣他才會感覺到整個人是安全的。這條長胡同般的古玩城林立著滿滿的字畫店鋪,什么齋、廊、居、樓、舍、堂、軒都仍在閉門,渺無人煙的樣子。只有零星的一家賣美術用品的灰白間和幾家做南洋木雕的開了門,老遠就跟上老打招呼。
走出這條漫長的街,陽光泛著熱辣撲過來,八月是蝎子般毒熱的日子。迎口就是古玩城的廣場,那文化集市便在這里。在熱浪中又經歷了一番招呼后,上老終于越過了老街,去吃他的老豆腐。
老豆腐早早像慣常一樣候在大廳最東頭兒的那張餐桌上,他一直堅定地告訴上老,這張桌子的位置,就是他們三兄弟當年結義的位置。老豆腐頂著滿頭的花白頭發起身和上老打招呼,又和上老一起面對面坐下,每人一碗老豆腐,一人一半火燒,吃吃停停,隔著玻璃望老街對面的古玩城。
這是二十多年來一貫的情景,每天早上,兩個人除了這樣耗費半個多小時吃掉一碗老豆腐,就是重復聊起一個關于失蹤的張大嘴的零星話題,聊的時間久了,時間就會把假象變成了真相。上老看不得老豆腐那副絕望的樣子,看不得他時而咄咄逼人,時而充滿渴望,時而充滿乞求的樣子,就干脆不止一次地把自己認定為是那個失蹤的張大嘴。老豆腐卻面對著上老這張陌生的面孔,再次搖著腦袋否認:“你和他不一樣。”
老豆腐一邊嚼著火燒,一邊往自己的碗里再次放了一撮香菜,說:“你現在不吃香菜了,
我那個老朋友就從不吃香菜。”
“還在等?”
上老抽動了幾下臉,伸出右胳膊去拿醋瓶子。那小片紅棗大的胎記又被老豆腐盯上了:“我那個老朋友和你一樣有這個記。”
“那我倒真是對你這個朋友感興趣呢!”
說到這里,兩個人誰也不看誰,都默默地喝起了老豆腐。大廳里的人一波走掉,又來了一波,每天都要流動到近十點,也就到了樓上二、三、四層包房上客的時候。老豆腐的兒子劉志像一只飛蟲從大廳里穿梭,以他的想法,老豆腐已經做成了豆腐全宴,這么大的酒店做對外開放的早餐的概率幾乎為零,要朝著高端走。但父親堅守著老豆腐離不開百姓的老主意,他與父親隔著的不是父子間的距離,而是兩個時代的距離。每一次老豆腐聽到兒子的遠大理想時,都會想起當年張大嘴的下海故事,那都是泡沫,本分干活才是真的。
兩個人用了快一個小時吃掉一碗老豆腐,老豆腐說:“你和他有幾分像,你幫著感應感應,他還活著嗎?他肯定是會回來的!”
上老覺得好笑:“世界上別說習慣一樣的人多得數不清,就是長得一樣的人也多如牛毛。”他把不小心遺落在碗里米粒大小的一點香菜沫舀到老豆腐的碗里說:“我怎么能感應到呢?”
老豆腐停下了咀嚼的腮幫子。他老了,眼睛泛著墨藍色的光,時間經久打磨后的銹跡都積淀在那墨藍色里,有等待和失望,還有繼續將等待和失望輪回下去的倔強。他盯了一會兒埋頭喝老豆腐的上老,沒有回應,又盯起了那點香菜:“人不是說了,越是像的人,越能心有靈犀。”
“那我猜呀,他不會來了。”
上老的話剛落,老豆腐急了:“誰說的?你說得不準,我們是從小長大的伴兒,是兄弟,我知道他早晚會來的。”
上老覺得自己再一次被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但他平靜地笑了笑:“好,好,你說了算。”
兩個人都不再作聲,匆匆吃光后,上老起身出門。老豆腐的兒子端著一勺子老湯趕來,他們習慣喝到最后要添上一點老湯,這是老豆腐最精華的東西。湯沒有添上,門已被推開,老豆腐喊:“等會兒我去你那兒溜達,”他又打了一個哏:“張大嘴我拿不準,王多多肯定要來了!”
上老走了,老豆腐的兒子劉志立在門口:“爸,你別再跟上老嘮叨你那些老事兒,再別往人家身上硬安些不清不楚的。這么多年,這不折磨人嗎?”“你懂個屁!”老豆腐捉著自己的空碗掠過兒子,回頭說:“做豆腐如做人,這老豆腐開到今天,全靠你爺爺傳下來的一個‘德’字。”他繼續穿過大廳,朝著后廚房走去,“我昨晚夢見王多多了。”
2
清白居里已滿了人,茶香裊裊,懂行的幾個畫家一進門,就知道喝得是上等大紅袍,烘焙的木香沉著,淳厚綿軟,像穿了暗花綢緞的女人散發出的氣息;吸了之后,周身都是享受。五六個人圍坐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旁,上老依舊靠北端坐,燒水,洗茶,洗杯,問候每個人。這樣的一幕從銀城這座文化古玩城建起后就開始上演,日日如此。
上老的兒子劉清風和媳婦兩個人剛剛從門外急匆匆趕進來,對一屋子人視而不見,直朝著二樓的裝裱室奔。一是因為最近排著裝裱的活兒太多,夜里加班多,二是因為清風一心對老梁和張裝裱師兩個人不待見,懶得搭理他們。但他還是被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喚住了,他朝媳婦抬了抬頭,媳婦自顧自上樓去了。
“清風,清風好啊,兩袖清風!”老梁,左鄰海云軒的畫家,每天上午必要點個卯。許是除了上老之后,年紀最長的了,他倚靠在椅子背兒上,把脖子挺得直直的,笑盈盈地朝著清風說。這又是一天新的開始,人總是要重復無數次的開始,面對這熬人的重復,梁畫家已經把這句無聊的話重復了無數次。張裝裱師,右鄰墨石齋的,得了空兒就要來清白居溜一趟,在銀城里的手工裝裱術算是挑大梁的了,他也跟了上來,說:“清風真是任勞任怨的,現在這時代,年輕人能這樣真得算個角兒了。”老豆腐每次遇見清風,都要嘮叨上幾句:“怪了,我怎么看清風都覺得像張大嘴,真像。”梁畫家不厭其煩:“逢來就說張大嘴,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這話說得,張大嘴是我兄弟呀!”老豆腐一說到此就要較真兒,這是清白居的人都知曉的。清風不言不語,只是笑呵呵地幫著燒水。
不說話的人都揚著腦袋賞四壁的字畫,有明清山水,有近代幾大家的墨跡,也有書法拓片,還有當紅畫家們的作品,傳統的,抽象的……自然還有些好東西是藏在人眼皮之下的,用樟木箱子裝著,一般的人也看不到。
老豆腐不會畫不會寫,但就是好聽好看,從二十年前就好這一口。他正和去年退下來的劉部長一直盯著那幅齊白石畫像唏噓:“上老這是花了幾年的工夫畫的?”上老正在給各位斟茶,應道:“在白石老先生面前,怎敢稱上老,白石先生是天人合一的大氣。”老豆腐到現在才突然轉到了方才說起清風的那根筋,他轉過身子,對著清風說:“不管什么時候,這‘德行’好啊,才能行得久,行天下。”人和人之間習慣了說客套話,劉部長也轉過身子說:“看看環境多重要,做豆腐的都成了文豆腐,吃了他家的老豆腐,都長了德行,通了詩畫了。”滿屋子起了笑聲。但凡進了這個屋子的人,說話都會不自覺地跟著環境變得自己都不認得了。
劉部長文玩玩得精致,一手盤著一對兒官帽,在手里無聲無息地對著游:“我原來也是喜好這些文人字畫,但那時候倒不出時間來。”
“現在可是有大把時間了。”
“這不,天天泡在清白居。”
一行人正樂呵,屋子里進來了一個胖胖的年輕人,一身的鏈子,脖子上是一串草繩粗細的黃金項鏈,手腕上同是一串草繩粗細的手鏈,手指上是草繩粗細的戒指,一連戴了五個。年輕人沖著一桌子人點頭哈腰,為每個人分發了一張自己的名片,又收了對方的名片,隨后,一聲不吭地坐著喝茶,聽大伙聊天。
外面廣場上的文化集市熱鬧極了,各種為了交易而你爭我奪的聲音灌進了清白居,接續昨日探討的關于齊白石書畫精神的話題。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老梁來了勁頭兒。他善武玩,將兩顆獅子頭盤得啪啪響,然后繼續擁護著昨日上老說的兩個論道,一個是齊白石的天趣,一個是讀白石與賞白石的區別。他侃侃而談,一手捉著茶杯,一手指向墻上的齊白石像:“因才疏學淺,必要習,習則惑出,惑則思,思則慮,不想得于畫中!尤甚白石畫作,若只識白石小趣、童趣,那就錯了。白石為天趣,天人合一之大趣,大氣!有感,融萬物生命,胸中丘壑,才得大氣、清氣、正氣!吾只得先領其神,悟其筆意,修其筆力,一生不見得真正,努力才是!”
老梁不自然地晃動著腦袋,被年輕人的掌聲摑醒了。年輕人竟然站了起來:“真是行行有道,行家一說就見血。”老梁謙虛起來:“這都是上老探討了多久的了。”張裝裱師起身要走,他厭惡老梁那副不自知的樣子,可是被上老叫住了:“在一起,就是你談談,我說說,才有趣。”
只有老豆腐笑出了聲,倒不是因為老梁的那副模樣,而是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故事。“要我說,我喜歡齊白石是因為齊白石畫的《多子圖》中的一群雛雞和我小時候養的那群小雞的緣分,還有……”老豆腐停了停,“還有與我一個兄弟的緣分。那時候在村子里上小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家里還讓孩子養雞或者割草。我那一窩剛出生的雞崽就放在我家的一張破床上,我的這個大嘴同學,放了學來看雞。其中一只我最喜歡,而他偏偏把它捧在手心兒里。那時候小,心眼兒也小,我說:‘你放下,不然,它在你手里拉屎!’”老豆腐滾動著一對小眼睛看了一圈兒:“你們猜怎么著了,那小雞還真拉了,拉在我兄弟的手里了。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我兄弟那張臉!”
一說到臉,上老的臉猛地抽動一下,他用兩只手緊緊地上下左右搓,仍然無法阻擋臉皮底下的肉驚慌地上躥下跳。眾人皆笑,只有感到無聊的老梁嗤著鼻子:“轉來轉去,又轉到你那兄弟身上了!一輩子就那么點屁事兒!”年輕人滿頭霧水:“這和齊白石有什么關系?”老豆腐抬高嗓門兒:“有啊,關系大著呢,齊白石畫的雞崽說不定就是我那雞崽呢。人不是講輪回嗎,雞也一樣,說不定我那雞崽的前輩子就是齊白石那雞崽呢!”屋子里哄然大笑,不經意間,集市上那些賣玉的、賣瑪瑙的、賣二手書的、賣藏飾的、賣刻石的、賣菩提子的、賣蒼耳的……不知何時,一股腦兒都插空擠進了清白居,這里就是個上天入地、芝麻和西瓜、私事和國事、民生與政治、文化和藝術都能海聊的自由的地方,你會看到在眾人的笑聲里,老豆腐笑著笑著就眼睛濕潤起來了。
離晌午不遠了。對于這些人,你可以說他們擁有大把的時間來浪費在這些閑聊中,你也可以說,生活就是從這閑聊中來的,生意也是在這閑聊中成就的。此時,上老接著昨日的話題繼續開始了:“讀齊白石的體會真是說不清,我讀了一輩子。‘讀’這個字真是復雜,也累人,也成就人,人莫說一輩子能真的讀懂一個人,就是讀懂自己都難說,就因為讀不懂,才一輩子修為。中國的傳統思想深啊,天人合一,多一點滿,少一點缺,不多不少才能‘讀’到那個‘懂’字。可是真懂還是假懂,怎樣是真懂了,怎樣是假懂了,誰能讀得那么準,懂得那么真呢?賞就不同了,‘賞’字是人心在外的多,自我向心的修為少,估計是離喜歡多一些,離真和懂遠些吧。”一通話下來,幾個人折服了,熱鬧了一上午,大家都在推崇上老的緣由上再次釘了個釘子,年輕人聽了一上午,心里也有數了:“高人就是高!”
“這才走到哪里呀,山外有山,根本就沒止境。中國還是老子高哇!”上老不再燒水,把壺里的茶勻給每一個人,一滴不剩了。他從不任著性子一下子走到底,他會適可而止,幾個人也都習慣了上老這規矩。
臨走,年輕人把嘴湊到上老的耳朵邊嘀咕了一陣子,上老不緊不慢地回道:“我會替你保密,也可讓你老父親常來這里玩兒。”對老梁和張裝裱師來說,不用聽,也知道年輕人來此的目的。
3
上老這些日子常常在夜里回到他位于銀城北邊的家里居住,到了次日清晨又早早回到清白居。清白居的夜里門閉燈黑,讓一些迷戀者們著實不習慣。雖然白天仍然是大通路的閑聊,大伙彼此都相安無事,但左鄰右舍的海云軒和墨石齋卻比拼著燈火通明到通宵。
為此清風一直怨氣十足,每天夜里和上老兩個人趕到家里都要聊上幾句。清風一邊擦窗戶,一邊對上老說:“明知梁和張那兩個是拆臺的,還容著他們暗地里攪和。”面對兒子,上老從不急躁。這個久未居住的家,高高的屋角結了蜘蛛網,他想起了離他而去的愛人。從擦窗戶、擦地開始,每一個縫隙他都要打掃干凈,他的愛人是一個對環境要求極度苛刻的人。
“清風,人得能容,凡是利人的事,必有利己的一面,遠近不一罷了。”
“爸,你那是對君子的一套,對小人,就得懲。”
上老突然停了下來,站在客廳里一個碩大的空畫案子前,或許是自言自語,或許是說給自己的兒子,又或許是說給他的愛人:“這是最后一次!”他把案上一卷畫氈鋪展開來。因為畫案過長過寬,畫氈過重,清風跑來幫忙:“那年輕人一直沒有再來,肯定又是他們倆的事兒!見縫插針,什么生意都搶了去。”上老喘了口粗氣,他摸著畫氈上的墨跡,手在抖動:“最后一次!”畫氈再次展開的是他掙扎了二十年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只有他自己,那個世界里沒有上老。
過了好一陣子,清風說:“爸,你已經說過無數次了。”上老這才從那個世界里走出來。他把清風新買來的墨汁和宣紙、毛筆擺在畫案上,回答關于梁和張的問題:“就是因為有他們,年輕人才會來!”清風從來都覺得父親的想法古怪而不合時宜,轉身去收拾他母親的臥室去了。“再說,人家還沒定下來,他們就準備,到頭來可能一場空呢。”上老自信極了,“他一定會到我這兒來!”
那之后的一個周,年輕人在海云軒和石墨齋經歷了一段繁忙的夜晚,最終來到了上老的清白居。年輕人真的來了,那是在一天早上,老豆腐送來傳說中的老朋友王多多終于要來的驚喜的前夜。因為前夜的事,上老徹夜未眠,早上從家里趕到清白居,又瞇了一陣,隨后被敲門聲驚醒。老豆腐幾乎蹦跳著進門,一定要讓上老一起去吃老豆腐。
上老對著白墻仔細地梳洗自己,他甚至有些驚慌。這兩個“來了”齊刷刷地來了,前夜,年輕人,對,叫王胖,一進門,就向著上老豎起大拇指:“高德,跟您這樣厚德的人做買賣,心里踏實。”這么短的時間,王胖大致摸清了書畫行當的門道,他頭頭是道地說著,“如今買齊白石的畫不合算,價高,增值空間不大,不如買年輕有潛力的畫家,買時便宜,且買了就像買了支只增不減的股票,最重要的是,活人在你眼前,保真貨。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給我爸了個心事。”上老聽著王胖已經像半個行家了,認真地點頭:“你從梁和張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呢。”沒容得王胖露出窘態,上老笑著問,“還有呢?”王胖繼續說:“書畫這行,水太深,又看了些其他名家的,不好講。”上老笑呵呵地倒上一杯茶:“書畫這個東西,最重要的就是隨心。客要是一心好上了,一輩子都忘不掉,可再好的畫,客不好,生拉硬拽,沒得說了。”
王胖搶著話說:“可不是,您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我爸一輩子都喜好白石的那棵白菜,著了魔一樣。”
“喜好白石畫的人多了去了。”
上老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朝著靠墻的一只雕花樟木箱子走去,示意王胖上前一起抬一抬。王胖等待著上老將那把老式鎖打開,看看滿箱子的珍寶字畫,而上老卻從箱子挪開后空出的一格木縫里,取了一個細瘦的紙卷出來,是三幅齊白石的畫。王胖的眼睛瞪出來了:“就是這幾棵白菜。”“那就這么定了,就這尺寸,這模樣,這價碼。”王胖攤開了一張紙條,上老在價碼處劃了一道,又新添了“5”字:王胖對著“5”字:“這,這,這……您不虧了!”上老說:“看你難得的孝心,就這么定了!”
眼下,白墻上恍惚釘著三顆人頭,一顆是上老的,一顆是王胖昨夜驚喜的笑臉,一顆是模糊不清的王多多。現在,上老該去看一看王多多了。臨走,上老還是重新爬上了床,透過窗戶清晰地望老豆腐酒店的大玻璃,老豆腐正在一個人的面前走來走去,眉飛色舞。
上老轉出古玩城來到廣場上,又是一個周末的集市,一片熱鬧。一路上,上老低著腦袋回應紛至沓來的招呼,他在想糾纏了老豆腐二十年的事情,關于他們三兄弟的事情最終到底是好是壞,與他相像的那個朋友是怎樣一個角色,這些疑問攪得他無法看清自己。他無法預測,當想象變成了真相,他是成為老豆腐傳說中的那個朋友呢,還是堅決地否認,他上老就是上老,跟那個失蹤的人沒有什么瓜葛。可時間這東西太狠,他在每天老豆腐的嘮叨中漸漸褪去了上老的身份。
“上老,你的眼圈兒怎么黑了?”上老一進門就被老豆腐挑出了毛病,“快來看看,看看我的老朋友,我就說他一定會來!”老豆腐濕乎乎的手抓著上老來到朋友的面前,上老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王多多面前就是張大嘴。“王多多,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兄弟王多多!”
“相貌哪里也不像啊?”王多多說。上老沒來得及問聲好,就看到對方一臉的激動和驚喜,“倒是說話的聲音、走路的姿勢有些像大嘴。”上老開始左顧右盼,一時無法斷定,自己應該以上老的姿態還是張大嘴的姿態繼續下去。和王多多一樣被激動和驚喜惹得不成樣子的老豆腐,抓起他的胳膊沖向了王多多:“也有這記,也有。”上老抽回了胳膊:“那就把我當張大嘴吧。”老豆腐沒有笑,兩只胳膊捂住臉,抖開了老淚:“就差張大嘴了。但不管怎樣,這輩子還是見到你王多多了!”
“邊莊的小學搬到鎮子上去了,我也老了,教不了學生,不然,我才不會來銀城兒子家里,我們父子就是陌路。何況人在邊莊生,在邊莊長,還想死在邊莊。”王多多一說死,老豆腐的抽涕一聲緊似一聲,還是脫不了年輕時柔軟的性格。
“爸,你這是干什么呀?”劉志來給三個人送熱火燒,一并問候上老和王多多。“你這兒子多好,你的老豆腐有后了。”老豆腐半截身子立起來:“沒學到真東西!整天要做什么皇家酒店,”老豆腐的眼神趕著他的兒子回到了大廳的人群里,“老豆腐哪能離開這些老百姓呢!”
上老和王多多幾乎異口同聲:“也得跟上時代變化呢。”三個人對視了一下,王多多從上老的眼神里沒有找到絲毫的做作和躲閃,也沒有找到當年張大嘴的影子。三個人吃起了老豆腐。在上老來之前,老豆腐和王多多已經熱切地回憶了一遍他們三兄弟的過去,老豆腐也講了關于上老的故事。現在,三個人喝著老豆腐,品了起來。要說起來,老豆腐是銀城一家極耐品的老字號,也是銀城地方的名吃。銀城人沒有不喝老豆腐的,天天喝,天天沒個膩。
王多多舀起一勺老豆腐,一半兒在勺中,一半兒在勺外,上下一掂,那白嫩嫩的豆腐腦上下顫兩顫:“老哥,二十年沒喝這老豆腐,質地更絕了!”銀城的老豆腐確是一絕,有彈性,又彈得恰到好處,嫩,又不懦,爽滑的嫩,清涼的嫩,再加上秘制老湯,真美。王多多喝了一小口:“味兒可是更地道了。”老豆腐撇撇他的兒子,告訴他們,是他兒子做的,又指指手里的火燒,他親自打的。上老說話了:“嚴師出高徒,你這是嚴父出高子,還不知足。”
老豆腐咀嚼著火燒,腮幫子碾磨一樣。到了他們這個年齡,吃火燒這樣勁道的東西就是磨時間。“你說,我們那時候的人心就是根實心兒的鐵柱,真的就是真的,信就是信了,我們都信了張大嘴,就算是心里偷偷往壞里想一想,也會立馬折個彎兒,說自己小人了。”王多多說:“現在,就是不知道張大嘴去了哪里,還活著嗎?”他喝了一口老湯:“我猜摸著他是遇到難處了。”老豆腐瞧了兩眼上老:“這個,我問過上老,讓他給感應感應。”三個老頭都笑了,你有時候覺得,在某一場景下,他們默契得似乎就是當年的三兄弟。老豆腐一邊吃一邊又自言自語起來:“我們仨那時候怎么就沒懷疑過那幅畫是真是假呢?大嘴是個從小嗜畫的人,也不知怎么打聽到鄰村的老姚頭家里有那么幅畫,把收的百姓的葦箔錢都帶了去。”
老豆腐憋住了一會子才繼續出聲:“這一去就沒了影兒。也可惜那個畫的主人老姚頭死了,人都死了,還有什么真假。”
“要是擱現在,肯定得問個真假。”
上老插了話:“你們買過畫?”
“嗯,是齊白石的兩棵白菜。”王多多點著頭,“上老是行家,你說說。”
上老就著最后一口火燒喝掉最后一口老豆腐:“不見東西,那不好說。”他在這一時刻最先想到的不是曾經三個兄弟買過的畫是個什么樣子,而是昨夜的那個王胖,王胖要的正是白菜。
老豆腐表現出比平日里期盼兩個老朋友還要絕望的眼神,茫然地盯著兩個人:“說不定我們等了一場空呢?”
“空”這個字讓三個老頭吃完早飯后,在座位上空坐了幾分鐘,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王多多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豆腐,我倒是一直有個念頭,不管張大嘴回不回來,就請上老幫襯著做一次張大嘴,咱們仨九月份回趟邊莊,把這個債清了,也清了人的心結,人的心里不能藏心結。”
老豆腐回應了幾聲:“我也這樣想過。”
上老再次被空氣嗆了一口。上老這輩子已經無法再次抵抗這個頻繁出現的“債”字,他已經什么都扛了。他的臉劇烈地疼起來,即使背后的汗一直冒到了脖子,臉還是泛成泡白色,不會出一絲汗。上老痛苦地擦了擦腦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老豆腐天天念叨你們,硬纏了我二十年。”“能猜到的。大嘴是個爽朗的人,當年大嘴收百姓的葦箔賬,一筆一筆清清楚楚,還找我幫忙抄過一份。不過,后來……”聽到“一筆一筆”,上老的心在平靜的面孔下不停戰栗。王多多拍了幾下上老的后背,反倒令上老重新挺直了腰桿。
現在想來,眼前的情景確是與當年一模一樣了,除了人老了,頭發花白了,心不急了,熱情不那么火焰一樣高漲了,再就是這個張大嘴真假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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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來到清白居之前,老豆腐領著王多多和上老將老豆腐大酒店的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兒。又到了古玩城文化集市,幾個朋友看上老的面子,給老豆腐和王多多每人一個仿檀木手串。這樣一來,做豆腐的、教書的都一股子文玩兒氣。其實,銀城早已刮起了古玩字畫的玩兒風。
清白居里早就坐著幾個人,少不了左鄰右舍的梁與張、每日必到的劉部長,兩個來看畫的顧客,清風正在上老的位置上忙著倒茶水:“今天,是上好的綠茶,這可是劉部長從茶園里采來的。”清風一邊給上老空出位子,一邊加了兩把黃花梨木雕花椅子給老豆腐兩人。劉部長接過話來:“哈,倒不是我采的,不過,確是上等茶。”
又是圓滿熱鬧的一桌子。老豆腐鄭重地向在座的諸位介紹了他這個二十年沒見的老朋友王多多,滿桌子唏噓了一陣子,清風站在一邊:“老豆腐叔可是一天到晚地念叨您。”王多多這才仔細地看到了這群老頭兒中的年輕人。“清風,我兒子。”上老說。王多多驚愕了一下,他幾乎一眼看出清風有幾分當年張大嘴的影子,在眾人的談話中分了神。劉部長再一次開始了對自己政治生涯的回憶。當王多多轉向上老那張臉時,又覺得清風與這張臉也有幾分相像,他迅速恢復了平靜,但總感覺上老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氣息,說不清楚。
因為生人,多少是有了點夾生,從清風被二樓的妻子叫上去,需要幫著把畫上墻之后,一連串的事情都來了。梁和張幾乎同時接到電話,需要離開,再就是劉部長,一個挑剔氣氛場合的人,也在張、梁走之后起身,不得不停掉自己的演講:“你們老朋友見面啊,多嘮嘮,有的是話說呢。”一番客套之后,臨走,他在門口與上老嘟嚕了些什么,鄭重地向坐著的幾個人揮揮手走了。梁和張與劉部長先后在另一個地方聚到了一起,與他們再次湊成一個新局的還有王胖,他們的新局設在王胖房產公司的別墅區里。王胖自從第一腳跨入清白居的那天起,就和這幾人成了朋友。王胖曾經特意邀請三人來此挑選了其中一整套最靠南的別墅樓,地處銀城城郊,靠山背水,環境幽靜,采光好。這個新局幾乎成了清白居的翻版,每一次支局都是一場收獲。
而清白居立時清靜了,此刻,真的屬于這三個兄弟了,王多多喝了口茶:“從沒喝過這么清香的茶。”隨后,轉著身子瞧了瞧四壁的畫。“那就常到我這來喝。”上老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語速緩慢,充滿真摯。老豆腐跟上來:“上老畫得好著呢。”“噢?上老也畫?”老豆腐將那幅高懸的齊白石畫像指給王多多,王多多轉回身來:“上老也最喜歡白石老先生?當年張大嘴也喜歡齊白石,生在推拿世家,卻不精心學推拿,私下里在土路上、破黃紙上到處畫,氣壞了他老爺子。”上老不緊不慢地在紫檀茶席上沖茶,透明的玻璃茶壺里,豎著密麻的嫩綠茶尖,同樣嫩綠的茶水又被倒到另一個更小的玻璃杯里,然后,又分到每個人面前的玻璃杯里:“白石,夠一輩子研究的,不見得真懂,懂了,又離做到遠著呢。”王多多點著腦袋,兩根手指捉著紐扣大的小杯子:“這要是在邊莊,得渴死。這要是張大嘴,得用這個大壺喝。”
老豆腐和王多多聚到了一起,每時每刻都想回到過去。過去是個令人百嚼不厭的東西,是個隨時都會在現實里復活生發,又重新喚起人追索的神秘東西。幾杯茶下去,清白居里一片寂靜,悠長的古玩城像一座穿越歷史時空的古城,蔓延開來的依然是一股子清靜。文化藝術本就不是個吵吵鬧鬧的行當。
王多多和上老談起白石先生的話題時,老豆腐的話反而少了,他似乎一直在想事情。而現在,上老正用他充滿含蓄的語調講關于對白石的解讀:“白石先生的畫里透著他的宇宙觀,我覺得他是咱中國傳統哲學中的老子哲學。”對這些高深些的問題,王多多還是能接上幾句的:“樸素、自然,你看他那花鳥魚蟲,活生生的!”“是啊,白石老人熱愛一切生命,又能高超提煉生活,藝術幻化,真是一座高山呀。”上老說著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腦袋,“白石先生是這里、這里,大容大悟,真的做到了‘天人合一’了。”“你們知道畢加索怎么說咱中國畫的奇妙的嗎?他說,中國畫真神奇,齊先生畫水中的魚兒,沒有一點色、一根線去畫水,卻使人看到了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
現在已經容不得別人插話了,上老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他起身走到屏風后的起居室里,在擺著密密麻麻書籍的大書架上一下子就找到了齊白石的一本畫集。他把那本書放在兩個人的面前,一幅一幅地翻看:“你說,這不絕了嗎?連外國人都看到了中國畫的奧妙!”
上老那張臉開始泛紅,他激動無比:“看看這幅,《蛙聲十里出山泉》。當年老舍給白石先生求畫,就寫了一句:‘蝌蚪四五,隨水搖曳,無蛙而蛙聲可想矣’。”上老的手指已經開始隨著畫上的筆調舞動起來,王多多和老豆腐兩個人用力對著他點頭,就像二十年前在邊莊那個破廟里,他們三個從農村里出來的窮孩子,一身的粗枝大葉,一心追趕著賺錢,哪里有這么深的知識呢。當時,三個人都二十歲左右,都喜歡那幅兩棵白菜的畫,尤其是張大嘴。張大嘴像今天的上老一樣激動過,張大嘴說了一大通畫的好處,那時候心里嘴里只覺得那畫就是一個“好”字。老豆腐問過當時的張大嘴,你說了一大堆,到底想干啥?張大嘴拍著屁股站在破廟的中央,揚言:“現在不都開放了,不都下海經商嗎?咱們把這畫買下再到廣州大城市高價賣出去,賺他個盆滿缽滿。”
畫冊剛好翻到了一幅《清白人家》,三個人都停住了,這像極了當年的那兩棵白菜。三個人都在不自覺地吞咽口水:“要是當年那幅白菜留到現在再出手,可發達了。”老豆腐說:“那時候張大嘴猶豫著說過,想要留著的,沒想到……”《清白人家》被上老迅速翻過,王多多也沒有回答老豆腐的話,王多多和老豆腐再也無法從此刻的上老身上看到絲毫張大嘴的樣子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知識淵博,癡迷于書畫,令人敬佩的清白居主人。
上老已經站了起來,把腦袋湊到桌子中央,王多多和老豆腐也跟著伸長了脖子。“再看看這《多子圖》,十二只半,真的多子了,整幅畫沒有任何植物相稱,全是雛雞,但并不散不重復,三五一撮,倆仨一伙,你會覺得它們在說話,說的是喜怒哀樂,都寫在它們的臉上。白石先生一生都保持著那個‘真’呢!”一說到雛雞,老豆腐又來了精神:“這不就是我家養的嗎?”三個人突然都在笑聲中回到現實里的清白居。
最后,上老用白石先生的一句話結束了他這份激情投入。他露出極為復雜的表情,臉一抽動,眼睛似乎滾動出了濕乎乎的東西:“白石先生說得謙遜:‘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在社會上立足不易,我到老了才得到點微名。’那時候,人是做真學問,嚴謹認真,最妙的是,也讓有欲望的人束縛了自己的貪性。”此刻的上老,無論在他自己的眼里,還是在王多多和老豆腐的眼里,都恢復到了上老的樣子。“我們這輩人就別說微名了。”三束眼神在同一時刻聚焦到了一起,散發出一片歲月碾磨出的空虛與憂郁。
老豆腐聽到“嚴謹認真”四個字,眼睛放了亮光:“人還不就得嚴謹認真,上次說起了要回邊莊還債的事情,想讓上老幫忙代替張大嘴,如何?”這是個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上老畢竟是上老,他現在是以上老的身份存在著。上老緩緩把畫冊合上,越過屏風,回到他的起居室,等轉出來的時候,上老說:“那恐怕要等一個月后,九月行不行?”一股熱水沖進玻璃杯,一根一根嫩綠的綠茶立在水中,清茶又被沖進三個人的喉嚨,這才發現,他們一直沒有來得及喝茶。“我倒要去看看你們說的邊莊。”
從白石的書畫世界里走出來,這個世界里已經艷陽高照,幾近中午。恢復了平靜后,他們簡單聊起了各自的家事,這是久別重逢后必會談到的。王多多得知,上老是廣東人,父親是一個軍官,從小在軍營里長大,愛人也是軍人世家,從軍營中長大。提到他的愛人時,上老的臉才在微妙的兩下抖動中停下來,他的話在停頓中跳了過去。
5
事后,上老的角色換成了王多多。每天早晨,王多多騎著從邊莊一起被搬到銀城的那輛大輪自行車,趕到老豆腐酒店,與老豆腐一起喝老豆腐吃火燒。他們總要嘮起上老與張大嘴的關系。老豆腐說,這么多年我在心里都認定他就是張大嘴,說不定他遭了什么災,毀了容了。王多多一邊點頭,一邊搖頭,張大嘴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他這個名還不是當年咱們起的,還不就因為他那張褲筒子嘴,什么事他拐過彎兒啊。轉過頭來,王多多又說,可是人得變啊,說不定他搞了一輩子這字畫,性子都給養平了。老豆腐又說,那個清風是姓劉呢,張大嘴可是姓張啊。接著他又轉過心眼兒來,說不定兒子是隨媽的姓呢。兩個人就這樣琢磨來琢磨去猜測著,最終都要以九月回邊莊還債的結果而告終。也許,凡事要有個理清才行,他們要用余生把這件事情弄清楚,還自己一個清白才甘心。而上老日日夜夜在他久未居住的家里閉門不出。
清白居里依然人來人往,談詩論畫。清風坐在了上老的位置上,已有了幾分上老的樣子。他招呼著老朋友們,適時到樓上片刻,幫媳婦裝裱字畫,客人們就自行動手。其間,王胖來過幾次,說是要找上老說些事情,都被清風擋了回去:“父親最近回了廣州老家,回來后第一個跟你聯系。”當時的劉部長也在一旁,說道:“上老可該回去看看了,也有年數沒回去了吧。”王胖有時也會到樓上裝裱間看一看,側面里問問關于上老的事情。清風的媳婦是個溫婉的女人,扎著圍裙,一邊托畫心兒,一邊說個只言片語:“等等父親就會回來。”自此就這一句話,再無下文,繼續忙她的活兒了。
外面的世界已經陸陸續續被上老忘掉了,清風只是在一次送午飯的時刻,將這些日子劉部長的話捎給上老:“‘大魚’通了,什么時候找鑒定師,提前吱聲。”
那時候,上老已經閉門五天了。五天里,那間碩大的畫案上仍然是前陣子與清風一起收拾的樣子,案子右上角擺著墨汁、硯臺、筆洗,筆筒、筆架上滿是粗細不一的毛筆,案子下邊是上老專程制作的一層層與畫案齊長的格子,每一層放著不同尺寸和質量的宣紙。一切都塵封未動,那上老這五天都干了些什么呢?
這個屋子簡直就是一個人的龐大回憶,進了這個屋子,上老就徹底被回憶綁架了,這也是他久不來此居住的原因。可以說屋子的每一處都生長著他的愛人,沒有當年的愛人,就沒有當年的張軍,就沒有今天的上老,她成就了他,同時,也毀了他。
上老已經很久不去碰觸那些記憶了。因為他的愛人,他曾經得以披滿了成為廣州人的虛榮,是她令他從廣州這個新天地里從頭開始。他的愛人是個美麗善良的女人,父親是個軍官,而她是某軍區的醫生,他們在廣州那間推拿所里相遇。他的愛人帶著退休的老父親去推拿。推拿所是張大嘴開的。張大嘴攜了邊莊百姓的葦箔錢到廣州來賣齊白石的畫,即使是贗品卻還賣了大價錢,也賣了自己的野心,那時他的心里也被這張贗品帶來的暴利撬動了一下,但他還是索性橫下心來,決定忘記銀城的所有事情,重新生活,拾起他們張家的推拿祖業,安安穩穩過一個城市人的日子。那時候他已經不是張大嘴了,他是張軍,是的,到了廣州他就徹底改頭換面變成了張軍。張軍還不是這樣一張臉,張軍的最初還是張大嘴那張臉,那是一張從小小的銀城奔向大城市而充滿熱情與真摯的臉,是全國各地的人們都在下海的熱浪中勇往直前、永不服輸的樣子。他們結婚后,他的愛人告訴他,她就是愛上了他那張充滿“真”的臉,因為臉是連著心的。
都是這“真”給鬧的,婚后的日子并不平靜。愛人在每天的反復追問下解剖著張軍,她要用手術刀子一絲一絲剖開張軍的過去,張軍就在這一次次解剖中制造著無數的謊言。他能在廣州有一番自己的小天地實屬不易,他不能夠讓過去把現在給毀了,所以,他要把他生命中有關銀城的過去統統抹掉,變成一系列他在現實中所需要的內容,比如,他干脆說自己是個孤兒,或者說自己是個沒有身份的人。他的謊言越多,假象就越多,漏洞越多,愛人的追問就越兇,直到他在一夜之間急火攻心,次日早上,他的臉上長滿了痘瘡,八月的毒熱,讓這張臉爛成一個沼澤地。劇痛中,他自己偷偷去了一個廣州的私人診所徹底整了容。當他的愛人第一眼看到這個陌生人,聽到自己的丈夫的聲音,她當場暈了過去,從此便無法接受并時刻處在一種似清非楚的模糊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愛人永遠記住了這張陌生的臉,而永遠不會知道這張臉的背后究竟發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一夜的“急火”到底是因何而起。
入靜對于一個人是極為艱難的事情,在這間屋子里,他每天都在努力克服掉心里的雜亂,他必須忘掉他的愛人,忘掉張大嘴,忘掉張軍,甚至忘掉上老,可有些事情是心病,他就坐在自己的案子前、床前、窗前看白石的畫,讀白石的一生經歷。他必須找到另一個自己。
第七天的夜里,上老終于站在了畫案前。青花瓷筆洗里沖了清水,石墨硯臺里倒了上好的一得閣墨汁,宣紙鋪開,屋內屋外陷入了一片空前的寂靜。這白菜在他心里裝了一輩子,從那個破廟里第一次展開那幅白菜起,他就喜歡上了。他熟得不得了,根、葉,以及每一根生長在肌膚里的莖,都在記憶里浸著活生生的嫩汁。
上老拿起筆,蘸了水和墨汁,用篆書的筆法寫成了白菜的莖,一筆中間莖,兩筆側面的莖,三筆側面的莖,第三筆的莖在上老抖動的手中彎彎曲曲停了下來。“那像個什么東西?是三條打結的繩子嗎?”上老自言自語地捉著那只毛筆到畫案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老了,斷斷續續的氣息真實地告訴了他這個結果。“這是最后一次!”他的屁股還沒有沾到椅子,就堅定地起身回到畫案子前,準備重新再來。他把這張廢掉的畫平鋪到了案子的另一頭兒。
裁好的四尺斗方的宣紙早早備在了一邊,上老大概準備了近二十張,他曾想,也許這些還不夠。他打開一張新的紙,雙指用力捉住毛筆,按照方才的順序開始畫。他幾乎是一鼓作氣完成的,隨后,他又蘸了些墨,幾筆大墨塊兒成了葉子,這時,他是極為滿意的,貫通的氣息幾乎是在筆下流淌出來的。他順勢畫第二棵白菜的莖,那莖長到了一個破廟里的一張破桌子上。那個桌子實在是小,是半塊兒殘碎的石墓碑,筆也是破舊的,一只破碗里裝了墨汁,就像他從小在自家的院子里、地頭上、衛生紙上、破報紙上認真畫畫一樣。他捉著筆在那破桌子上畫著,當時畫的就是一棵仿白石的白菜。破桌子因為過于窄小,畫著畫著,總是在畫第二棵白菜的時候,畫到空的位置,筆就會將紙戳出一個洞來,整幅畫便失敗了。上老的筆突然戳到了紙上,如今的紙下是雪白的畫氈,并非是一片空缺,可畫還是被結結實實地戳出了裂縫,一幅即將完成的畫就這樣結束了。透過那個黑墨間的裂縫,上老恍惚間看到了張大嘴的樣子。
上老的心又亂了,他停下了筆,他知道想畫好,必須要脫離張大嘴,必須要脫離張軍,他必須是上老,他本就是上老,他就是上老,這是銀城的人給他的最有價值與意義的名字。他站在窗前,語無倫次地想著。已經進入八月的中旬,天氣熱得厲害,窗外的冬青一年四季都散著綠,這一成不變的綠色面孔,迷惑著人們對春夏秋冬的認知,包括它們自己。這讓他想到他的臉,他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這么多年,刺痛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刺痛只能夠被強迫遺忘,被他平靜的表面所遮蓋。他摸著摸著,竟然出現一陣緊似一陣地胸悶,喘不過氣來。
上老就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胸口,拼命地上下捋。所以,他必須堅信自己是上老,才能平復這種心病。要是他的愛人在身邊,他也許在當年經歷第一次買賣的誘惑之后就再不會畫這棵白菜了,他也許一輩子會是一個出色的推拿師,真正持續他們張家的祖業。但是,他沒有,變成這張臉后不多久,他再也無法在廣州待下去,他決定從廣州回到銀城繼續生活。也許是因為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屋子、外面陌生的銀城,他的愛人在這個新家里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熟悉與陌生混雜的糾結,每天都要不安地問上幾遍:“你到底是誰?”她從嫁給他那天起就沒停止挖掘他的過去。她從沒見過他的父母,甚至他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他就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讓上老明白了一件事,世間的愛情是脆弱的,他從來沒想到,變了一張臉,愛情就變了。愛人走后再也沒有回來,兒子清風跟著他自此開起了清白居,他做回了老本行。
上老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過去了,他的思想在回憶中亂作一團,時常本該想到東卻又想到了西。他本是一個可以隨時把自己切斷的人,可以切斷銀城的張大嘴,也可以切斷廣州的張軍,他再一次清醒地確認,自己現在是上老,上老坐在臥室的地板上,望著空洞的房子,一間又一間的,全是空的。
期間,有幾次清風來送飯,送來了王胖要急著買畫的消息,以及劉部長關于下一步找鑒定師的問題。但上老始終沒有開門,他需要封閉,絕對的封閉。大概到了第十天吧,上老被淹沒在大團的廢畫中,每一個碩大的褶皺紙團里都印著棵白菜,或者濃淡不合時宜,或者筆調不夠白石的力透紙背,或者行筆不夠穩健,或者筆墨過于單薄,總之,他無法仿出白石的白菜了,無論從外形還是神韻,甚至無法與當年的張大嘴相比,他的氣已經沒有那樣足了。
直到再一次想起說給清風的話——“這是最后一次”,他就在一天里反復強調這句話。他是真的決定這是最后一次,就像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一樣,人才能得到身心的釋然。他就在內心里不斷念叨這句話后逐漸平穩下來。再一次開始作畫。
那是個晴朗的早上,上老早早起了床,未來得及梳洗,蓬亂著頭發,就在畫案前舞動起來。那一刻,他瞬間幾筆就將白菜的輪廓畫了出來,他在如此平靜中完成,筆墨濃淡處理得當,初晨的陽光照射在葉子上,泛出了汁液。在那幅畫完成的時刻,上老頃刻間虛弱而瘦削下來,他的氣仿佛被那兩棵白菜吃掉了。他頂著兩個烏黑的眼圈兒坐到了地板上,竟然自顧自地低泣起來,向著他的內心深處低泣。臉的疼痛瞬間就將他拉回到了現實里,一大早的炎熱就把這張臉憋得發悶,汗毛孔因為曾經的深度腐爛被徹底破壞,就像一張人造皮革扣在臉上,無法呼吸,無法生長汗毛,無法排汗,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表現極為復雜的表情,它只能表現出一種不易被打破的平靜,它僅僅是一張皮。
直到夜里,他還是無法從作畫的興奮與復雜中分身出來。每一次作畫,對于他都是一場人格的顛覆,他反復起身看了一陣子畫案上的畫,又急于在屋子里尋找著什么。他找到了那個雕花樟木箱子,從里面又找出了白石印,一方方的印章整齊地碼在一個方木盒子里,白石、白石翁、白石山翁、齊璜、阿芷、鳳祥堂蓋了章。又在箱子的最底層,找出了一個破舊的罐頭盒子,里面裝著一些破草紙、粉紅色衛生紙,齜牙咧嘴的樣子,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一些數字和名字,收了誰家多少捆葦箔,合計起來要多少錢,這是張大嘴欠下的債。他把每一張都從頭看到尾,上老從這些舊物件中看到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成在這兩棵白菜上,也敗在這兩棵白菜上。
6
接下來的清白居里夜夜通宵,清風和媳婦開始了字畫做舊的工作。透過古玩城大街的夜色望去,兩個人的模糊身影敏捷地在二樓的畫案前晃動,這身影告訴銀城的人們,清白居的名聲不是叫著唬人的,是清白居人的世代勤勞帶來的。回到清白居的上老虛弱極了,他回歸了原本生活的樣子,在每天早上到老豆腐酒店里吃老豆腐,與老豆腐和王多多聚一聚。上老形如枯槁的樣子,在另兩個人的眼里已經與張大嘴的形象相去甚遠,他們只字未提關于九月的事情,上老卻在吃老豆腐的間隙里,重復著一句話:“是不是真的張大嘴就那么重要嗎?”老豆腐與王多多被猛地問到了,他們思量了半天,說:“重要,清白很重要!”三個人似乎都在自問,又似乎都在詢問對方。吃過早飯之后的上老,繼續重復著與前來清白居的人們聊天的生活,只是上老幾乎沒有什么言語,他徹底成了一個聽客。
沒有人追問上老在那遙遠的廣州的家事,人們只知道上老的愛人在多年以前因為無法適應銀城的生活而回了廣州,便一去不復返。人們面對摯誠的上老,“上老”這個神圣的光環便讓人們不自覺地產生距離,從而被這距離產生的神秘感與崇拜感籠罩著。
當字畫制作好的時候正是一個夜晚,劉部長、張和梁都聚到了清白居。寂靜的古玩城里只剩了這一處模糊的燈盞,燈光下,幾個人圍在字畫四周,贊不絕口。劉部長說:“大魚怎么沒來?”這是他們的行話。清風回:“王胖不接電話,短信也不回。”張和梁齊發聲:“走下一步。”幾個人頭攢動的過程里,上老沒有作聲,他除了在眼前的字畫上回味作畫時的激動,剩下的全是恐懼,他沒有任何可說的了,說什么呢,任何人都無法看清畫背后的那些龐雜的世事和人心。
王胖終于出現在清白居的時候,是大概半個月之后了。這半個月里,王胖的別墅樓里異常繁忙,劉部長、張、梁幾乎每日到此聚一聚,除了談些字畫的行情,就是談論那幅白菜。王胖在一段時間里生出了諸多的懷疑,他懷疑那幅畫的真偽,那個價錢不可能買到真跡,張的一句話倒是點醒了王胖:“真跡是肯定的,再說了,就算是仿畫,也是高仿極品,怎么說,你都賺了,也絕對能對得起你老父親。”別墅群里瞬間刮起一片勝利的笑聲。
與王胖同來清白居的還有一個老頭兒,上老第一眼看到這個老頭兒的時候,一大塊鉛塊堵在了心口。上老那張臉下激烈地抖動起來,穿透皮肉,疼痛刺到了現實里,他唯一能抵抗的只有一個想法:“世界怎么這么萬般折磨人。”
王胖帶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多多。上老正在沏第一壺綠茶,用洗茶的水清洗每個人的杯子,他好幾次隔著修長的茶夾被熱水燙到。幾個人坐定后都有些吃驚,王多多指著王胖:“我兒子,說是給我個什么驚喜!”上老突然確認自己老了,若是年輕的時候,王胖提起他父親一生喜好那棵白菜的事情,提起用此畫給他的父親過大壽,他就應當想到這個父親的角色是王多多。他若是早早猜到,他絕不會讓這“最后一次”發生在王多多的身上,幾十年后的這場世事竟然成了過去的再一次重復。
屋子里立時有點亂,幾個人都在說著王胖藏得夠深了。上老一邊倒茶一邊說:“難得孩子有這份孝心。”“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哪里比得了清風。”王胖出奇地老實,任憑父親怎樣說,終不回口。王多多撇了撇王胖:“他那心眼兒我知道,眼前房地產不景氣,總想轉到字畫行當里來,什么文化產業要大興,想歸想,認真做好一件事就行了。”王胖終于塞進來一句話:“我那只是想,還是得干老本行。”王多多嘆了口氣:“清風好,清風干的是實在本分的勞動。”幾個人都各自發聲,大都是贊許王胖的,劉部長說:“時代不同了,你那眼光也跟不上了。”張說:“地球都大同了,你還是銀城的老眼光。”梁說:“一個國家強不強,還得是文化。”
清風笑了笑,把畫取了來,幾個人都圍到了畫案前,上老沒有動,他需要這把椅子的支撐。巨大而混亂的現實壓過來,這半生,他的清白居,他這個微名尚存的上老,他還是張大嘴,他面對的是王多多……這些混亂潮水一樣推動著他隨著慣性向前走,他聽著背后的人群在贊許那幅畫的大氣與樸素,他覺得嗅到的是紛至沓來的虛偽的毒氣,他在瞬間瓦解之時,努力掙著自己的身子,用力定一定神,做出上老慣有的姿態,朝著門外的古玩城大街望去,向著逃離清白居的任何遙遠的方向望去。
在唏噓聲中,王多多迅速退回到座位上,他的氣有些短,連續喝了幾杯茶。那一瞬間,王多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發現自己分明看到了當年的白菜,在這張陌生的臉上看到了當年的張大嘴。座位上的兩個人竟然被什么堵住了喉嚨,他們面對面,兩雙衰老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幾十年如一日的眼神碰到了一起,都在瞬間顫抖,都在瞬間濕潤,都在瞬間清晰,都在瞬間堅硬,又都在瞬間融化,迅速隱藏起來……
“你這是要你老子的命!”
王多多留給王胖一句話,當時的王胖正在竭盡全力地辨識這幅畫的真偽,以他的鑒賞力,這幅畫絕對真。清白居里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王多多急速走出的背影,沒人知道那背影突然間匆匆離開的真正緣由,更沒人知道那個王多多給清白居留下了一個如何龐大難解的謎。人們只是覺得王多多與王胖沒有處理好父子關系,沒有過多理會,繼續投入到欣賞中去。
此時,清白居里走進三個人,打碎了平靜。清風迎了上去。來人個個西裝革履,最后一個人手里拎著一個密碼箱子。第一個人高高瘦瘦,一副儒商的模樣,徑直朝畫案走去,他和第二個微胖的人看了幾分鐘,坐到了座位上,與上老寒暄起來,上老的驚人變化,著實讓來人吃驚:“上老可是瘦了。”“老來瘦。”上老的話音剛落,第三個人將密碼箱放到了茶桌上,微胖的人說話了:“今天,這畫可取走了。”他伸了根手指頭,指了指銀白色的箱子,箱子沉重地擠壓著桌子,“咔吧咔吧”的聲音響在每個人的胸腔里。“這是現金!一百萬!”
清白居里的時間停滯了數秒鐘,王胖幾個人還沒有緩過神兒,上老說:“這是有了主的,不能賣。”高高瘦瘦的人朝著清風望過去:“說好了,一手錢一手貨。”清風朝著來人點頭,又轉向了王胖:“王總,上次跟你聯系了數日,電話不接,短信未回,這不,這廣州客戶一直急等著。”王胖開始了他的動作,將圓滾的肚子前一個圓滾的腰包取下來,“呲溜”一聲拉開拉鏈,錢幣一捆捆向外流動:“這是一半定金。”來人干脆預備把密碼箱打開了,幾個人的視線從王胖的圓滾腰包上滾到了密碼箱上,“吱吱吱”,密碼鎖在一圈圈滑動,龐大而復雜的世界就是這樣被旋轉起來。若“啪”一聲,箱子打開,將會放射出萬丈光芒,沒人能阻擋得了。
如今這樁事上老已無法抽身,他把那個“啪”聲熄滅了,將一只手照在密碼箱上:“人得講誠信,清白居做清白事。”這時,劉部長攜帶著張和梁附和起來:“上老說的是。”王胖緊跟上:“我和上老可是早早簽了協議的。”
瘦高人的手指像一只長腿蜘蛛有節奏地在桌子上爬動,他斯文地將手指肚落在桌面上,不發出任何騷擾的聲音。一同來的兩個人等待著這幾根手指發出的命令。王胖在幾根手指的催促中略顯慌張,他剛剛想起回應清風的話:“我那陣子是到處籌錢去了。”
手指停了下來:“上老畢竟是上老,德在先,看在上老的份上,這次讓了你。可不會有下次。”王胖的內心已經被這幾根手指敲打得疑心全無,他立時決定買下來那幅畫,再不猶豫。
三個人氣沖沖準備離開,清風上前客氣一番:“都是老客戶,老朋友,大老遠來,住上幾天再走,再說,”清風看了幾眼王胖,“再說,也認識認識王總,人遇到了就是個緣。”瘦高個多少有些不悅,跟王胖握了握手:“有機會到廣州。”“今晚不走吧,我請客,上老的朋友就是我王胖的朋友。”清白居里已經一片和顏悅色,旁人說了些什么,上老絲毫沒有聽進去,直到清風送走了三個人,上老木訥地和來人一一握手,終沒有離開他的木椅子。
王胖及時定下了劉部長幫忙找的北京字畫鑒定師。劉部長曾無數次在王胖面前說過,當年做組織部長時,認識了不少北京有名的畫家和全國有名的字畫鑒定師,也邀請他們來銀城辦畫展,都是朋友。
上老在幾個人混雜的聲音中說了一句話,他似乎只是在自己的內心里說了一句話,他微弱的氣息僅僅像一根蛛絲抽在半空里,可是每個人都聽見了:“都走,都走,不賣了。”這句話把所有的人都攆了出去。
7
上老病了,銀城也病了,除了徹夜喧囂不止,飛速突增的鋁業加工廠的轟鳴聲,就是強大工業散發的熱量,令銀城的八月更加毒熱。上老離開清白居回到他的家,每天足不出戶,坐在畫案子前看空落的畫案子,以及他空寂的房子。他感到這空落里塞了太多的東西,他就想一個人待著,把這些沉重的空落在內心里放空。屋子里還是能聞到經久不散的墨香,上老聞到一種潛藏在墨香中的另一種氣味兒,哦,那是八月狠毒的致命氣息,或者是即將來臨的九月。他已經被折磨成一張枯瘦的人皮,那張單薄的臉皮下,依然被毒熱侵襲著,釋放著經久不衰的刺痛。刺痛一來,他就突然想到了什么,奔到那個上鎖的樟木箱子跟前,打開,取出里面的另一個小木箱子,再打開,他看到了那些一筆一筆記錄的賬本,破舊的老黃紙已經快成了碎末,看了一陣子,又將賬本放回小木箱,把銅鎖牢牢鎖上,緊緊拽了又拽,直到認定那鎖真的鎖上了。
老豆腐酒樓和清白居里都不見了上老的影子,世界還是安然變化著。王多多與老豆腐吃早餐時,道出了兒子王胖為自己買白石畫的事情,那白石畫的賣家不是別人,卻正是上老,那白石畫正是當年的那兩棵白菜,一棵都不差,老豆腐聽著王多多一溜煙的話,只有不停地“嗯”著,點著頭,吞老豆腐。王多多繼續說,他看到上老的眼睛了,他覺得自己也看到張大嘴的眼睛了,雖然那雙眼睛大小厚薄被重新整理過,由當年張大嘴的單眼皮變成上老的雙眼皮。他再次吞了口氣,肯定地說,確實是張大嘴的眼睛。說完,兩個人一口氣把早餐吃光,也沒有再說話。老豆腐的兒子劉志正來到桌子前給他們添老湯,添了湯仍然立在桌子旁,后來,干脆坐了下來:“還非要回邊莊,還什么債,這事兒根本就對不住人家上老。不過,我把錢湊上,在我爸這里,也是你們那輩人較真,總得把這事過了才心安。”老豆腐喝光最后一口,認真地望了望自己的兒子,遲緩地又把碗遞給了兒子,他已經喝了第三碗老湯了。
“你懂什么?那是全村的債!”
王多多吞了一口老湯:“我也湊些錢,無論張大嘴回不回來,他這個人還在不在,上老是不是張大嘴,都不重要了,我們都得回去面對邊莊的人。”
“怎么想,都像一出鬧劇!”
劉志說完又準備給王多多添老湯,被擋了回來。他的碗里剩了幾口老湯,成濃重的醬色,飄著總也散不盡的香氣。這是老豆腐祖傳的老湯,一輩一輩不斷續地傳到了今天。王多多看著這老湯變成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的混雜和積累,怎么能分得清呢?
“劉志說的也對,也許是我們太較真兒了!”
王多多看著老豆腐,兩雙衰老的眼睛又碰到了一起,他們沒有先前那么激情澎湃了,他們沒有遵守一個承諾之初的堅硬了,他們變得柔軟,變得更加閃爍不定,更加濕潤與低沉:“人這一輩子,誰還不犯個錯呢!”
他們幾乎是同時將目光轉向了街對面的古玩城。在被稱為現代城市的闊大版圖里,古玩城就像是一個過去的影子活在現代里,清白居就在其間。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問了對方:“怎么有些日子不見上老了?”
清靜了幾日后的清白居,迎來了北京的一個字畫鑒定大師,姓劉,駱駝一樣高大,扎著粗壯的花白馬尾巴,一身深藍色亞麻唐裝,在前引路的是劉部長和王胖,在后跟隨的是清風的媳婦,她從一個幾乎足不出戶的裝裱師,搖身一變,成了鑒定師的秘書。一大早,她驅車去了飛機場,將大師接了來,進屋子,她就極其熟練地應付著各種為鑒定而做的準備。
清風在沏茶,劉部長在詢問劉大師的旅程安排,是否能在銀城多住些日子,大師瞇縫著眼睛,滿嘴里只有一個“好”字和“忙”字,王胖被眼前的景弄得恍惚,緊隨其后附和。茶香飄起了,清風媳婦將拎進來的密碼箱層層打開,在里層取出一個公文夾,又將其中的東西一件件擺在桌子上,“中國字畫鑒定中心”、“國際鑒定師證”等五花八門的金色或墨色字跡印滿了桌子:“王總,鑒定之前要先看看鑒定師的水平。”“早就耳聞大名了,早就耳聞了,再說,有劉部長。”王胖趕緊起身,胡亂地將證書一一收好,放回到密碼箱里。
“不是劉部長,不是上老,我不會來。鑒定要到北京去。小地方人,疑心重。”大師說起上老,朝著屏風后望了望,“老先生呢?”清風回:“父親身體有點不大舒服,不過,沒大事,靜養一陣子就好了。”“哦,清風你得多干些了。”大師喝了口茶,“可是有些年沒見上老了。”
清風取出了字畫,平展在案子上,大師用兩根手指肚捻捻宣紙角,又將畫舉到眼前,用力看那方印章——白石翁:“白石先生的章一大特點,單刀切,沖刀,它是一邊齊,一邊毛。”說完,他把印章指向每個人,示意都確認一下他的說法,每個人都在遙遠的距離上點著腦袋。
大師繼續鑒定整幅畫,幾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白石先生愛家鄉,愛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大師指在兩棵白菜的莖與葉上,“白菜這樣的平凡之物,都能化平凡為神奇,登堂入室。”他的手指隨著畫面的線條抑揚頓挫地游走,“這筆墨,沉著,拙樸,不凡。”他已經不是在鑒定了,是在享受,“這是幅精品,只有白石先生才有這獨創精神——‘我行我道’、‘我有我法’。”大師在慨嘆中反反復復欣賞著這幅畫,幾乎被這作品感動,牽引著每個人體會著畫作的博大精神。
“您就是活證明!”王胖激動極了。
最后,大師將目光轉向那一串長長的題款:“清白人家——借山老人齊璜畫并篆此四字。”他自言自語道,“鑒定最重之處要看題款,畫若是仿得真,字就難了,最易露怯。”屋子里的人們在這最重之時停止了呼吸。
“這幅畫本就是白石先生的一幅無年款的作品。”大師從白石先生的世界走出來,在畫上按上了“現場鑒定真品”的印章,同時,只見王胖飛跑著到了門口的車里,迅速把一個密碼箱子取來,遞給了清風媳婦:“鑒定費,您收著。”清風的媳婦仍然是一副嚴肅的面孔,這嚴肅讓眼前的鑒定顯得更為真實而有力量。
就這樣,大師像一陣清風一樣刮過清白居,匆匆趕往下一個需要鑒定字畫的地方,臨走,他搖下車窗:“回北京開鑒定書。”
8
上老在進入九月的第一天早上,如約來到了老豆腐酒店。他依然穿著一席中國風的唐裝,扣上了那頂帽子,將長頭發束起,他儼然就是上老。雖然看上去已經瘦了幾圈兒成為一個紙扎,聲音卻洪亮極了,他沖著在大廳里忙碌的劉志喊:“志兒,來碗老豆腐!半個燒餅!”
王多多和老豆腐正坐在他們的“老地方”等待著,只管吃老豆腐,嚼火燒,反而在逃避,再不輕易談起關于八月與九月的事情。上老吃了幾口老豆腐后說話了:“明天,回邊莊吧,我去當一次贖罪的張大嘴。”
九月二日,清晨,是銀城秋老虎最肆意的開端,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去了邊莊,司機是劉志。清風主持清白居無法抽身,王胖在四處籌款,準備開他的樓盤。一路上,劉志都在高談他的老豆腐酒店的改革暢想,這暢想已經和老豆腐背道而馳了很多年,他要將老豆腐酒店在銀城餐飲行業掛上星。老豆腐在車座后面堵了一句:“還掛月亮呢,老豆腐是老百姓吃的東西。”“美國的肯德基、麥當勞都是百姓吃的,依然能登得廳堂,入得廚房,賺了我們中國人多少錢!”談到國外,劉志更為興奮了,“我還要做老豆腐連鎖,開到國外去。”上老把老豆腐躍躍欲試晃動的身子擋住了:“年輕人就照著自己的想法做吧。”
劉志的暢想并沒有擋住三個人的復雜心情。車子在銀城的中心一路向南,奔向那個一直存在于記憶中的邊莊。當記憶再次淪為現實,多少讓人手足無措,真實地面對過去的事情,還是需要些勇氣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了,王多多對著劉志:“先去邊莊看看,再去三十里鋪鎮子上,邊莊都搬到了鎮子上。”他們隨著車子顛簸著自己的身體,車子平穩時,依然顛簸著自己的身子,車子直行時,他們齊刷刷地將眼睛盯向路的盡頭,盯住那個生長著無數莊稼和破房子的邊莊。
銀城多少有了一個城市的模樣,城區已經向南蔓延到了十里鋪。再向南,再向南四十里,就到了,全程僅用了半個小時。車子趨近邊莊地界時,三個人都伸長脖子,去找那個露出地面的一小截石灰柱子。那個石灰柱子標志著邊莊的存在,據說是當年穆桂英練兵時留下的拴馬樁,從他們記事起就扎根在他們的記憶里了,旁邊還有一截柱子上面標有“邊莊”兩個大字。但是,現在地標不見了。
王多多第一個下了車,蹲在地上摸邊莊的標記,地面一片平坦,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凸顯這片土地叫邊莊了。緊跟下來的是老豆腐和上老:“回來看看邊莊吧,還記得那個凸出地面的石灰柱子嗎?”王多多用手指向下挖著,下面依然是干硬的黃土。雖然這里離銀城并不遙遠,但老豆腐自從離開邊莊,就再沒有回來過。老豆腐也蹲下來,和王多多一起挖了起來。上老仍然以上老的身份踩在這片土地上,他執著地表現著上老應有的沉穩與儒雅,一直站在一步之外的路上看遠處彎曲的土路。這是一條進村的路,歪歪斜斜,每走幾步,就會在路左邊或者路右邊陷出一片坑洼,鄉村的路總是不能堅硬得持久些。
車喇叭響了幾聲,劉志在車上打招呼呢,他高喊著:“直接進村看看吧。”三個老頭再次上了車,面對已經不復存在的邊莊,他們焦急起來:“幸好你一直留在村子里做了小學教師,”老豆腐對著王多多說,“不然,我就是回來,也找不到邊莊了!”
王多多看了一眼老豆腐和一旁默默無言的上老:“我們可是曾經一起上村小學的,原來那條土路還是我們用腳丫子踩出來的哩。”
他們在坑洼的村路上搖擺著,路兩邊是成排的楊樹,一度要傾斜倒下的樣子。透過密密的楊樹葉子,他們無法找到當年的邊莊了,當年的邊莊到處是槐樹和榆樹。一路上,幾個人都在向著路兩邊尋找著過去的痕跡。老村落所處的位置也已經模糊,本該是彎曲的胡同和橫七豎八的平房,如今都成了一片平地。車子駛進邊莊的村口才停了下來,卻一個人也看不到。
邊莊呈現出一片荒蕪,他們循著村子的唯一一條中心路向村西那個破廟走去,他們靠著記憶的方位,尋找那個破舊的老廟。可沒等走到近處,就看到那里已經被臨時的石制或者木制柵欄圍圈著,挖掘機和推土機正在那片廢墟上蠕動。
幾個人去找司機打聽。兩個司機都說了一句話:“再過幾天,連這廢墟你們都找不到了。”在機器的叫喊聲里,老豆腐跟著喊:“師傅,這里要干什么?”挖掘機龐大的手掌向地面抓去,在幾個人的眼前抓出一個深坑,師傅才把腦袋伸出來:“建鋁廠!”
王多多堅持要帶著他們去找他待了一輩子的邊莊村小學。他們又往回走,向著村東的小學校走去,但小學已經不見蹤影。王多多分別瞅了瞅老豆腐和上老,這是他們仨一起念過的小學。上老一直壓抑著越發鼓動的胸口,他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會徹底泄了氣,他必須堅持住,必須變得堅硬無比,他就用一只手反復從憋悶的胸口狠狠捋到臉上。
邊莊屬于三十里鋪鎮,鎮子向南不足十里路處,他們去了鎮子上。鎮子已經變得很闊綽了,路兩邊先前的平房式的門市,都成了拔地而起的樓房,不高,上下三層,把街道劃得筆直。隱藏在門市樓后面的是一排又一排的高樓。幾個村子都已合并到三十里鋪的鎮子上居住了。
他們在鎮子的路上停停走走。路邊一個熟食店里走出一個人,王多多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人是村子里老張家的三兒子,接了他父親的班兒,地早早就不種了,在鎮子上做熟食生意。王多多一邊下車一邊喊:“三兒,三兒!”“老師!”三兒一見來人是他的老師,把手里油膩的豬頭肉放回到保鮮箱里,“老師,不是去銀城了?”幾個人全下了車,在三兒的熟食店里坐了下來。三兒成了他們此次行程的引路人,王多多簡要向三兒講述了當年的這個故事,三兒不斷地重復:“我父親原來念叨過葦箔的事,那都過去很久了。”直到上老從他的一個背包里取出錢來遞給王多多,王多多又掏出那份謄抄的賬本,三個老頭兒扒拉著找到記錄老張家的欠款數,在一張四方茶幾上鋪開一個日記本,開始鄭重其事地計算著如今的欠款數時,三兒和劉志都明白了,三個老頭兒不是在說趣話,這一切都是真的。
老豆腐戴上老花鏡,把賬本舉到陽光里,字跡被歲月揉得太模糊,他張望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準確數字來,又遞給了上老,上老倒沒有花眼,他緊緊貼到那張粗草紙上去:“三十領葦箔,十二元一領,三百六十元。”他念給老豆腐和王多多,老豆腐說:“三倍返還?”王多多看著老豆腐,遞給了三兒一千一百元:“化零為整。”三兒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只有發愣,他沒有去接這些所謂的欠款,他覺得不可思議:“這都是過去的無頭賬,我爸已經不在了。”兩個年輕人都立在屋子里不知所措,這樣的場景像一場虛假的舞臺劇,幕謝了,那只是一場劇。王多多把錢壓在桌子上的白色茶壺底下:“這是當年欠你爹的!”
9
這場還債的故事持續了四天,在三兒的引領下,他們還了大部分村里人的債。村里人從未想過這種無頭賬還有一日可以解,人們開始從回憶里打撈張大嘴的模樣。
他們三人最終找到了當年邊莊的“狀元”,近百歲的狀元干瘦如柴,卻依然散發著力量。他被搬到了六層高的樓房里,每天和他偏癱的兒子在窗戶底下坐著望窗口。幾個人坐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像一座鐘,一座記錄著兩個世紀的老鐘。每個人跟他打著招呼,他一動也不動,像一只禿鷲一樣瞪著他們,他的兒子用并不清晰的話告訴來人:“聽不見了。”這個當年編葦箔的狀元,全村種莊稼的狀元,再也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
上老站不住了,他坐在了狀元的正對面,握著他的手,就像握著一把鋼筋,他被抓住的一瞬間,大著嗓門兒沖著他的兒子喊:“誰呀?”“我這眼睛不好,得仔細看看。”他的兒子喊了他一句:“大嘴兒、豆腐、王多多。”“誰?王多多?”狀元激動起來,他緊緊抓住上老的一雙手,“學校沒了,不是都到鎮子上來了?”狀元兒子說:“王多多不教了,到銀城啦。”王多多湊到他耳朵邊:“來還債呢!”他聽不見別人的聲音,他只能聽見他兒子那含含混混的聲音:“銀城好啊!”
“豆腐跟你說話呢,他說你還是狀元,長命百歲的狀元!”
狀元那張深陷下去的嘴展開了,他快樂極了:“老烏龜,邊莊我那輩子的兄弟姐妹們,都快讓我一個個送走了!”狀元抽出一只手抖動著擦眼睛,再不說話了。
幾個人只能通過狀元兒子之口,與狀元交流著。上老說:“我是大嘴,和老豆腐、王多多,回來還債,葦箔。”狀元兒子說給狀元,狀元聽到大嘴和葦箔,將一只手伸到上老的臉上,這只手在上老的臉上游走了一個遍:“大嘴?是大嘴呀,大嘴怎么變成這樣了,這不是大嘴。”他繼續朝著上老的脖子、肩膀摸過去,“嗯,豆腐倒是像他爹。”他摸到上老過長的頭發,“張大嘴這渾小子,當年全村的人都罵過你,要不是你爹娘死得早,跑到哪里也能把你找回來。”
狀元停了片刻,將腦袋轉向老豆腐和王多多:“老豆腐?王多多?就是苦了王多多了,當年村里人快把他家的門檻踏破了,天天去問大嘴的消息。”狀元重新將手放回到上老的手上,重新摸著這雙手,“我就說,大嘴得回來,邊莊不出那樣的人!他們都不信,就我活得長,我說得準。”狀元把上老的手舉到半空,“你摸摸,和他爹一樣,一雙干推拿的好手。”
上老在頃刻間全身的力氣沖向那只被緊握的推拿手,他想抽回來,毀掉對張大嘴的一切佯裝,但他又瞬間卸掉了,那股力量就憋在了胸口,柔軟而平和地抽出絲來:“老爺子玩笑了。”
狀元繼續他的話:“就是可惜了你爹那推拿的好手藝。”上老依然裝作真實張大嘴的樣子,終于哽咽了,他的淚太難流下來,他用力把淚吸了回去,就聽見狀元向每個人高喊著:“你們那時候年輕,在外邊的人不容易,我看不如在家里種地。我那孫子和孫子媳婦都跑到城市里去,回來就滿嘴的水泡。我告訴你們,孩兒,在外邊要是太難,就回家!”
狀元不說話了,屋子里寂靜下來,幾個人站在窗口向外望這幾排屬于邊莊的樓房。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都無法將此認作一個現代化農民居住的家。它像一個龐大的怪物,樓體上除了每家洞開的窗戶,滿墻體上還釘滿了釘子,掛著些繩子和鋤具,密密麻麻,像一張破舊的龐大的蜘蛛網,所有的人都被網在里面,又像是附著著一個又一個艱難向樓頂攀爬的人群。“我看有些樓像是空的?”劉志看了一圈兒。“大部分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狀元兒子說。
狀元在這一陣子寂靜的空當,突然又想起了葦箔,他的精神又活躍起來,兩眼放光:“我那時候日日夜夜都編,還拿了狀元,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老豆腐和王多多把賬本攤開來,上老掏出錢塞在狀元的手里:“這是張大嘴的葦箔錢。”狀元笑了:“都什么時候了,還葦箔,哪兒還有什么債。”狀元再也沒有說話,屋子里的人也再沒有說話。直到幾個人離開,狀元的嘴都沒有合上,從那個洞里出來的除了嘆息,就是永遠都無法彌合的歲月的深淵——“債哪里是錢那么簡單的!”
從那一刻起,狀元兒子一直認為,今天來到家里的客人,是一群較真兒的人,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如此。這群人按照當年記錄的賬本,繼續行走在每一家每一戶,每到一個家里,他們就輪流著將過去的故事講一遍。后來,邊莊全村的人都在自家的樓房里、鄰居家里,或者樓房下面的空地上,說著這件似是而非的事情,流傳起這個較真兒的故事。
總是上了年紀,三個人了結了這樁二十年的事情,都各自歇息了幾日。在九月秋老虎仍肆虐的一天傍晚,他們如釋重負般聚在老豆腐酒店的二樓包間里,碰著酒杯,熱鬧成一片。王多多和老豆腐給上老敬上三杯酒,感謝他這些日子頂著張大嘴的身份圓了他們多年的心愿。
“可要感謝上老的。”老豆腐瞇著眼睛,“今后我們仨可是要老到一起了。”
王多多除了感謝再沒多說什么,他似乎在等待著上老自行說出張大嘴的真相。但是,上老依然斯斯文文地回敬著。平日沾茶不沾酒的上老滿臉燒紅,他這張臉是見不得酒的,他不知自己此刻竟像脫了韁的馬,聽著老豆腐和王多多說著那些過去,自顧自地喝酒。那一日,三個人第一次喝到大醉。
銀城古玩街越來越熱鬧,清白居里仍是日日閑客不斷。上老每日早上醒來,都透過清白居的窗口望向對面的老豆腐酒店。他能清晰地看到大玻璃窗里靠墻的方桌前坐著老豆腐和王多多,上老望上一些時候就回到他自己的住處去。
已近十月的一天夜里,夜色中的清白居放射出昏暗的燈光,照耀著業已閉門的長長胡同。透過燈光你會看見,模模糊糊幾個人影聚在一起。你只能看到這樣模糊的程度了,無法再看清楚。大概是那張八仙桌上,清風,清風媳婦,上老依然還是上老,他正襟危坐,讓清風依照規矩把幾個紅包包起來,紅包上寫著鑒定師、劉部長、張、梁,以及那三個突然闖入的買畫人等。
“這個樁算我的,其他人還按規矩。王胖若是來,告訴他,那幅畫我送給他父親。”
清風和媳婦欲言又止,上老起身走進屏風,又走出來,他從未如此輕松,在清白居里轉了幾回:“清風,好生經營清白居。”
過了些日子,王多多和老豆腐來找上老喝茶聊天,清風在二樓裝裱字畫,三個人一落座,清風洗杯、泡茶,儼然有了上老的樣子。
“有些日子沒見你父親?”
“回廣州我母親那里去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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