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過十五,就說過十五,不說過中秋。中秋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斯文,太模糊,模糊得失去了過節的意味。莊稼人每天背著日月勞作,精打細算過日子,八月十五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八月十五前后正是農忙時節,該收的要收,該種的要種,事情的安排常會說十五前或十五后,不必說具體的日子,大家心里就都明白。
以十五作參照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送節禮,一定要趕在十五之前。
新親講究多,節禮送得越早越好,當然是指進入八月。送得越早,丈人家就會越高興,會覺得這青年和家里人懂禮節,看重這門親事。左鄰右舍也會放大了眼睛伸長了舌頭,說誰誰家里及早就吃上閨女的月餅了,見了面還會不失時機地恭維幾句“有福氣”之類的話。這自然而然會形成一種攀比,禮送得早送得多的人家會被人羨慕,老人臉上有光,女孩子也幸福地羞怯著,為此她在家人和眾人的心目中,地位得到提升,好像一下子取得了重大成就。而節禮不如人家的,則一時沒了底氣,仿佛矮人半截兒,免不了要抱怨幾句或背地里說些風涼話。其實,在老人的心中最隱秘、最重要的,是在以此來衡量這門親可不可結,結親以后會不會對自己的閨女好。這是為人父母者最基本、最樸實的心思,是少有的對女兒未來的浪漫的猜想,而這浪漫不關月亮,不關陰晴,只和幸福有關。
也有娶親的家庭,會考慮把婚期定在十五前還是十五后。定在十五前,會認為是男方占了便宜,可以把聘禮和十五的節禮合在一起,省錢省事,還多了個秋忙的幫手。若兩家人都和氣,關系好,就不會有什么麻煩。若男方家小氣女方家又難纏,中間就會產生許多問題,以致鬧不愉快。
老親就好多了,不必講究四色禮、八色禮、細水長流什么的,時間上也隨意。揀個農活能錯開的日子,帶著父母愛吃的月餅、蘋果之類的食品,夫妻同行或自個兒就去了,簡單坐上一坐,拉拉家常,替父母收拾一下屋子或洗洗掛在繩上的衣物。來得及吃飯就吃了再走,來不及就回家吃了,家家戶戶都在忙,不會有太多說法。有時,送節禮的看望完父母,還要順便去問候一下自己的兄弟,趕到正巧地里有活兒,就算心里焦急也會耐著性子幫他們干上一陣。
我家因為姑姑多,每年送來的月餅,能吃到十五之后很久。我對月餅素來不感興趣,但每年的十五我還會在家里多多少少地保留一些,月餅之于農人,就像月亮之于詩人,是八月十五的象征。
每年中秋節的晚飯,母親都是主角。
月餅是照例要吃,盤子里還要像模像樣地切上幾塊。烈火燃燒的土灶里熬著南瓜豇豆小米粥。母親把柴火架好,同時忙別的事情。讓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頓雞肉,是早就算計好的。那只最矯健的大蘆花,父親和母親撲騰了一中午才用網子逮住,此時正瞪著充血的眼睛等待母親的發落。
月掛天邊時,家家都飄出了誘人的香味。晚歸的人疲憊而歡喜地圍坐在一起。月圓風清,八月十五的夜色是連莊稼人都會抒情的誘惑。這抒情寫在臉上,寫在心滿意足的飯食里。人們破天荒可以放慢了速度,談論著收成,談論著耕種,談論著孩子的學習,談論著秋忙之后的添置計劃。
父親不勝酒力,一臉的困意,月光給他臉上涂了層土色的光暈。母親又招呼我們去剝玉米,任憑露水無聲地灑落。堆積的玉米已捂得發熱,再不剝就會發霉發芽了。母親抬起頭,似乎要看看會不會下雨,但她只看到了一輪大大的月亮。
為了防止我們困乏,蘋果和月餅又被搬出來,蘋果會有人吃,但月餅是無人問津了。父親開始給我們講故事,講月亮,講三國,講那些知名不知名的奇聞逸事,講我們小時候如何像小狗小貓一樣睡在鍋灶口,講我如何從床上掉下來,大姐哪里也找不到,最后從床底把我拽出來。
我們還是抵抗不了困意,即使墻縫里蛇捕殺老鼠的慘烈叫聲,依然驅逐不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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