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建立過許多信仰,這些信仰,是我們生活的信心與勇氣。敦煌,在我眼中就是一種人間的美麗信仰。
在于眼中,莫高窟有著一種舒展的美,它的不少藝術造型則顯得漫不經心,自在自如。
佇立在莫高窟前,仰望拔地而起的九層樓,不是通天塔般與天相爭的勇毅,只是安然立于蒼穹之下,任風云變化,法相萬千。氤氳中,我仿佛看到九層樓下,蜿蜒著信徒的隊伍,一跪一叩首,長拜在大漠深處,不求得道,只修來世。身后,是斜陽拉下長長的影子,在芳草荒蕪處搖曳。
曾經幻想,看到莫高窟會是怎樣的一種心痛,那里是我國學術的傷心地,曾經官員的不作為,直至如今諸多國寶典籍散落他鄉。曾經人們的愚昧,致使多少精美的塑像壁畫成了一片慘白。甚至希冀夢回那個時代,可以攔住遠去的馬車,留下那堆積如山的殘卷;可以喝住工匠的粉飾,保住飛天婀娜的身姿;可以提一柄長劍,與他離開如云的戰陣,決勝負于城下。更是期待有一日,我們可以驕傲地站在學術之林,說一句敦煌是我們的,敦煌學也是我們的。
只是當我穿行過一個個洞窟,我卻記不起斯坦因,王圓箓或陳寅恪,記不起余秋雨在《道士塔》里的憤慨與迷茫。眼前,只有經變石刻中的滿天神佛,梵音飛天,旁的一切都恍如隔世,再記不起來了,也生怕記起,玷污了這不屬于人間的世界。游人熙攘在洞窟中都成了身外的塵土,這洞窟依舊只是一個大梵天外的凈土。從小字臉的飛天,到反彈著琵琶的緊那羅,于我,想到的并不是從北魏到盛唐的變遷,千年歷史的滄桑,在三十三世中,只如彈指一瞬,抵不過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的剎那。
梵樂漸止,趁著檀香的味道還沒有散盡,木魚單調的聲音又緩緩響起,是生前在此修行的比丘們留下的印跡嗎?那他們,是涅槃了,還是再入了輪回,繼續著貪嗔癡慢疑的人世因緣,我都無從得知,卻依稀能聽到他們喃喃誦經的聲音。經聲漸漸由遠及近,一刻間,周圍的五百羅漢似乎都有了生氣,凝視著我們這些糾纏在俗世中的眾生,余一聲聲嘆息。
在神佛的眼光中,我小心翼翼地看著這洞窟中的一切,沒有普陀的香火,沒有峨眉的金頂,古樸的雕塑,盡管褪卻所有的顏色,眉眼之間依然法相莊嚴。站在洞窟里,仰望頂上各式藻井的花紋,恰如漫天星子一樣使人敬畏。蓮花座下,即便無所信仰如我,亦會有種打坐的沖動,閉上眼,看到大千世界。
莫高窟里歷史的風韻,對我而言,不過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轉身離去,斑駁的壁畫,都成了過眼的云煙,只剩下釋迦前心跳的聲音在耳旁,縈繞千千歲。回頭,望云端下的九層樓漸漸幻化成天空的顏色,我只在心里匍匐,朝著虔誠的方向。
顛簸過一路的風沙,我慢慢看到了沙漠那邊是什么,是另一個沙漠。鳴沙山里,數不清的沙丘綿延相接,遙遙連向天際盡頭。地平線上,錯雜了顏色,分不清哪里是沙漠,哪里是天空,只看到一片浩蕩的蒼茫,像是人生不知所措的未來。
如果說仰望著貢嘎在云霄上不可攀登的頂峰時,感受到的是一份意氣凌霄的驕傲的話,那么眺望著鳴沙山此起彼伏的脈脈沙丘時,感受到的只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與無奈,因為未知而恐懼,恐懼到盡處,落成七分無奈,三分茫然。
沿著隊伍,走過一個又一個沙丘,其實除了前人的腳印,看不到任何東西,正如我們也從不知道我們究竟要走向何方,只是緩慢地攀行著,看到前方更高大的沙丘,更浩瀚的沙漠。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走在后面,最后都一起回到了起點,沒有人看到終點。
印象中的大漠,不應當是這樣,或許說行走于大漠之上的人們,不應當如同我們一樣,漫無目標地行走。想象中,大漠是一個屬于詩歌和俠客的國度。有胡笳琵琶的清響,有葡萄美酒的醉人,有少年的弓羽,有將軍的長劍。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情萬丈,有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柔腸百結。唯獨沒有那些沿綠洲而來的商隊,有著終點的他們,走不到大漠的深處,只不過是行走于大漠邊緣的過客,繼續屬于他們自己的道路。他們的道路太過現實,他們的未來可以捉摸,而大漠只屬于那些沒有將來的人,在漫天的黃沙中,飲罷飛雪。他們將戰骨埋于荒外,即便只換來葡萄入漢家;他們將死生放逐沙場,即便西風只殘照漢家陵闕。從他們踏入大漠起,便注定中土只成了遙遠的記憶,古來征戰,屬于他們的只有烽煙下的馬革裹尸。
我坐在沙丘上,不知道何去何從,停下攀登的腳步,反而多了幾分清明。忘卻了壁畫上的三兔藻井,忘卻了妖嬈的飛天,忘卻了靜默的普賢……已經慢慢消失的壁畫,總有一天,只會化作粗糙的沙土,后人甚或連憑吊的痕跡都無法尋覓。等到那么一日,敦煌留給我們的會是什么呢?關于雕塑,關于文字的記憶總會消退,記住的,只有走進洞里,看著的諸佛羅漢,八部天龍時空白的感覺。人總會被那樣一種簡單而圣潔的力量震撼,望著那精雕細琢的塑像,無法想象若是沒有虔誠的心,是如何描繪出那樣的各式天人。而那屬于宗教的精神力量,是一種不同于史料的存在,不需要考證,不需要釋讀,就那樣純粹地放在那里,撥動來者的心弦。在他們面前,沒有大乘小乘,沒有凈土宗、天臺宗、華嚴宗諸宗,只有信我者,得永生似的簡約與堅定。
從莫高窟一路走來,似乎穿行于人生的兩個極端。一邊是青燈古佛,一邊是金戈鐵馬;一邊閉塞了眼耳鼻舌身意,一邊縱情于色聲香味觸法。人生如此,浮生如斯,這遙遙相對的兩側,映出兩段各自驚艷的軌跡。更似隱隱昭示,那些淹沒在歷史中卻依然留于后人銘記的兩種人生境界。
大漠中穿行的我們,看不到前方的盡頭,便因循著前人的足跡,走向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未來。道教說,死生在手,變化由心,此之謂我命在我,不在天也。可是打開手掌,掌紋如散落的沙子,誰又能看得清,命在哪里?尋不到生命的意義,所以有人出世,在晨鐘暮鼓中參透菩提樹下明鏡臺前的迷障;有人入世,在擊鼓鳴金里只求不負此生年華。
想起莫高窟里涅槃的如來,只是他度了自己,卻留下了蕓蕓眾生在苦海中等著度人的扁舟。唯一不同的,是他給了眾生一個西天極樂的希望,使人們相信此生的意義只在不斷參悟,而求一世可以進入極樂世界,那里樹上會結出各色衣服,天上會掉下各種食物,絲竹管弦,不絕于耳。只是佛卻沒有說,活在極樂世界里的人,又應當去追去什么?因為極樂已然難以追求,便沒有人有空遐去追問極樂之后的時空。人們執著于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中,求而不得,卻來不及思量,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之后又是怎樣的空空如也。
只是有人并不甘心于那遙不可及的極樂世界,才有了鳴沙山下的戰骨森森。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既然往生不可尋,倒不如醉這一生繁華,揮灑盡那少年意氣。他們的車馬征戰過華夏紛亂的土地,他們的身影追逐炎黃逐鹿的阪泉,收取關山五十州,卻不求官拜凌煙閣,只不愧這一世男兒的名號。他們的人生,沒有那證不盡的因果輪回,沒有那參不透的生老病死,前生來世都凝作當下千軍萬馬間的來回。只是戰死前的剎那,回光返照中,看到一生化作虛無,盡頭處,他們又悔也不悔?
看著沙丘下月牙泉泛起明滅的色彩,不知里面是否有浮燈飄過。恍惚中,隱約分不清哪里是莫高窟,哪里是鳴沙山,甚至分不清身在何處。莫高窟里的比丘,他們追尋佛祖的背影,在誦經聲間勾勒出這世界簡單的線條,像是織就了畫布的經緯。鳴沙山上的孤魂,他們傾盡此生的風華,在鑾鈴聲里涂抹出這世間絢爛的顏色,繪就畫布上的錦繡山河。
人生有時亦如紅白玫瑰一般,選了這個,那個便成了遙不可及的絕美。伴了青燈古佛,便向往仗劍天涯的瀟灑,隨了快意恩仇,又向往打坐聽禪的禪定。“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縱是活佛亦無法參透,遑論眾生,只是更多的眾生如我,在中間的道路煢煢獨行,既悟不得道,又醉不得夢,隨著旁人的足跡左右穿行,走不到終點,只回到來處。
莫高窟的美,有濃得化不開的悲情,有涅槃重生的痛苦希望,一如掠過敦煌風沙在遠去的駝鈴聲中發出的陣陣悲鳴。這聲音雖已遠去,卻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林文欽
系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散文選刊》《新華文摘》。獲中國新聞獎副刊作品獎、孫犁文學獎。著文集《一個人的星空》《時間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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