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遠在周之前,便有了醬。我曾參觀過一座有著一百多年歷史,至今仍在按照古法制醬的醬園。醬園有一塊寬敞平整的空地,那里橫平豎直地擺放著數百口半人多高的瓦缸,它們頂著尖尖的缸蓋,日曬夜露,端凝而靜穆。醬園的主人告訴我,即便同法所制的醬,口味也會有不同,因為,原料、氣候、輔料,乃至制醬者的手藝那細微的變化都會讓醬有所不同。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書法之道,竟與這古老的制醬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提到書法,不得不說,我有一個令自己既自豪又害臊的身份:李繼祥的學生。自豪,是因為,在旁人嘖嘖稱贊李老師的書法時,我能說,嘿,他是我老師。害臊的是,我很清楚自己壓根不配做他的學生,因為他對書法的癡迷和虔誠,責任及態度,都是我這種憑興趣和興致抱著練字玩兒的人無法想象和企及的。
吾鄉乃楚之故都,歷史文化名城,今之書法之鄉。因而,彈丸之地的小城里書墨風盛,書者摩肩,街角巷口更是滿布書畫古玩店面。雖然自小便被愛好書法的老爸領著逛店看字,但我卻對弄墨沒絲毫興趣,總感覺那黑墨直線的沒什么趣處,因而,小時候描紅本上的大字作業都由老爸代勞。但去年,好好兒的,我突然就嚷著要練字了。因為,我發現了漢字書寫的美妙。而讓我看見那美的,正是書法家李繼祥先生。
那日,與友人去李老師工作室,他揮筆狂書杜牧詩《山行》,書就,我驚喜地發現那白宣上竟生出一朵花來,詩中“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花”字,幻為一朵莖葉栩栩的花,娉婷靜雅地逸于其間。我當下就驚呼不已,帶著幾分無知且無畏執起了李老師的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拿毛筆,李老師認真地教我持筆的方式,教我書寫的規矩,我居然就那么整整地練了一個上午。
因為拜了師,我便常去李老師的工作室求教。書法家也是很文藝的,他的工作室綠植茵茵,茶香裊裊,古琴悠悠,再加上李老師有位溫柔美麗的夫人在邊上紅袖添香,我一度感覺,當個書法家真是件無比愜意的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幾個拜他為師的學生都愛聚在李老師的雅居內,習字、品茶、談天。
漸漸地,我覺得,字完全不是那么容易寫了的,譬如李老師讓我臨的《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貼,褚字飄逸靈動,行間玉潤,流麗婉暢,我很是喜歡。可是,在臨寫的過程,我發現,美,是難以抵達的彼岸。也許,只有當自己練了字,才會明白書法的美妙和書道的無邊,以及書家習字的喜樂哀愁。與做所有的事一樣,簡單地從之,易;深入地從事,難。
有一天,剛到李老師工作室門口,就遇見他的夫人輕輕帶門出來,沖我們擺手,示意我們噤聲。我們等她過走來,聽她悄聲說,發神經了,在里面撕作品呢!
原來,當書法家也不是那么愜意的。
后來,李老師說,撕作品就叫發神經?那因為一筆寫不到位扇自己耳光算什么?
記得看過一篇論文,說是熱戀的人大腦分泌出的一種肽與精神病人體內所含肽非常相似。這么看,李老師真得算是個“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對于書法,遠遠超過了熱戀的程度,那簡直可稱為癡迷狀態了。
癡迷是愛的極致,我曾問過李老師,他對于書法的熱愛源于何時。李老師笑笑說,小時候,看父親在家里的扁擔、板凳上寫作為標記的 “李記”二字,感覺父親的字比別人家作標記的字好看得多,便揣摩如何能把字寫好看,那大概就是自己對書法產生愛的始源吧。
出生在城中村內的李老師,因家貧12歲才進校門,求學的過程被困窘的家境磕絆得踉踉蹌蹌,卻依舊消退不了他想寫“好看的字”的執念。一個菜農家的孩子,連書都讀不成,飯都吃不飽,卻莫名地愛上了書法,因為寫字,他被父母逐出家門,僅分一間茅屋,一只煤爐和一塊菜地讓弱冠之年的他獨立門戶。為了生計,他種菜、賣菜、拉車、做瓦工……為了寫字,他去城北的水泥廠撿包裝紙,被當做拾荒者。拔草時他忍不住用指尖在土地上寫字,撒菜籽時也情不自禁地比劃著字,一個心不在焉的菜農,卻是書法的有心人。
他大量臨貼,最初愛的是明代張瑞圖的行草,喜歡張用筆率意而為,盤旋跳蕩,方折緊束,個性張揚。后來,他無意讀到陸羽寫的《懷素傳》中一句話:“學無師授,如不由戶出?!狈接X自己盲目臨帖不能獲取書法真諦而籌借萬元,北上求學問師。那一個月的求學生涯令他終于觸及到了書法的本真。他開始潛入魏晉,大量臨寫“二王”手札,卻因自覺進步緩慢而寤寐思服,輾轉反側?;蛟S是他的虔誠感動了愛與美的女神,那個中秋夜,當他捧著王獻之的中秋帖,用放大鏡逐字觀察時,突然神光乍現一般,他看見了那線條的透視感,綿而韌,似青衣在臺上舞動的水袖,轉折靈性十足,立體感強烈。李繼祥激動地趕忙下床,再看看自己所臨的字,線條生硬無提按,完全是直抹筆而過。他按照剛剛如有神助般的發現重新臨帖,提按轉折,字便活了起來。他以此法大量臨摹之后,于2006年全國首屆青年百強榜書法大賽入選百強榜。此后,又以行草作品入展中書協舉辦的“紀念老子誕辰2578周年”書法大展。李繼祥在行草書逐漸有了成績時,卻突然轉回了楷書學習。
或許是人到中年,愛也變得靜篤,人也需要楷書那種過日子般的家常了。草書颯颯,是風一般的女子,楷書溫潤,是貼心貼肺的伴侶。
李老師說重歸楷書,是因為習楷需要靜心凈慮。顏真卿說,一切從楷書始。顏、歐、柳、趙四大楷書,法度森嚴。褚遂良以行入楷,取法高古。龍藏寺碑方正有致,其楷書筆法,隸書筆意給人幽深質感。張玄墓志粗狂奇崛,結體縱宕又平正雅致。董美人墓志清雅婉麗,縝密精勁……書法,書法,法道無邊。書法藝術是古人留下的寶貴遺產,學書者有責任傳承,更有責任推陳出新。而大量地臨各種碑帖,不僅是對古法的傳承,更是為了融會貫通,書出新意。多年來,他堅持每日不間斷地臨帖,而付出和癡愛也總是有回報的。這些年,他的作品屢屢入選國展并獲大獎,他也成為炙手可熱的書法家。面對慕名而來的求字者和求教者,李老師總是孜孜地書寫和示范,他的書齋號曰“燕泥堂”,我并沒有問過出處,但我知道在陳列在這方書齋里的所有榮譽都是他燕子銜泥般壘起的。然而當你提及他潛心修習楷書后獲取的這些榮譽時,他卻淡然說這些都不重要。他說關鍵是,在潛心習字的過程中能漸漸揣摩到古人的習字法。而他也堅決對書法家的稱謂推避不已。那么,我就稱他醬墨者吧,好的醬,離不開上等的食材,離不開那口堅定在酷暑嚴寒中的瓦缸,更離不開手藝人嚴循古訓的技藝,而他,在習書的數十年間,如頂著尖頂缸帽的瓦缸一般,容納了八方采擷的精華,在艱難或美好的時光里持續發酵,最終,醬出了好墨。
黃丹丹
北美文藝社駐站榮譽作家,子怡影視工作室簽約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有散文集《一脈花香》、《清歡》,長篇小說電子書《甘蔗汁》,獲全國原創散文大賽三等獎,"10點故事"微信全國征文二等獎,安徽省古井杯小說大獎,六安市淠河文學獎小說獎等諸多獎項。小說《留吧,愛情》改編成電影。在《清明》、《安徽文學》等期刊.發表作品百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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