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像有些題材,你越不熟悉就越想寫,比如付秀瑩。
聽說付秀瑩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當時圈子里都在議論,說她的小說寫得不錯。可以肯定,我不是在報紙上,也不是在雜志上看到關(guān)于她小說的好評,而是在茶桌邊,在私下里聽說的。這種竊竊私語的傳播類似于謠言,很能蠱惑人心。于是,每每翻開新出的文學(xué)雜志,看見付秀瑩的小說就多看幾眼,發(fā)現(xiàn)她的小說有超凡脫俗的態(tài)度,有真真切切的淡然,有守望鄉(xiāng)村的堅定。
然而,在她成名的那幾年,我正埋頭于劇本和長篇小說的寫作,跟她供職的以搜羅中短篇小說為己任的雜志幾乎沒怎么打過交道。直到2013年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被她供職的雜志選載。作品發(fā)表時,旁邊配了郵票那么大一塊點評。寥寥數(shù)語,解讀到位。一打聽,才知道是付秀瑩所寫。從此,像欠了她一筆債。
2015年,《小說選刊》雜志社與廣西作家協(xié)會舉辦了一次“文學(xué)走進基層”的活動,付秀瑩和幾位同事不遠數(shù)千里來到廣西象州縣和金秀瑤族自治縣,為基層文學(xué)愛好者免費講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不扎堆,不吃夜宵,不喝酒,仿佛不食人間煙火。除了上課滔滔不絕,平時不太說話,看上去很安靜,偶爾一笑,也是微微。到村莊采風(fēng),她對南方瘋長的植物充滿好奇。這一次,她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番石榴,也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所寫的《番石榴飄香》中的那種番石榴。她摘下來咬了一口,可惜當時不是番石榴成熟的季節(jié),味道肯定青澀。但她非常高興,為認識了這種植物。她對植物的興趣使我想起她小說中的某些描寫,就是那些關(guān)于植物、天空、大地和節(jié)氣的描寫。這是當今浮躁的讀者和作家們刻意省略的部分,但她卻以極大的耐心慢慢地描寫,慢慢地品咂和回味,試圖阻止我們視覺、聽覺和味覺的衰退。
在大自然面前,付秀瑩是謙虛的。在前輩作家面前,付秀瑩也是謙虛的。某次會議,某位我們都尊重的作家把付秀瑩拉到一旁,跟她說長篇小說《陌上》。因為我要等那位作家,所以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說什么我聽不見,但可以看見付秀瑩的表情。那是低調(diào)的虔誠的表情。某一瞬間,付秀瑩的臉竟然微微一紅。我不知道她的臉是因為表揚而紅,或是因為其作品被點到痛處而紅。反正,她的臉紅了一下。我把這種紅,理解為謙虛。
今年5月,“中國·湄公河國家文學(xué)論壇”在南寧舉行。付秀瑩來了。在一次小型聚會中,她的手機丟了。作為會議的承辦方,我向她表達歉意,并問她要不要租一個手機暫時用幾天。她說不用。在這個手機已經(jīng)變成人體器官的時代,她對手機的丟失竟然沒有一點焦慮。難道她不害怕綁定的銀行卡被盜刷?難道她不擔(dān)心別人找不到她?難道她不憂慮微信號、QQ被別人利用?沒有。她一點都不著急,滿臉淡定,好像從來沒用過手機似的。于是,大家跟她開玩笑,說她的手機內(nèi)容健康,沒有艷照,沒有牢騷,沒有不良交易,沒有秘密,否則她不會這么淡定。她微微一笑,就像她的小說那么安穩(wěn)。
我是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作家,但是寫著寫著,我的小說題材就像我這個人一樣漸漸地轉(zhuǎn)移到了城市。因為題材的轉(zhuǎn)變,我常有愧疚之感,仿佛把自己的窮親戚撂在了鄉(xiāng)下。但是,自從看了付秀瑩的小說后,我的愧疚病略有好轉(zhuǎn)。有她這么優(yōu)秀的作家繼續(xù)描寫鄉(xiāng)土,像我這種流浪漢似的作家少寫一點鄉(xiāng)土也就無妨。正是因為她對鄉(xiāng)土執(zhí)著的書寫,才對沖了鄉(xiāng)土作家的流失,才使那些題材進城的作家們心靈得以舒緩。她坐在蹺蹺板的那頭,保住了小說題材的生態(tài)平衡。
但愿她能把芳村寫得像“高密東北鄉(xiāng)”那么有名,更希望她不要從蹺蹺板上跳下來,以避免讀者在小說中再也找不到故鄉(xiāng),那種瑣碎而瓷實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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