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門的風俗
民國三十三年春節前,我逃難到湘贛邊一處名叫“馬大丘”的村落,見居民殺雞殺豬羊過年,將盆碗接鮮血涂灑在自家門框上,覺得十分奇異。鮮血涂在門上,既不好看,也不衛生,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當時只有十三四歲,怯于發問(那里的語言也似乎特別不好懂),疑問只好存在心里。
數十年后,偶閱江紹原、周作人通信,周氏一復信中云:“灑雞血事,紹興古已無之,唯在南京當山上水手時(案:此指清末在江南水師學堂時)除夕出游,見湖南(原注:據說)人客居門檻有血,云系殺雞而灑其血于此。”周氏說的是湖南(雖然是據說),馬大丘也在湖南(雖然鄰江西),看來湖南確實有過一個(或多個)過年殺生涂血于門的社區。但我這湖南人在省內走過四十多縣市,卻沒有從第二處再見到類似的情景。前輩們從未同我說過這樣的事,記荊楚土風民俗的書籍中亦未寫到。可能的一種解釋是,此乃“外來戶”帶到湖南來的習俗,盡管后來又有人把它從湖南帶到了南京。
江紹原是研究民俗學的專家,他為了寫《古代釁禮》的論文,才向周作人打聽“灑雞血事”。不過我想灑血于門和古代釁禮恐怕不是一回事。《說文》:“釁,血祭也。”《周禮》:“以血祭社稷、五祀、五岳。”這是天子、國君才能行的大禮,即釁鐘、釁鼓(古籍中從未見有“釁門”的記述)亦非臣民所得為。經書中最普及的“釁鐘”的故事主人公是梁惠王,配角是孟子;“釁鼓”的故事主人公是晉襄公,配角是先軫和孟明視,足以為證。用來“釁”的血本當是人血,因此被俘的孟明視才會為了“執事不以累臣釁鼓”而向晉公稽首表示感激;不用人血也得用太牢,梁惠王想以羊易之便招來了一番譏笑。如果說是禮失求諸野,遺俗又何以只存在于偏僻山鄉極小的社區?更何況釁禮并不限歲首舉行,釁鐘、釁鼓更與時令毫無關系呢?
前幾天躺在床上亂翻書,翻到五四時期一篇翻譯小說《村里的逾越節》,譯者在后記中說到猶太人逾越節前在自家門框上涂血。我忽然想起往事,這豈不是馬大丘風俗的藍本么?于是將《舊約》找來一看(慚愧的是我于《圣經》竟未通讀過),果不其然。原來耶和華為了懲罰迫害以色列人的埃及法老及其臣民,決定在歲首前夜派天使巡行埃及,擊殺所有生靈的頭生子,而令摩西先通知以色列人于黃昏時宰殺羔羊,將生血涂在自家的門楣和門框上作為記號。這樣,天使見有血記的門便逾越而過,只入埃及人家擊殺了。“你們要記念這日,守為耶和華的節,作為你們世世代代永遠的定例。”(《出埃及記》第十二章十四節)
猶太人唐以前即來中國,宋時聚居開封者有十七大姓,建有寺廟,稱為“一賜樂業教”。“一賜樂業”為希伯來語yis?ēl的漢譯,即以色列也。明末亂后,開封猶太居民只存七姓。一八四九年倫敦“對猶太人布道會”派人來調查,寺廟雖存卻已破敗,七姓人的體貌和語言也都漢化了。我在馬大丘和山上水手在南京所見者,豈非明末或更前從開封十七姓中播遷出來的苗裔耶。現在想知道的是,過了五十五年,不知馬大丘還保存“血門”的風俗沒有?別地方是否還能見到類似的情形?真希望熟悉的人能告訴我一些,這是比什么“文學”大獎或流行歌星排行榜更加引我關心的。
(一九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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