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的草
再高的地方草都能爬上去。村北的那面山坡就不用說了,草一溜兒長上去,如履平地一般。山有多高草就爬多高,草從不懼怕高大的事物。
老鴰窩里,一株草拱出來,老鳥在孵出小鳥之前先孵出了一根草。這根草帶著老鴰的體溫,像一只鳥一樣蹲在樹梢,以一只鳥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它忘了自己是一根草。
草還能爬上墻,鉆進墻縫,當然也能攀上屋脊。沒人知道草為什么要爬那么高,草籽被大風刮上去,被一只鳥拉出來,拉進瓦縫,草有草的命,草有時候無法主宰自己的命。和人不一樣,人不認命的時候可以抗爭,但草不行,草知道認命,所以你無法找到一根牢騷滿腹唉聲嘆氣的草,草雖然活得很卑微,過得很辛苦,但草從來都樂觀,從來不抱怨什么。
我也曾爬上屋脊,學著草的樣子向四處張望。我看到屋脊連著屋脊,像起伏的青黑色波浪。我看見一只野雞,說不清它是在覓食,還是在尋偶,走著走著就消失不見了,野雞有野雞的生活方式,它不喜歡像一棵莊稼一樣把自己圈囿在一小塊土地上。但野雞跑得再遠也逃不出這片田野,因為它的窩在這里。就像那些外出打工的人,無論他漂泊到哪里,在怎樣繁華的城市暫居,死了之后都要埋在村莊附近,重新踏踏實實做一個農人。他們的根在這里。
和一棵草不同的是,我不用彎下身子,我可以踮起腳尖直挺挺地向遠處瞭,所以我看到的事物并不能保證草一定能看得到,也許我看到的事物草根本不屑一顧,草能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草能悟出我一生都無法懂得的道理。草的內心豐富著呢,只是草從來不說,草的沉默是和時間一樣廣闊的東西。
我不能像一棵草一樣蹲在一只巢里,我頂多爬上樹杈,向更遠的地方張望,看麥子的波浪唰一下拍打村莊一下,唰一下又拍打村莊一下。這波浪有時是碧綠的,有時是金黃的,碧綠的涌來碎玉的聲音,金黃的涌來熟銅的聲音。對于我這樣一個農人,即使閉了眼,也能準確判斷出這陣波浪是什么顏色的。也只有這時候,我才感到沒在村莊白活這幾十年。草爬得比我高,草看到的顏色聽到的聲音一定比我多得多,草把這些顏色聲音掖進身體里,于是草就有了萬物的顏色,骨子里就發出了萬物的聲音。怪不得風吹過草叢的時候,我聽到過蠶食桑葉的聲音、水流的聲音、狼嚎叫的聲音、雪奔跑的聲音……
草爬得再高也不會感覺有啥了不起,草知道自己命賤,一棵田間的草能躲開鋤頭活下來已是僥幸的事。草爬得高就看得遠,看得遠心胸就開闊。草可以原諒一把鐮,即使是在最不合時宜的初春,草也能捂著傷口重新站起來,向著陽光和雨露展示自己的頑強和大度。草不記恨秋風、霜雪,再鋒利的刀刃,也只能摧殘草的身體,草的魂還活著。在一場霜后,在一場雪后,草的魂總是站在最凜冽的風口,向時光深處悠然地打望。
草比夢爬得更高。推開上帝的門的,不是春風,而是一棵草。
逃跑的鐵
村莊的胸懷是寬廣的。一只田鼠糟蹋了再多的糧食,村莊也允許它在大雪覆蓋原野時從野地里搬進來;那些背棄村莊的人,在混不下去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義無反顧地重新投入村莊的懷抱。
我不能明白的是,村莊為何容不下一塊鐵。
我曾想在村莊找一把鐮,找了半個村莊也沒找到,“你要鐮干什么?”,村里人問我。是啊,我要一把鐮干什么呢,現在一把鐮能干什么呢?麥收時節地里奔忙著收割機,人們也不再飼養家畜,不收麥不割草,要鐮干什么呢?我又到另外半個村子找一架犁,結果還是一樣,“你要犁干什么?”,有人問我,我照例無法回答。
終于我在一家廢棄的院落里看見一把銹蝕的鋤頭,木柄已經朽爛,剩下短短的一截。它已經不能算是一把鋤頭了。鋤頭應該有鋤頭的樣子,要有鋒利的鋼口,在深入泥土時“嚓”地一下劃斷草根;要有長而光滑的柄,農人把柄送出去,順勢往后一拉,不用彎腰撅腚,輕輕松松就鋤完一塊地。這把鋤藏在半人深的草叢中,永遠死掉了,那些曾經被鋤過的草越來越茂盛,它與草斗爭了一輩子,最后卻被草斗敗了。
村里的鐵匠鋪子也早已荒廢,鐵匠改行做了木匠,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鐵匠祖傳的好手藝到他這一代就傳不下去了,鐵匠覺得對不起祖宗,像斷子絕孫一樣的愧疚。我在鐵匠鋪子坍塌的老屋里發現兩塊不成形的鐵錠,一塊足有二十斤。這也是死去的鐵,活的鐵即使是一只鐵釘,也要牢牢釘在木頭上,死的鐵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沉睡,睡得昏昏沉沉昏天暗地,睡著睡著就睡死了。
村莊沒有了鐮,沒有了犁,沒有了鋤,沒有了鐵耙,沒有了抓勾,沒有了鐵叉,沒有了鐵水車,沒有了釬,沒有了錘,沒有了鏨……村莊的鐵能逃跑的都逃跑了,跑不動的就死掉了,村莊竟養不住一塊鐵。
村莊曾經一刻也離不開鐵。
大雪覆蓋村莊,爐火打著呼嚕,鐵蹲在墻角伸著脖子往窗外瞅,鐵現在警覺得很,一有風吹就抬頭看看,一聽到腳步聲就想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鐵其實一直都沒睡著,它心里裝著原野的廣闊,它牽掛那些雪被下的種子,它甚至能聽到它們夢囈里對春天的呼喚。
宣告春天來臨的不是一聲布谷的啼鳴,不是一陣癢酥酥的風吹醒芽胞,而是一把鐵锨、一張犁、一柄鋤,再也壓抑不下內心的驚喜,向著窗口大聲地咳了一聲。緊接著又一聲咳,是老農裹緊黑棉襖,從牲口棚牽出了牛。鐵和農人之間的默契是與生俱來的,鐵一生下來就能讀懂農人的心思。
當五月的太陽在村口剛剛架起一口熔爐,還沒開始點火的時候,鐵就躍躍欲試了。為了這一刻,它等了大半年的光陰,“嚯嗤、嚯嗤”鐵在打磨自己,它是完美主義者,不允許身上有任何的瑕疵,哪怕一小塊銹跡的老年斑。就著月光,鐵明晃晃地亮出自己,“嗖、嗖”劃出一道道冷光,鐵覺得它應該是這樣的,它從冷兵器時代走過來,鐵從不拒絕尖銳、冷峭這樣的字眼,就像它從不拒絕與麥子的每一次親吻。
鐵在村里村外叮叮當當把自己擂得震天響,鐵只有把自己擂響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是一塊鐵。
鐵曾經是村莊的功臣,村莊的歷史就是鐵飽蘸著銳氣寫就的。
只是現在鐵逃跑了,村莊的歷史又將由誰來書寫!
醒著的路
我見過一頭驢睡覺,可能是累壞了,剛卸下套,驢就在田埂邊站著睡著了。不過是年歲大的人在南墻根的麥垛下瞇瞪一會兒的工夫,驢睜開了眼,仰著脖子嗷嗷嗷狂嘯了幾聲。這是農忙時節,整個田野都是驢的,驢想怎樣就怎樣,誰又能管得了呢?
有時候我就想,和一頭驢的睡眠一樣,這條連接村莊和田地的小路,一天也就能睡上一閉眼一睜眼的工夫吧。就像現在秋收季節,路要想閉了眼瞇瞪一會兒都難。一輛拉著苞米的車過去了,一輛拉著谷個子的車又過來了,車轱轆骨碌骨碌響,塵土揚起來,剛一落下就又揚起來,驢踢踏起的灰塵落在人身上,人踢踏起的灰塵落在牛身上。有一個時辰沒有車碾過,也一定會有一個扛了镢锨的人從村里趕往村外,或從村外回家,即使他再勞累,也一定能把路踩得啪嗒啪嗒響。莊稼人過的就是一股子勁兒,一個人如果連路都走不出聲來,整天蔫了吧唧,會被人當成笑柄,即使村里再窮的人,也要把路走得精神抖擻的。
吃午飯的時候路上少有人走,但路也不得閑著,鳥雀在路上撿拾灑落的谷粒,吵吵鬧鬧;一條狗顛顛兒從村里走出來,站在村口往田里遠遠地張望。兩只羊踱過來,羊是去村外吃草,羊知道哪塊地邊的草多,也認得回家的路,其實羊根本不用放羊的人牽著,羊有時候是牽著放羊的人。
傍晚時分農人們陸陸續續回村,小路上蹚起的土好長時間才落定。你覺得小路終于可以瞇瞪一會兒的時候,村里卻沸騰起來。豬哼哼唧唧的聲音、鐵勺子磕了食槽的聲音、風箱啪嗒啪嗒喘氣的聲音、柴草嗶嗶啵啵的聲音……這條小路能聽出是誰家的豬在叫,誰家灶底的火苗躥得最高,它清楚一頓飯工夫會有多少黃葉被搖落,多少露珠被摔碎,多少只烏鴉翻身把月光擠下巢穴……
眼看著立冬了,農人們沒有了農活,很少再到地里去。咸菜疙瘩在陶罐里窩著,農人們守著這只黑釉的陶罐,外面的風雪再大,照樣每天把鼾聲打得震天響。屋外是一陣緊一陣的風,風是從村外經小路直灌向村莊的,村莊現在就像一個口袋,被風灌得鼓鼓囊囊的。在這風雪的夜晚,一些事物正從野外趕往村莊。比如一群田鼠,可能是儲存的糧食吃完了,饑餓的它們又躡手躡腳趕往村莊,一頭扎進場院的麥垛里。比如一只黃鼠狼,它幾乎是緊跟著老鼠進村的,它嗅著老鼠的氣味,踩著老鼠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一頭扎進麥垛里。比如前不久被抬出村外的老人,又沿著村路踱進來,不過他沒在地上留下腳印,他已經不習慣在大地上留下什么,那個墳包,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印痕。和很多不愿離開村莊的魂一樣,他進村出村都要走這條路,村莊留下了他太多的故事,沿著這條路走一遍,他就走進一個故事里,就仿佛又重新活了一次。
這一切路都看在眼里。
或許路從來都不會睡覺,路總是醒著,路清楚村莊的現在,也清楚村莊的歷史,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過一條路。
只是路從來都不說什么。要想讀懂村莊,讀懂村莊的歷史,就沿著路走一遍,讓自己的腳印啪一下啪一下,印在廣闊的寂靜里。
你聽到的每一聲回音,都來自歷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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