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要厚實,做事要明理。”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教導我和兩個哥哥。
轉眼,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年了。
我的母親是一名人民教師,從教40年。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母親從湖南省辰溪師范學校畢業,懷揣夢想,踏著青春的律動,躊躇滿志地來到她從教生涯的第一站——溆浦縣觀音閣小學。
母親對她所從事的職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聽父親說,母親為了不影響工作,我的大哥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二哥是請保姆婆帶大的,我最小固然是跟在母親身邊。兒時,只要一聽到鐵錘碰擊鐵塊的上課鈴聲響起,就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因為母親總會把我從玩得最開心的地方,像搬石頭一樣移到她上課的教室門口,讓我趴在門檻上玩,目的是,在她上課的時候,我逃不出她的視野。
在當時來說,母親是身披光環的公家人,從事的是受人尊重的“先生”職業,但母親的一生卻是含辛茹苦……
母親家境貧寒,所以上學晚、畢業遲。我的外公、外婆在我母親9歲之前就相繼辭世,母親有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姐姐和一個年長三歲的哥哥。由于身處舊社會,姐姐出嫁早,加上舊中國動蕩不安,母親與姐姐失去了聯系。母親便與大她三歲的哥哥相依為命。不幸的是,民國28年,即1939年,日軍侵華轟炸湘西沅陵,母親唯一的親人——12歲的哥哥未能幸免于難!
讓母親度日如年的艱難歲月,當始于父親從武漢水利水電學校畢業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二年,也就是父親母親結婚后的第二年。1959年父親遭受不白之冤,直到1978年平反。母親無論遭遇怎樣的逆境,從不耽誤教學工作。在父親受迫害的漫長歲月里,母親首先從區完全中心小學調到村小學,再到自然村的教學點任教。一次不如一次的教學環境,母親以抓鐵留痕、踏石留印的姿態一路走來。
父親蒙冤受到迫害后,母親從溆浦調回了沅陵,被下派到沅陵縣麻溪鋪區一個叫三眼橋的村小學任教。小學坐落在小溪旁的一個土丘上,離村莊較遠。與其說這是一所學校,不如說是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樓!學校所謂的操場其實就是一塊小得可憐的草坪,校舍要門沒門、要窗沒窗,教室里擺放的全是清一色缺胳膊少腿的課桌,有的課桌甚至靠綁著一根木棍支撐平衡。二樓的樓板也是千瘡百孔,連一根完好的護欄都難以找到。
三眼橋小學僅母親一名公辦教師,其余均為村里的民辦教師。母親不但教一至二年級的語文課兼任班主任,還承擔了學校一至六年級的音樂、美術課教學任務。由于書寫大量的教學板書,粉筆灰不時落入眼中,母親患上了嚴重的角膜炎。一天到晚,眼睛總是紅紅的。
在母親的世界里,學校沒有好壞之分,只有教師教學質量的高低之分?;蛟S是母親任勞任怨、誨人不倦的行為感動了上蒼,年年在全區小學會考倒數第一的三眼橋小學,硬是在母親手里拿到了全區小學會考第一名的成績,而且一拿就是三年!也就是這三年,母親的角膜炎日趨嚴重,引起視網膜脫落,幾近失明。其間,母親只利用暑假去過一次桃源縣中醫院治療,沒等開學母親又火急火燎地趕回了學校。忙前忙后的母親,不是上縣城領教案買書本,就是找來木板、木條,買來釘子,對課桌椅、教室門和樓板、護欄進行整修。為了給孩子遮風擋雨,母親從農戶家找來薄膜,將破爛的木格窗裝飾一新。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教案桌上總是擺滿了各類滴眼液和眼膏,終日不離。為了教學方便,母親往往在夜里才用眼膏,白天用滴眼液,這樣不至于影響教學。
學校遠離集市,母親除了開會很少去公社,日常所需的蔬菜都是自己種植。母親根據季節變換在學校旁邊開墾荒地,種上蔬菜,自給自足。每逢冬季,學校后面的一大片田地里會長出不少的野油菜,于是兩個哥哥總會帶著我去采摘野油菜回來當菜吃。而每次在經過學校后面的土丘時,我和哥哥一不小心就能踩到一些白骨,讓人不寒而栗!后來村里的一位阿菩(奶奶)悄悄告訴母親,學校的這座山丘原本是一片墳地,那些白骨是當地先人的遺骸,文化大革命時“破四舊”,炸平墳地建學校。此后,母親養成了晚上休息不熄燈的習慣。
在三眼橋村小任教三年后,母親又被調至離縣城更偏遠的花橋小學任教。這是一個苗族聚居的村莊,除了綠水青山,就是一窮二白。村子里無論大人孩子,管教師不叫老師,叫“先生”。村民講的全是苗語,孩子們根本不懂普通話。因為母親教的是啟蒙班一年級,孩子們聽不懂普通話,母親聽不懂苗話,沒理清頭緒的母親初來乍到,也只好摸著石頭過河。結果在本年度全區期末會考中,母親所教的班級考了全區倒數第一。各種議論撲面而來。
從公社開完會回來,剛放下背簍,母親就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流淚。晚上,母親沒有做飯,只煮了幾個雞蛋,然后從背簍里拿出一小缽扣肉,這是母親在公社開會聚餐時沒舍得吃專門留給我們的。陶泥燒制的土缽子很粗糙,幾片薄薄的扣肉因為放在背簍里長途顛簸,溢出的豬油已經凝固成不規則的白色圖案,我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那一晚,母親什么都沒吃,只是靜靜地坐在教案前。第二天,母親終于找到了考試失誤的原因:這次會考實行的是全區教師輪換交叉監考,通俗點講就是你到我學校監考、我到你學校監考;而且監考老師讀題時用的是普通話,而恰巧普通話中的“默寫”,正是苗語中的“莫學”,意思是不用寫,所以孩子們在聽到監考老師讀到“默寫”時,都不約而同地聽成了苗語中的不用寫,導致20分的默寫題,孩子們都沒有做。
為了克服語言障礙,每天晚飯后,母親總會提著一個用空罐頭瓶制成的防風煤油燈,帶著我一次次走進苗家村寨。母親教村民講普通話,村民則教母親說苗語。不到一年的時間,母親不但能熟練掌握苗語中的所有日常用語,而且還能與村民進行交流。直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說一口標準、流利的苗語,而這正是當初從母親那學來的。
特別是在進行拼音教學時,母親總是將孩子們的小手放在她的脖子下,讓孩子們更直截了當地感受發聲部位。一而再,再而三,母親從不厭倦。母親對教學特別耐得煩,但對于我們三兄弟的教育就顯得不那么柔情了。母親對我們要求十分嚴厲,或者說近乎苛刻!不做事得打,不聽話得打,做錯事得打。母親對我們兄弟的教育是“打”字當頭。如果學習成績不好,不但要挨打,而且不給飯吃。對我們嚴重犯錯的懲罰,往往是通宵罰跪不準睡覺。母親這一套“棒頭下面出好人”的教子理念,我和兩個哥哥在不同時期都深有體會。母親由此得了個“鐵匠”的綽號:打自家孩子跟打鐵似的!母親的教鞭對學生來說是體現教師威嚴而用于傳遞知識的教具,但對我們三兄弟來說卻是“刑具”中的一種!值得一提的是,母親的那根教鞭其實就是一根細小的毛竹,軟而細,很不起眼。但劈頭蓋腦地抽在身上,皮膚立馬就會凸起一道道紅腫的血痕,伴隨而來的是炙熱的灼痛。母親打我們時像個威猛的“女子單打冠軍”,每次都卯足勁痛打幾分鐘或十幾分鐘,簡直讓我們痛不欲生,又毫無辦法。
母親的教學態度猶如管教我們兄弟一樣嚴謹,但方法卻截然不同。課余母親總會找來舊課本,用粉筆在上面畫出雞、鴨、鵝,蘋果、香蕉、西瓜,火車、飛機、輪船等,再用剪刀將畫好的圖案剪下來,然后用針線將這些剪下來的圖案縫在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硬紙板上,既能旋轉又能折疊,方便孩子們更直觀地認識和理解課本。每當母親縫制這些教學圖片的時候,雖然總是小心翼翼,但由于母親的左眼只有0.2、右眼只有0.1的視力,沒等圖片做好,雙手已被針尖扎得傷痕累累。
在花橋小學任教時,雖說生活環境十分艱苦,但是母親對于生活的態度卻是毫不怠慢。在那個窮困的年代,國家每月供給我們家一斤半肉票和一斤豆腐票,這些都得母親自己到公社的食品站去買。由于學校離公社路途遙遠,不通公路全靠腳走,走上一趟得花一兩個小時,母親只有利用午休去食品站。每次食品站的工作人員見到都會笑著對母親說:“瞿老師你今天腳短了,肉已賣完啦,下回吧?!蹦赣H只好背著空背簍回來。有好幾次,都是母親聽說食品站殺了豬,才去食品站。工作人員依舊笑著對母親說:“瞿老師,你這回時間趕上了,但是你腳長了,今天殺豬是供應公社領導接待用的?!蹦菚r要吃頓豬肉真不容易,母親只差跑斷了腿,有時幾個月見不到肉的影子也是常事。為了調劑生活,母親就把從糧店買回的黃豆和豆腐做成豆芽或豆腐乳,用來改善單一的蔬菜飲食結構。
在我國偏遠地區或少數民族聚居地,由于相對封閉落后,讀書無用論在這些地區十分盛行。每逢節假日,母親總會或牽或背,帶著我跋山涉水、進村入戶,挨家挨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做學生家長工作,目的就是讓他們把孩子送來學校讀書。遇到通情達理的家長,母親的苦口婆心不會白費,但也有被驅逐出門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母親總是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直到家長“認輸”,母親才罷休。正是由于母親的一次次誓不甘休,當年花橋小學的適齡兒童入學率開創了建校以來的歷史新高——百分之百。
我的家鄉是沈從文筆下“美得讓人心疼的地方”——湘西沅陵。我家緊挨馬家小學,也是當時馬家大隊部的辦公所在地,所以人氣極旺。馬家小學有架風琴,由于學校老師無人會彈,風琴也只是一個擺設。再說當時的馬家小學老師中無人識譜,所以老師上音樂課只教唱歌,不教簡譜和五線譜,哼曲子全是憑著感覺走。一些鄉親沒見過風琴,后來發現只要腳踩踏板、手按琴鍵,就能發出美妙的聲音,男女老少都樂于坐上去胡亂地按上一氣。每逢寒暑假,母親回到家鄉,閑暇無事時,總會把這架風琴收拾一番,彈上幾曲,引來族人一片,有的跟著母親彈奏的旋律或哼或叫或吼,孩子們則拖著鞋子、流著清鼻涕,圍著母親和風琴搖頭晃腦、欣喜若狂。
生活中,母親特別注重品位和質量。洗臉時,總要求我們兄弟把香皂打在洗臉帕上,搓出泡,再將泡沫擰在房間的木樓板上,然后再洗臉,以此來改善空氣質量。記憶深刻的是洗鞋子,母親教我們兄弟洗鞋不能用鞋刷刷,特別是卡在鞋底的沙石和鞋里面臟的地方,得用手摳,而且不能在太陽下暴曬,母親說這樣可以延長鞋的壽命。
隨著父親1978年平反恢復工作的進行,1981年,年過半百的母親從偏遠的花橋小學調至區中心完全學校任教。臨行前,孩子們手里拿著野山花來了,家長或手捧雞蛋或手提臘肉來了,他們三五成群不約而同地來到校門口,什么也不說,只是抹著淚,一個勁兒地將所帶物品往母親手里塞……
母親報到的第一天,學校校長親自找到我母親說:“瞿老師,這二十多年讓您受罪了。這次回來您就別再教一年級了,給孩子發蒙是個苦差事,再說您眼睛不好、視力差。”一聽這話,母親卻不買賬了,說眼睛是老毛病,還能勉強看得見,不礙事。這一干,又是九年。母親又在一年級的講臺上站了整整九年。
在母親的一生中,最讓母親感到自豪的是1985年9月10日,我國第一個教師節,母親獲得了一枚紀念章,據說按當時國家政策規定,能獲這枚紀念章的必須是從教30年以上的教育一線工作者。母親如獲至寶,在家中一遍又一遍地傳看。也是透過這枚紀念章,我看到母親遍布生活艱辛的臉上,露出了久違而欣喜的笑容,那么灑脫、那么陶醉。像章由兩部分組成,上面是一個長方形的銅塊,上書中國第一個教師節紀念章;下面是一個純銅的圓形章,圖案是一雙手托起一棵幼苗的浮雕。
母親教了一輩子書,唯一的念想就是:全心全意給孩子們傳授知識,讓孩子們學到真正的本領,別一輩子跟在牛屁股后面,沒出息。她希望更多的山里伢走出大山,有朝一日能夠變成城里人,過上好日子……
母親有太多的牽掛。
愿母親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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