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蘢
難得北京一場雨。
雨后的魯院,一池碧水滿,一地繁花落。環形小道上,我慢慢走著。高高的金錢槐結著黃澄澄的葉子。葉子像一串串燦燦的金幣。葉子與晚春的風嬉鬧,不停抖下的金枝,讓我想起微信群里時不時砸出歡喜動靜的紅包來。若干棵玉蘭,所有絢爛的美麗花事,已歸于沉寂。披著一身純粹葉子的樹別樣清秀。每一片葉子都閃著翠綠的光,像懷春少女被冼凈的心事。槐,與柳,與松,與海棠,與其他各種花樹,齊心協力,將鋪天蓋地的綠接力好。大片綠呈現,周遭鼓蕩出孩子般的無邪天真與蓬勃朝氣。
繼續走。注視一排樹。這排樹,是那么與眾不同。
這是一排被園丁狠狠修理了的樹。所有的枝葉都被剪去,只余下一根光禿禿的主干,無牽無礙,直直向遠方的天空伸展。宛若生命的原初,來路是地下的根,歸宿是遠方無垠的天空。
這樣一排樹,已然失卻喧囂的蔭,刪除了繁茂的朵,更沒有竊喜的果。它們的存在似乎與外部世界沒有太過密切的關系。不是用來裝點春的茂盛,也不是用來標榜成長的驕跡,更不是為了贏得修辭上的贊美。它們只是一排園丁眼中需要更快更好汲取養分的、快快長大的樹。
對于這樣一排樹,魯院的園丁幾乎是將人生的減法在它們身上做到了極致。所有的負重與美化通通減去,樹再沒有辦法在往昔榮光的回憶中咀嚼快意。樹的全部底氣,赤裸裸的,被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面對這種囧境,所有這些樹必須克服羞怯,克服不安,克服枝葉編織的虛妄的光環,知恥后勇。用一根干凈的主干,用一根綴滿黑色智慧眼睛的主干,仰日月精華,吸天地靈氣,空曠,迅猛,直接地向上生長。
生長,迸發最原始的力量。剛剛那一場浩大的雨,洗凈了所有樹干在舊時光里累積的塵。雨后的太陽擦著樹干過,將人的影子、石墻的影子、樹的影子漸次拉長放大,穹頂一片金黃。我低頭,看見樹身上的黑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閃著前所未有的動人的光。
這樣一排樹,我長久注視著。似乎在樹中間,慢慢就看到了自己。魯院之前的我,魯院現在的我,魯院未來的我。我決定坦白自己的羞愧,膽怯,惶恐,不安。我決定在園丁們的修剪下,清空,歸零,變成一無所有的小學生,好好努力,爭取來年,長成一棵有姿態的樹。
純真
某周一,邱華棟先生給我們授課,講奧爾罕·帕慕克十部小說的藝術。
先生從《我腦袋里的怪東西》開始講起,強調帕慕克精湛的敘事藝術。《白色城堡》凸顯寫作需要個人符號。《我的名字叫紅》從懸念介入,引出多個敘事主體多聲部發聲,堪稱豐富。還有《雪》內部構造形式的完美映射。等等。兩個半小時的講座,提煉為“作家教我們讀書”,會很貼切、準確。
印象最深,是課中所講的帕慕克的第八部小說——《純真博物館》。先生強調這是迄今為止人類作家寫的關于愛情的最偉大的十部小說之一。女人嘛,都感性,對愛情敏感且向往。尤其是當愛情被冠以“純真”前綴的時候。
《純真博物館》,全書八十三章,四十多萬字。情感綿密,質地深沉,是來自中東的特有的宿命節拍。小說里幾乎所有的線索都是為純真愛情做鋪墊。
富家子弟凱木爾在某品牌包店認識了十八歲的灰姑娘芙頌,有愛慕之意。三天時間倆人糾纏在一起,激情澎湃膩了一個半月。可是凱木爾依舊準備去訂門當戶對的婚。芙頌傷心,絕然離開。芙頌的離開令凱木爾的愛情蘇醒。他退婚,到處尋找芙頌。他要救贖。救贖開始,凱木爾的生命之愛才真正得到確認。
一直覺得真正的愛一定與死有關。
沒有在愛情中看到死亡的影子,真愛不會開始。當然,我認為的死,并不僅僅是指生命的消亡。其實,錯過、離開、失聯、心扉緊閉,甚至迫于某種原因無法開展追求,都是愛之死。凱木爾的愛情因為芙頌的離開,置之死地,得以后生。我為他在已婚芙頌家的那八年時光動容。
帕慕克就像是一個耐心的時光雕刻師,一點一滴用大量的筆墨鐫刻著凱木爾的尋愛救贖之旅。芙頌結婚了,芙頌想要他出資幫她的老公,芙頌死了……余下的歲月,凱木爾始終以愛的名義存活,陪伴在心儀之人左右。街道與物件,城市與文化,失散與重逢,得到與失去,最后陰陽兩隔。凱木爾的愛會隨芙頌生命的消失而終止嗎?不,愛沒有終止。愛在一座純真博物館里延續,像靈魂一樣附著在那些與芙頌有關的物件里面。
一情一景,我一字一句地讀著。閱讀時,我覺得自己是穿行在王家衛的老電影里。感知幸福的同時感知憂傷。凱木爾所處的世界和人群被虛無化了,全面淡化為一個純真愛情故事的龐大背景。
愛不是狂熱,愛是細水長流般的陪伴,愛使人成長并懂得奉獻,愛經歷茫然與混亂的尋找,最終抵達無以倫比的純真。
這是一種豐厚而有力量的純真,它區別于那種青澀的連手都不敢拉一把的潔凈無害的表面純真。手都不敢拉一把的純真太淺,不能構成愛,不能使我們通過這份情感來審視生命本身的復雜。凱木爾式的純真,和時間交織在一起,有迷人的質感,有愛的儀式感。要抵達這樣一份純真,必走過狂亂的激情,必拋開對感情精明的算計,必放下了所有憤怒、沮喪、暴躁、孤獨等不好的情緒。
這樣一份純真,能令彼此相愛的人,心緒平和地接納愛之旅途當中所有可能遇到的一切。無論美好還是不堪。仿佛一生一世,只為欣悅守一個人的死后生前。
我們都很勢利。在紛繁著世相的歲月里,憂心時間不多,擔心力氣不夠,常常只愿意去迷戀一些簡單的事物。愛情太復雜,是藏匿在人性復雜微妙最深處的潘多拉魔盒。潘多拉魔盒極端危險。人類是膽小的物種,對巨大危險的事物歷來束之高閣,輕易不敢觸碰。即便觸碰,也很少有人愿意去打開它。所以,很多時候,人類的情感一片荒蕪。比如我自己,就是一個愛情悲觀主義者,和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害怕每一種過于強烈的爆發。
這時需要偉大作家出現。偉大的作家能在我們著意想要簡化的世界里,用偉大的作品挖掘和還原人之為人的豐富性,激發人們對于愛的向往,抽絲剝繭解決人類的情感難題,賦予人活著的終極意義。
“讓所有人知道,我這一生過得很幸福”。凱木爾的純真愛情,因為這結尾的一句,濕潤了整個人類。包括我。
逶迤
關山無阻,直逼天下。
為抵御匈奴南下進攻,秦朝用土筑起了西起臨洮、東到遼東的秦長城。時代久遠,戰事無情,秦長城遺跡所剩不多。至明朝,明太祖朱元璋“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西起嘉峪關,東至鴨綠江,全程一萬二千余華里,修建一條史無前例的逶迤長城,防蒙古騎兵侵擾,期江山永固。
引子告訴我,明萬里長城,慕田峪獨秀。于周末,與引子同登。
山路蜿蜒,曲直。我們一腳一腳,踩著臺階上。感覺有一個自己放進了無邊陽光里。有些意外,北方,通往廣袤蒼涼長城的路上,居然會有叮咚清絕的溪水,在錯落的圓潤石子間流淌。
水滋養著山。沿溪而上,榆槐蔥綠,楊柳婆娑,山杏開著團團簇簇的朵。小小的黃花綴滿枝椏,一株迎春恰似一座暖暖的院落,溫柔且安詳。迎面撞見幾株桃花,與引子會心一笑,天地人一片緋紅。很多瞬間,我以為彼此手里盈盈相握著的,是千里之外江南的妖嬈。但心里終歸明白,至陰生陽,妖嬈盡頭連著的一定是遼遠霸氣最為雄壯的氣象。反之,陽極陰生,自古長城多幽思,說的都是一樣的道理。
數縷山風滌蕩,四周悄然而靜。不緊不慢來到位居半山的石頭城中。城中異石之質,如溫潤玉,如嶙峋骨,如水墨畫,如精巧紗。異石之狀,是生肖靈巧現,是萬物自在長。細觀異石之紋理畫面,不由想起徐霞客在明崇禎十二年游歷大理崇圣寺一座天然石屏時發出的那一聲驚嘆:“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離開,禁不住唐突,我向展廳組織方建議,此間叫城,莫如名洞。洞者,有遠古的況味。唯遠古之時,空間,夠長,夠大,才襯得起陳列出來的、這些鬼斧神工的自然寶藏。
登城隘口,遇見一位老者。老者白衣,白褲,白發,白眉。著一雙布鞋,持一柄折扇,向風而立。眉宇神情端端就是一個獨行的僧侶,正用全部修行去對接長城的魂靈。太陽閃爍,群山、田野、河流、草木、人群瞬間有了無邊佛性。
此時此刻,我以為,眼前這個不說話的老者是歷史的分水。歷史在他那邊,我在這邊。不是很勞累,我卻有些邁不動步子。是不是錯著老者的肩,微微向前,就會跌落時空深處?我有些虛弱。
倚靠灰白厚重的城墻,我長久地凝視老者的側臉,及他側臉后面所有的龐大。慕田峪,沉默。而沉默,放在天地之間,時常就會產生出巨大的消亡魔力。苔痕寂寂,石塊蒼蒼。很多東西瞬間被沉默抽空。世界再亂,長城原地不動。我且將自己看成長城的一部分。世相再亂,赤子之心,不忘。
我登上了長城。我在長城的殘垣斷壁間行走。我在長城古舊的磚塊上坐下。
從來閑坐即放下。放下俗世功名,放下王者雄心,放下既有的評判標準和價值取向,我眼中的長城,不再有歷史烽煙,不再有橫征暴斂,不再有白骨離愁,城頭變幻的若干旗幟也不見。放下一切的長城,只是游人眼中一處壯美、險峻、偉大、恢弘的景象。
長城內外,陽剛之氣翱翔。
一片碎瓦滾落腳下,發出渾厚音響。我平靜地彎腰拾起,感覺自己像是撿拾起了一個古老國度上凈化方寸心靈的夢想。
空靈
入世容易出世難。
為生存,為體面,我們常常有意無意懷著一種飛蛾撲火的傻勁,與占有欲、競爭欲、虛榮心、權力欲糾纏,將自己陷入“有用之功”的惡俗之中。轉眼,眉目靈秀被橫秋老氣所替代。
幸運!藉文學之名,我從庸碌的人生中逃離,一路向北,逃到魯院,有了一段只為高遠星空而存在的時光。
四月的北京,到處是陽光鮮明的光景。我在魯院起伏跌宕的綠意中慵懶、放逐,漸進一種無依托、無所為的虛無境遇。
虛無無處不在。大教室里聽著精彩的課,注目專家學者的嘴唇開張唏合。突然走神,發一會呆,眼神空蕩蕩的。人群里行走,看柳絮洋洋洋灑灑地飄。同學歡蹦亂跳,談小說、散文和詩歌。突然寂寥,閉一會嘴,神情空蕩蕩的。房間里回旋好聽的音樂,書本撐起一個新鮮世界。突然游離,按一按太陽穴,心緒空蕩蕩的。電腦屏幕亮著,急著書寫腦袋的東西。突然憂傷,眼前重疊著家中可愛孩子的臉。把自己蜷縮在一張大椅子里,動也不動,也不說,氣餒到不行,整個屋子全是空蕩蕩的。
以空對空,我愿意為這空,虛度大把大把的光陰。
沒有課的白天,與一群人,穿行在大北京的小胡同里,樂此不疲看陌生人的臉,以及臉孔下俗世的煙火。邊看邊互相提醒,不許寫作不許用功。兩個人相邀去公園,惜花,聽燕子呢喃。累了,找一張椅子坐。閉上眼睛,分別對一只烏鴉和一只喜鵲的模樣,久久遠遠地想。一個人,漫不經心,看地上的野菜,看楓樹枝頭的黃花,看池塘對岸一對戀人接吻擁抱。微笑,打開手機,用好多的流量,搜一堆情詩,就著桃花的艷,一首接一首地讀。慢慢覺得,桃花是自己齊劉的海。劉海之上,有一雙溫柔手如憐惜的春風,輕輕拂過。讀得倦了,舉起手機,將自己制成一張又一張的片子,寄給即將觸及的未來,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一個人的夜晚,古老的護城河邊,漫步。頭頂,邈遠的天空,月光皎潔。江面似乎起了風,一股濕漉漉的清新讓靈魂很快有了著落。屬夜釣最有禪意。那些夜釣者,散坐在綠影沉沉的黑幕里。看看山,看看水,看看遠處閃爍的燈火和天上隱約的星云。他們靜寂垂下的,是魚鉤,是漂浮,是不設防的心靈,是白日俗世里尚未來得及擺脫的憂慮與疲憊。他們不言不語,靜坐天明。堪比悟道的雅士,無牽無掛,一心一意地在魚兒劃水的聲音里修為。究竟釣走幾尾魚呢?沒有人會去驚擾問詢,他們自己也從來不關心。待遠近炊煙在晨曦里升起,垂釣者臉帶微笑,歸去。
記得,叔本華曾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了便無聊。人生就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我覺得吧,人不止是在欲望得到滿足時無聊,人其實從一開始產生欲望便會深感無聊。面對無聊的如影隨形、人生的無盡虛空,我們除了吃喝拉撒、繁殖生產,還能做些什么?
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觀心海漣漪,思最初一粒玉石。無關功利的寫作,或許是人類對抗虛空最好最高明的武器。我希望自己能在空靈中前行。輕盈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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