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大宋朝慘白陰柔的冬霧一直纏繞著四川眉山的這座竹林,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這時,一群陽光在墨綠色竹林的上空閃動,寒風在層層疊疊的竹林四處吐槽,所有的竹全都被那群深沉多情的霧親密地hold住。千萬竿長竹便從白霧里探出頭來,將它們的竹梢化作無數只手臂在不停地炫酷。有一竿顏值極高的雄竹,修長、飄逸,像是竹林里的高富帥,那堅韌的主干便是他頎長的腰肢,青翠的竹梢就是他高貴的王冠,而他身邊的雌竹們全都環繞著他在不停地賣萌。
這是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臘月的一天。蘇軾便是從這座竹林出發告別故鄉的。
離鄉之前,蘇軾設下祭壇,祭奠雙亡的父母。
蘇軾之父蘇洵,與蘇軾、蘇轍并稱為“三蘇”,擅長散文,尤擅政論,議論明暢,筆勢雄健”。北宋嘉佑二年(1057年),22歲的蘇軾和19歲的蘇轍,一起高中進士。接著,北宋文壇領袖、“作協主席”歐陽修,又狂頂起蘇洵的散文,從而使“三蘇”一舉走紅,迅速成為文壇大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可是,蘇洵上了“唐宋八大家”的榜單之后不久,就一命嗚呼,而蘇軾的原配妻子王弗也在此前病逝了。因此,蘇軾辭去了公職,把蘇洵以及王弗的靈柩運回故里,在蘇家墳地(位于現四川省眉山市東坡區土地鄉公益村)安葬。
1068年7月,蘇軾在家鄉為父守孝兩年,居喪期滿,接著在婚介所牽線搭橋之下,迎娶了王弗的堂妹21歲的美眉王閏之。到了這年冬天,他將看管父母墳塋的重任交給堂兄之后,便攜帶家小,返回京城了。
文友們為他舉辦了送別主題party,在一片竹林前面設壇焚香,撫琴吹簫。一曲古琴聲便在竹林的上空飄蕩起來了,淋漓盡致地渲染著他們的離愁別緒。
party高潮時,大家狂飲起餞別的酒。只見年輕氣盛的蘇軾,峨冠博帶,談笑風生,簡直酷斃帥呆了。他端著一杯米酒,連連舉杯,一陣豪飲。
大家全都知道蘇軾對于竹林有著特殊情感。他是在竹林里邂逅原配妻子王弗的。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許由于竹子清高脫俗的特質,使蘇軾一生“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所以,他在遠離故鄉之前,來和家鄉的這片竹林作最后的親近。
眼前,那直聳云霄的雄竹和裊裊婷婷的雌竹互相依偎著,纏綿悱惻著,一同展現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凄美。縹緲的白霧圍著這片青竹在秀恩愛,妖嬈的雌竹又圍著她們的高富帥傾訴衷腸。
二
我覺得這片竹林的凄美或許就是給蘇軾一個未來的暗示,亦或就是給蘇軾一個現實的提醒。然而,才華橫溢的蘇軾是個愣頭青,還有點二,居然一臉懵然地離開了這片竹林,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故鄉,向著他坎坷崎嶇的仕途,飛蛾撲火一般飛奔而去。
看著家鄉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他肯定想起了自己16歲那年姐姐蘇八妹英年早逝的一段悲催往事。
那是個秋天的傍晚,苦風凄雨,落葉紛飛。
他和弟弟蘇轍正在家中聆聽父親演奏古琴,那曲在蘇家庭院飄蕩回旋的曲調也就變成為蘇八妹傷逝的挽歌。就在這曲哀婉揪心的古琴聲里,蘇八妹的公婆程家派人來報喪了。坐在涼亭里的父親心中一驚,手中正在彈著的琴弦隨之而斷。琴弦的斷裂使原來的樂曲產生了變聲,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顫音。就在這決絕的音樂聲里,全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呆了,蘇軾手中的毛筆墜落在宣紙上,一顆悲傷的淚珠便滑落在墨硯里。
這一年,蘇八妹只有19歲,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了人世。蘇軾二話沒說,一步竄上前去,一把抓住報喪人的衣領,急急火火地責問道:“我姐姐剛剛嫁過去,怎么就突然死了?”蘇轍則悲痛至極,立馬淚奔。
程家是名門望族,標準的土豪,戶主曾經擔任過大理寺的高干。蘇軾的母親就是程家之女,而蘇八妹前些日子又嫁給了程家,本來這樣親上加親,應該使兩家的關系更加親密。然而,蘇八妹嫁到了程家之后并不快樂,不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蘇洵被激怒起來了,抓狂至極,竟然召集蘇姓全體族人舉行批判會,義憤填膺地抨擊,狠狠地拍磚,列數程家種種罪行,指責程家倚仗權勢、勾結官府、寵妾壓妻、縱情淫樂、嫌貧愛富、道德淪喪,并當場宣布和程家斷絕一切關系。
這件事雖然已成往事,但蘇洵這樣敢于向豪門宣戰,顯示出他嫉惡如仇的個性,給少年蘇軾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使他學到了父親不畏權貴、敢于抗爭的品性。
事實上,蘇軾一生清廉、剛正不阿的品德,就是在家鄉眉山養成的,而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是他的父母。
蘇軾于1036年11月19日出生,至1059年舉家遷往京都,其中減去1056年進京殿試的一年,另外加上1066年父親病逝回鄉守孝的兩年,共有25年時間是在眉山度過的。這二十多年也正是蘇軾清廉正直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
蘇東坡的母親程氏是一位十分典型的賢母,在中國歷史上和孟子母親、岳飛母親一起,被并稱為“三大賢母”。蘇軾8到10歲時,父親蘇洵進京趕考,落第之后,成為驢友,到江淮一帶游歷,母親便在家里承擔起家教的重任。蘇軾后來在《記先夫人不發宿藏》一文中,記載了母親對自己的引導。文中說家人發現院里有一處窖藏甕罐,大家都十分欣喜,覺得發了意外之財。可母親告誡家人,君子不得貪財,故“夫人命以土塞之”。蘇轍也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記載了母親教育蘇軾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母親讀到《范滂傳》時感慨不已,站在一側的蘇軾問,我如果成為像范滂一樣的反貪英雄,母親會點贊嗎?母親立馬狂頂起蘇軾來:“我有一個剛正不阿、清正高潔的兒子了!”
蘇軾就是在父母這樣的教育下,不但在高考中得了進士的第二名,而且形成了青竹一般高潔的品德。他也正是帶著這樣的品德,拜別祖墳,離開故土。
三
在蘇軾的眼里,這片竹林肯定不是深沉的墨綠,而是艷麗的朱砂。這片竹林全都是紅的竿,紅的葉,紅的枝,紅的梢,它們全身上下是一片赤紅。所有的竹全都在朝陽下,閃動著紅色的光芒;所有的竹全都在晨風里,搖曳著紅色的身影;所有的竹全都在白霧中,展現出紅色的激情。
蘇軾便是沐浴著這片竹林的紅光離開家鄉的。
如果說家鄉的這片竹林是一片純凈的圣土,那么蘇軾從這片竹林出發,就像是唐吉訶德一般,去迎戰整個大宋王朝的腐朽時代了。
此時的北宋王朝已是千瘡百孔,宋朝開國皇帝留下的弊端到這時得到了充分的暴露。司馬光主政之后,遼國兵力強盛,國內貧富分化,各地災荒連連。北宋想要強兵可又非一日之功能夠完成,想要救災可國庫又是十分的空虛,想要整頓吏治而買官賣官已蔚然成風。正因為此,王安石變法才應運而生。然而,他變法的本來目標是強國,結果卻落得個事與愿違。政府要抑制私商,貪官們就用官商代替私商;政府要用交錢代替差役,貪官們就拼命斂財。這樣一來,各級機關紅包現象比比皆是,全國出現無數官倒,貪污受賄層出不窮,貪官裸官逃官屢見不鮮。
面對這樣無官不貪的官場形勢,清正廉潔的反腐達人蘇軾自然堅決抵制。他不管貪官是誰,哪怕是皇親權貴都敢于與之叫板。因此,蘇軾此番離鄉的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王安石當權時,蘇軾完全可以利用王安石這個老同學的關系平步青云,可他不贊成王安石這樣的變法,指責王安石是在惡搞,縱容國家大大小小官員腐敗,所以被王安石等新派所不容。王安石變法失敗后,司馬光舊黨上臺了,自然拉攏反對新派的蘇軾,如若蘇軾能夠依附司馬光,也可以說前程似錦。然而,蘇軾又很任性地反對舊黨極力維護既得利益的做法,自然又開罪了舊黨。而正是這種清高廉正的品格,使蘇軾歷經磨難,結果也只有“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了。
蘇軾這種清高脫俗的品格,恰恰就是那片竹林為何會被他視為紅色的根本原因了。這也是眉山市詩書城公園的那組紅色雕塑被命名為“高風亮節”、雕塑的內容就是紅色方竹的緣由了。當你了解了蘇軾的這種“反潮流”品格,對拔地而起的三根方形紅竹,對噴水池里通體赤紅色的竹葉、竹筍,也就不足為奇了。
正因為此,當年蘇軾離開家鄉之前,在這片竹林和文友舉行筆會畫竹時,其他人全都按照傳統套路畫出一幅幅墨竹,而蘇軾偏偏腦洞大開,標新立異,拿出朱砂作為顏料,畫出一幅紅竹圖來。
四
在一片幽香飄拂的竹林之間,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兩側鮮花妖嬈,竹葉搖蕩,盡溢清新味道。四處都是楠竹、桂花、綠草,花草叢生。在這片翠竹香草之間,那竹葉味的清香空氣便穿越整個竹林,向四處飄散開來,浸透了人們的五臟六腑。
這便是在眉山剛建成不久的東坡竹園了。
這座竹園以季節特色造景,強調堆坡造型,點綴亭廊、景墻、疊水的精致景觀,從而在一片竹葉的清香里,凸顯出蘇軾清高廉潔的精神品質,也表達出蘇軾與竹林有著不解之緣的人生內涵。
其實,蘇軾的初戀故事就是發生在一片清香撲鼻的竹林里面。
那一天,一位16歲的美眉來到郊區游玩,手里采集了一大束鮮花。她忽而想起父親常說起眉山蘇軾是個學霸,經常在山水之間讀書,便悄悄來到竹林中靜靜觀看,果然看見一個英氣勃勃的帥哥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誦著古文。
這時,蘇軾猛一抬頭,一眼看見一位白富美亭亭玉立于綠竹之間,輕盈飄逸,如詩如夢。而她本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被發現,驚慌失措之間,閃動著雙眸,羞紅了粉臉。她那少女特有的嬌媚,盡顯一身的純情。
于是乎,在這片香竹之間,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一段千古流芳的拍拖傳奇。
這位美眉就是蘇軾的結發之妻王弗。
然而,王弗16歲嫁給了男神蘇軾,和他只生活了11年就掛了。蘇軾在埋葬王弗的山坡上,親手種植了無數松樹,以寄哀思。又過了10年,蘇軾為亡妻寫下了被譽為“中華悼亡詩詞千古第一絕唱”的《江城子·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是字字泣血;“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是聲聲抒情;“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更是句句含淚。
當然,蘇軾的婚戀史并未就此打住,在王弗逝世后的第三年,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王閏之。接著,在王閏之病逝之后,他又娶了比他小26歲的王朝云。更令人詫異的是,除了這三位妻子之外,蘇軾還是一個標準的大叔控,有一批只有十幾歲的侍妾常常環繞左右。南懷瑾先生就曾說過:“宋代大文豪蘇軾,文風豪邁,一代大家。其一生姬妾眾多,風流韻事層出不窮,而他對這些姬妾的態度,則完全如宗法制度而無情無義。”
對王弗的愛情感天動地,卻又是三妻四妾;為人做官清正高潔,卻又被貶流放。這便是蘇軾人生的雙重心塞了。
蘇軾的清廉在被貶期間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參與了惠州東新橋和西新橋工程的規劃、籌款、建造、落成的全過程。他不但沒有出現工程腐敗,反而主動把朝廷以前頒發給他的獎金全部捐獻出來造橋。后來,他又被貶謫到黃州擔任團練副使,他窮得一度過著“向人乞米何曾得”的貧困戶日子。在朋友的贊助下,在城東弄到一片坡地,他便開荒種田,以此解決全家人的溫飽問題,這才算是脫貧。因此,他自稱東坡居士,蘇東坡三個字也就成了清官的象征。
蘇軾雖然是這樣的清正廉潔,可到頭來還是在“烏臺詩案”中被誣入獄,而且三次被貶官流放,最終被官場OUT,落得個客死他鄉的悲慘結局。
由此看來,在婚戀生活上,不管蘇軾對王弗的感情再深,最終也PK不過封建禮教制度,落得個風流文人的歷史評判;在政治生涯上,不管蘇軾是怎樣的清正廉潔,最后也PK不過整個官場權力體制,也落得個流放邊陲的政治結局。所以說,蘇軾的雙重悲劇產生的根本原因都是因為體制,官場仕途與婚姻愛情一樣,根本逃脫不了體制的束縛。因此,這座竹林和在竹林里發生的愛情故事,其實就是對蘇軾官場斗爭的一個絕好暗喻。
然而,作為官場標準菜鳥的蘇軾離開家鄉的時候,肯定沒能領會這些,還是豪情萬丈、斗志昂揚地走了,從此就再也沒能回來。
這時,那群霧還在大宋朝的頭頂焦慮地徘徊著,給這座竹林蒙上一層充滿悲情的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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