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廉正祥

【原文】：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彌漫著楊槐花香的夜晚。我正在觀看同室的小伙子們下棋，忽聽有人呼喚我的名字，那么甜潤，一下子甜到心底。呵，是你!

我們并肩漫步在黃昏的校園內，數理樓、文史館留在我們身后，品字形的圖書館、巍娥的理科樓倒映在荷花池里，默默地，我們繞著荷花池，一圈又一圈，漫步在法國梧桐林蔭道上。你穿件素凈的花衫，布鞋，樸素襯出了你的美，細細的上挑的眉毛，丹鳳眼，歐洲少女樣的鼻子，東方女性的酒窩，只是，你為何臉色這樣蒼白?你昔日飛揚的神采呢?我惴惴不安。是幸福，還是厄運?

世界這么大，為什么偏偏是你第一個走進我的生活?十年前，沱江邊的那個小火車站，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

一天早晨，朦朦朧朧地，我聽見外屋母親正跟什么人講話，還聽見少女甜美的嗓音，這么好聽的聲音，人也象聲音一樣美吧?我走出小屋，看到了你果然很美，一雙丹鳳眼又黑又亮，水波似的流動，笑起來，腮邊漾起深深的酒窩，甜甜似乎盛滿了蜜，白里透紅的鵝蛋臉，細細的眉毛向上揚起，象兩片柳葉。你向我微笑，算是打招呼。母親介紹說，這是鄰居羅媽的侄女，在省城念書，叫芝蘭。我只矜持地點點頭。你告辭了。吃過晚飯，你又來了，告訴我沙石廠有電影，便約上了幾個女孩走了。沱江邊上，幾株枝葉繁茂的大黃桷樹下一片空曠地，露天電影就在這里放映。我最愛看電影，今晚卻心猿意馬，時不時放出眼光尋覓。終于，看到啦，你跟幾個少女勾肩搭背，站在一株黃桷樹下，嘻嘻哈哈，招惹了不少人注目。我真妒忌站在你身邊的女孩們。每天，你都要到沱江邊洗衣、淘菜、擔水，有你在河邊，我也去擔水。每回，你都甜甜地一笑，招呼我，看見你的笑臉，我的心一陣慌亂，啊，神秘的少女的微笑!

一天午后，你悄悄來邀我下河游泳。幾塊礁石下邊有一泓靜水，藍幽幽的。我倆撲騰跳下去。我頭一次跟女孩子下河，心有點慌。你也不輕松，這里畢竟不是開化的城市，更不是學校游泳池。你接連嗆了幾口水，臉都白了。我一把攥住你的胳臂，拉你上岸。我倆并肩坐在礁石上曬太陽。一綹濕頭發遮住你半邊臉，看不清你的眼神。我忽然涌起一個強烈的欲望——摸摸你美麗的黑發。可我不敢伸手，你太圣潔了。你癡望著江上的帆影、竹樹，感嘆道：“啊，藍藍的沱江……

一天晚上，月華如水。你約我上江邊散步。月亮的清輝灑在江面上，好象有萬千條銀魚浮上水面。來到我倆游泳的地方，你突然問我：“你不會忘了我吧?”接著你說，一旦離開……

我心里也空落落地不好受，可我能說什么呢?你那么漂亮，又在省城，說不定回家就忘了我呢。你眼睛潤潤的，等待我的回答。我一語不發。你愁戚地告別了。

要回省城了，你來告別，笑著說再見，而眼里卻含著淚花，我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火車拖著白煙，沿沱江逶迤北去。我走到江邊，坐在與你游泳的江邊礁石上，張望著消失在遠方的火車，覺得心被火車帶走了。

終于，我考上了西南最高學府，也來到省城。史無前例的文化浩劫，使我們成為遺憾的一代。在一個風雪夜，我為躲武斗，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踟躕。冰涼的雪花落在頭發上，沾在鼻子上、眼睫毛上，倍感凄冷。驀地，我想起你，如果你此刻與我在一起多好!猛然，聽到有人叫我。我扭頭一看，竟然是你!你戴頂西洋紅的小圓帽，圍條淺灰色的毛線圍巾，紅樸樸的臉上，丹鳳眼發出喜悅的光，酒窩仿佛要溢出蜜來。原來，你還在省城讀書，在另一所大學。這夜，我就住在你家。回顧往事，有說不完的知心話。

次日一大早，雪停了。我起床就要走。你挽留我：“討厭我嗎?為什么不愿多呆一會兒?哦，一定有姑娘在等你!”你那幽怨的眼神差點動搖了我的決心。我還是走了。

我們就這樣重逢了。十年前埋下的種子，萌芽了。你常來借書，你來我往，在一起有談不完的話題。我們慨嘆安娜·卡列琳娜的悲劇，我們同情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不幸。我于是給你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述說我的傾慕和憧憬……

今晚，你將怎樣回答我?我惴惴不安。

你來了，夾著一冊《魯迅全集》，兩手交握，似乎在下決心。終于，你從書里抽出一封信，交給我，囑咐我今晚千萬不要看!說罷扭頭就走。我悵然目送你的背影，發現你比往日瘦弱許多。回寢室途中，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啊，大操場水渠邊的洋槐開花了。這濃郁的芬芳撩撥得我心緒不寧，便倚在樹下，借路燈光拆讀你的回信……

“唉，人為什么要有感情!你的信讓我失眠了。你呀，你，為什么十年前不回答我的話，現在太遲了……”

讀著信，我的腦袋要脹裂開來。我頓時怒火中燒，有一種受騙上當的屈辱感，失戀的痛苦象蟲子在心上爬，撕抓。我默默地走回寢室，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天花板，那里幻化出少年時代歡樂的畫面，窗外飄進濃郁的楊槐花的芬芳，多么美好的夜晚，而我自作多情，成了可悲的失戀者!淚水，屈辱的淚淋濕了枕巾……

光陰荏苒，但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時代我們在一起的情景。一年春天，我出差路過少時居住過的沱江邊的小鎮。不知是對第二故鄉的眷戀，還是忘懷不了青梅竹馬的情誼，我決定在這小鎮逗留一天。沿石板街漫步，我再也沒有兒時的好奇和情趣。來到沱江邊，江水平靜地流淌，景色依舊，而我卻有一種失落感，悠悠沱江水，畢竟東流去。人的青春猶如飄落的花朵，不會再次開放。失去的永遠失去了。事隔多年以后，芝蘭告訴我，她從小失去母親，她渴望純真的愛，在她十七歲那年，一個結了婚有了女兒的男人，獻殷勤，故作風雅，騙取了少女純潔的愛情。而面對我的純真的愛，她惶惑，她眷戀，但又不敢接受。而那個大她許多又沒多少文化的男人，婚后又對她不忠實……

一個少女對愛情和人生總有過分的幻想，等她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時，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警惕啊，少女們，初戀是人生的一朵花，切不可輕易讓人摘去!

【鑒賞】：

人生最值得回憶的，大約就是初戀，不論是甜蜜還是苦澀，那里全是深深的印跡，終久難忘。《人生第一朵花》這篇散文就是作者對初戀的回憶，在那對戀人的低聲細語中，表露出自己的深切懷念和真情，奏響一曲溫馨而又苦澀的戀曲，深深化入讀者心靈，優美而雋永。

作者在作品中仿佛是面對空白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自己的戀人傾心相述。這充滿真摯情感，充滿不解和疑問的述說，是那樣引人遐思，那樣引人同情。這里有兩個情初開的少男少女見面那一刻心靈的碰撞，鐘情的火花，是兩個陌生而互相吸引的世界的開放和融合。游泳時的沖動，散步時的留連，分別時的失落，寫下了這激動人心、卻又平靜無奇的戀歌的各部樂章。十年的分別，在作者心中留下十年的相思，經久的苦戀，這該是怎樣難熬的漫途啊!然而，作者集這無數用言語無法盡述的情思于一處——在一個風雪之夜的邂逅，拋開了那漫長的思念的追憶，簡潔而鮮明地突出了這不期而遇的驚喜。十年以來，愛情的種子在作者心中生根，萌芽，成長起來，隨著這次邂逅，終于成熟了。在向戀人傾述了相思和傾慕之后，作者惴惴不安的等待著愛情的果實，期待著幸福的降臨。然而，偏是一顆苦果在等待著這個衷情的人，愛神往往捉弄有情者，卻偏愛那些不忠的惡棍。十年的期待被殘酷地粉碎了，人生最美好的回憶真的成了回憶，只能是遙遠的、傷心的回憶。在對自己的遲疑不決的痛心疾首的懊悔之中，“淚水，屈辱的淚淋濕了枕巾”，從這真心的、珍貴的淚花中，幻化出無數對往事苦辣酸甜的回憶，“人的青春猶如飄落的花朵，不會再次開放。失去的永遠失去了”。這含淚的哽咽的忠告，刻著多少辛酸和失落。要勇于追求那些美好的東西，不要錯過機會，否則，只有身后那無盡的痛悔和無用的悲嘆。而作為一位少女，自己的戀人也唱出了一支悲歌，“對愛情和人生總有過分的幻想，等她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時，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作者發自心底地呼喊著：“初戀是人生的第一枝花，切不可輕易讓人摘去!”這呼喊滲著淚水，滲著懊悔，滲著百分之百的赤誠。是的，相戀的人應該唱出甜蜜而持久的浪漫曲，共同維護這芬芳的玫瑰花，決不凋謝。雖然最終的是失敗，但作者還是精心保存著對那“花”的回憶，盡管品出的味很苦，卻給那不時麻木的情感恢復一些清醒，抹上一層粉紅色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