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豆在北寨是一種很普遍的作物,或者說不僅是北寨,不僅在山西,在整個中國,它都是一種常規作物,在任何緯度都有生長,食者可以作為一種鄉土記憶留存于心。豆子是一種可愛的植物,我很喜歡它。
北寨的豆子有很多種:黃豆、綠豆、扁豆、黑豆……我家的豆子是普通的黃豆,北寨人叫它大白豆,圓溜溜的,淡黃白色,無論在地上還是籃子里都滴溜亂滾,看著就有一種俏皮的勁兒。北寨人吃豆子,性格便也像豆子,靈活圓通、說話嘎嘣脆,用關漢卿的話說,那就是蒸不熟煮不爛響當當的銅豌豆。故鄉對于豆子有無數種吃法:炒豆子、煨豆子、腌豆子、白水煮毛豆、豬肉燉黃豆、撈飯錢錢湯……每一種我都百吃不厭。
童年時,我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爺爺經常去勞作,我是奶奶的小尾巴。我們那里叫奶奶是“嬢嬢”,這是北寨以北的方言。大部分的時光,我跟著嬢嬢,在那些土坯墻下的石階上,蹲在一群手捻麻線納鞋底的老婦人身邊,看螞蟻搬家。我家的墻上有“人、口、手”的字跡,都是我學認字時候寫的。一只白狗伏在她們潔凈的黑色布鞋和腿帶中間,和我一起望著遠方。遠方有山,名叫小寺,翻過山去是社城,有一個村子叫劉王后,據說是因為這里出過一位王后,她姓劉。
這里屬于太行山的支脈,鄉間生活清貧而寧靜,嬢嬢偶爾給我一點吃的,大多是自制的,也有供銷社賣的小零食,我喜歡吃疤餅、南瓜糖,還有炒豆子。豆子炒熟了香脆可口,嬢嬢只給我一個人吃。
太行山區的春天,翠綠的林子籠著乳白的霧,地皮菜在濕漉漉的草叢里藏頭露尾,嬢嬢帶我去豆子地里挖野菜。到了豆子地里,嬢嬢拔草、尋菜,我在豆棵間亂跑,清晨的土地松軟,草葉上滾著露珠,翠綠的小螞蚱伏在葉子上,黑色的土上有陳年的茅根,狗尿苔星羅棋布地散落在壟下,周圍也有一些甜苣和小蒜。豆花開得極清極艷,粉紫色的小花,像丁香一樣芬芳。現在想起來,有關故鄉的記憶清甜得就像一盤白水煮毛豆,我都懷疑我小時候是否真的看到過那么多美麗的豆子。一眼望不到頭的豆子地,開滿了豆花,粉紫的花海此起彼伏,像巨大的被面。人在其中,豆葉沙沙,有著陽光與露水碰撞的聲音。
到了夏天,豆花落盡,綠色的豆莢鼓起來,豆棵更高了,茁壯地立在地上——豆子不像紅薯山藥一樣矮小,它是如同小樹一樣挺拔的植物。它一畦畦地整整齊齊地排列,有亭亭的風致。陳年的黑土之下偶爾會露出一點雪白,那是馬皮泡,這種菌子特別好吃,有肉類的葷香,我把它挖出來,一個個像皮球一樣渾圓。淡黃的小蘑菇長在豆苗腳下,一片片的,干干凈凈,嬢嬢撿了小半籃子,順手捋幾把豆莢放在上面,帶我回家。
到家之后,爺爺就開始做飯了,他用大鍋炒肉,炒到七八成熟,就加水燉著;然后洗蘑菇,切成丁子放進去;最后他把嬢嬢帶回的青豆莢剝開,一顆顆還沒成熟的黃豆滾出來,它們淡綠色,微微發光,圓潤如翡翠珠子。爺爺揭開鍋蓋,肉已經燉融了,蘑菇丁泛著誘人的光澤;他大手一揚,豆子就像珍珠一樣灑落在蒸騰的熱氣中。我坐在灶臺前,像小松鼠一樣撿起柴禾塞進火里,等著吃肉。爺爺給我講古,多是神鬼傳說。他說,《封神演義》里,聞仲與姜尚大戰岐山,由于聞太師得到申公豹一幫道友相助,姜子牙漸漸不支。關鍵時刻,燃燈道人拔刀相助,撒豆成兵,反敗為勝。他笑著對我說:“他們撒的豆子就是咱的大白豆呀,一顆豆子就能變成一個人;你說那得有多少兵馬?”這個故事給我以神奇的想象,我看黃豆的眼光始終有一點敬仰,我始終認為,北寨的黃豆與別處不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爺爺的故事從楊四郎講到了白玉堂,香氣飄得滿院都是,他用勺子將肉和豆一勺一勺舀出來,裝進一個搪瓷盆里,豬肉的葷香里夾著一絲豆花的清香,那是親情的味道。
我還喜歡吃白水煮毛豆,把沒成熟的黃豆摘回來,剝好洗凈,清水煮;煮沸撈出,漂一漂,加少許鹽再煮。豆子沒成熟之前是很軟的,這樣一煮,用不了多長時間就香軟可口,清甜動人——是豆花之甜,煮好涼拌,調一點醋,有心清目明的感覺。細細咀嚼有一絲絲酸澀,如同流水樣逝去的日子,五味交織,甜中有苦。忽地憶起蘇軾的詩:“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我老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
二
秋風漸起,豆子熟了,豆莢裂開了縫。豆苗漸漸干枯,變作褐色焦脆的模樣;爺爺把豆棵割倒,一捆一捆地挑回家,曬在場院里。豆莢在秋日的艷陽下爆開,淡黃的豆子在院里蹦跳。這個時候的豆適宜炒著吃,村里人家紛紛炒豆子,巨大黑沉的鐵鍋,硬柴旺火,豆香轟轟烈烈地洶涌翻騰。講究的人家要用油,加作料,有放糖的、有放鹽的、還有放花椒大料的,這樣炒出來的豆子酥脆噴香,各色味道都有。也有的人家不用油,用碎石子或沙子來炒,鐵鍋燒熱了,放入沙子,不停地攪拌,直到白沙滾熱,放入黃豆,還是不停地攪,攪到豆子焦黃、噼啪作響為止。然后稍涼一涼,用篩子將沙篩去,剩下的就是金燦燦的豆子。小伙伴們都會在兜里裝滿炒豆,見面了互換著吃,別有情趣。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撈飯錢錢湯。首先要做錢錢,黃豆用水浸泡一兩天,泡得膨脹,撈出來控去水后放在碾子上壓。嬢嬢壓豆子時總是一顆顆慢慢灑在碾轱轆的前邊,這樣壓過后的豆子就成了一個個扁平的銅錢。她低著頭,彎著腰,使勁推動石碾,皴裂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收攏一堆豆錢錢,像攏著真正的銅錢……然后將小米用涼水淘過后下鍋,煮至半熟后撈出來,用笊籬和勺子壓實了,再燜一燜。剩下的米湯把錢錢煮進去,再下細面條,約二十分鐘即可,起鍋時淋入蔥花和香油,把燜好的米飯泡進去,十分爽口。我不泡撈飯,只喝錢錢湯,喝起來清甜柔滑;間或咬到一枚豆錢,清香在口齒間纏綿不去,真是人間真味啊。蘇軾的詩于是又在心底里響:“君不見滹沱流澌車折軸,公孫倉皇奉豆粥。濕薪破灶自燎衣,饑寒頓解劉文叔。又不見金谷敲冰草木春,帳下烹煎皆美人。萍齏豆粥不傳法,咄嗟而辦石季倫。干戈未解身如寄,聲色相纏心已醉。身心顛倒自不知,更識人間有真味。”
這首詩中,有饑寒,也有溫暖;有辛酸,也有真情;說盡人世炎涼和這炎涼中不變的初心。我知道這首詩的來處,那是元豐二年,蘇軾被貶黃州,由金陵送家眷到真州安置,寫它的時候是北上途中。左遷為小吏乃至吃豆粥這種事,在士大夫來說算是狼狽的經歷了,唯有蘇軾這種吃貨,在風塵困瘁中還能以殘羹入詩,不在意別人的嘲笑。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說的就是這種格局。蘇軾每一次失意,都會有流芳百世的詩篇,它們像黃豆一樣滾落在人間。
黃豆是如此美好,它給我的是鄉土的記憶、美味的記憶、少年成長的記憶,那清甜美麗的豆子,能果腹、能補腦、能蕩滌渾濁的靈魂。世界上,還有什么果實比黃豆更可愛呢?
三
豆錢和豆羹確實是有文化底蘊的美食,我開始想念它們。豆錢二成米八成,對摻起來,依次下鍋,待豆錢半熟時,再放小米。可驅寒保暖,通體舒泰。熟了的錢錢飯,米香中摻著豆香,撒一點鹽淋一點蔥油,味道奇絕。煮過豆和米的湯,放入切得細碎的菠菜,青翠誘人;若是再加一點番茄醬,緋紅的湯襯著碧綠的菜,美麗芬芳、酸甜可口,如清艷的豆蔻年華。
最近一次吃錢錢飯,是在陜北。我從一片黃泥干打壘的房子和院墻中穿過,有些院落已經雜草叢生,棗樹枝干如鐵,菊芋的綠葉在一些角落里微微放著春意,夕陽西下,火燒云彌漫紅色光芒。偶爾有一個裹羊肚白頭巾的老漢匆匆而過,消失在人跡稀疏的小巷。穿過一條古舊的街,迎面有一戶人家,屋頂上升起淡藍的炊煙。
同行的伙伴要給我拍照,我走上這個農家小院門前的臺階,手扣門環,擺出一個小扣柴扉久不開的姿勢。這個姿勢曾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風陵渡口擺過,那是在十六歲的郭二小姐邂逅神雕大俠的地方,那時候我和她一樣大。我在這扇木門前站了一分鐘,料峭春寒已經刺骨,隱約有信天游在空中蕩。我說你們快點啊,于是聽到相機快門的喀嚓聲。
這里的錢錢飯口感比榆社軟糯。錢錢與小米一色,分不清彼此,但我還是一眼認出它們是北方的黃豆。我吃了幾口,嫌它有點咸,不過,我吃出了秦晉相通的味道,是黃河的味道,黃土的味道,黃豆的味道。在神奇的黃土高原,在北中國的制高點,這雄性的土壤,它令山河歲月不可企及。
我又要了一份豆花湯,取湯泡飯,邊吃邊喝。這樣的獨自品飲,是我行走時的多數時光。吃著豆子,我忽然明白,只有它的味道,可以貫穿我的北寨以北、太行東麓和濁漳之水,它們的味道竟是如此相同。不論是嬢嬢采的,還是我自己買的;不論是爺爺煮的,還是在陜北的農家吃到的,它們是一樣的味道。它們,都是貼著大地而生的靈物。
離開陜北,我去到秦晉交界的黃河灘。這里是縱深的峽谷,黃河之水在谷底奔流,河岸兩側山巒聳峙,峭壁上有風蝕水沖而成的洞穴,綺麗而神秘。山風呼嘯,河水咆哮,時間浩浩湯湯。車沿著黃河走,河邊的石灘上有簡易的茅屋,屋頂有蘆草,那是漁人的臨時居所。忽然,一片烏云迅速飛來,河水和陽光一下子晦暗下來。車速越來越慢,風夾著沙打在車窗上,發出粗糲的聲音,天地漸漸混沌,迷蒙不可穿越。
據說,暴風雨來臨的時候,一滴雨落在山上,會凝成一個豆大的土粒;一陣風刮過,豆粒向下滾動;成千上萬的豆粒前仆后繼地滾動,撒豆成兵;它們滾入黃河,河水一片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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