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還有一樣最能引讀者人于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干,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最顯著的便是上文說過的“悠然見南山”的例子,忘記了陶潛的《述酒》和《讀山海經》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然,就是這摘句作怪。新近在《中學生》的十二月號上,看見了朱光潛先生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文章,推這兩句為詩美的極致,我覺得也未免有以割裂為美的小疵。他說的好處是:
“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為它對于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恒。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游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是在那里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味似之。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肅里面?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么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這確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但也沒有盡。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后者是徘徊于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于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于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于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也。撫慰勞人的圣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
“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后,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里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里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于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于人一樣。至于亞波羅之在山巔,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并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我也是常常徘徊于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于大煞風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土財主,不知怎么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干二凈,這才擺在客廳里,閃閃的發著銅光。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但接著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這啟示并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于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干干凈凈,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并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只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并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會迷惘于土花,在文學,則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只能取錢起的兩句,而踢開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以為“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其實是他們四位,都因為墊高朱先生的美學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
我們現在先來看一看錢起的全篇罷: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要證成“醇樸”或“靜穆”,這全篇實在是不宜稱引的,因為中間的四聯,頗近于所謂“衰颯”。但沒有上文,末兩句便顯得含胡,不過這含胡,卻也許又是稱引者之所謂超妙。現在一看題目,便明白“曲終”者結“鼓瑟”,“人不見”者點“靈”字,“江上數峰青”者做“湘”字,全篇雖不失為唐人的好試帖,但末兩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況且題上明說是“省試”,當然不會有“憤憤不平的樣子”,假使屈原不和椒蘭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發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
我們于是應該再來看看這《湘靈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詩了。但我手頭也沒有他的詩集,只有一部《大歷詩略》,也是迂夫子的選本,不過篇數卻不少,其中有一首是:
“下第題長安客舍
不遂青云望,愁看黃鳥飛。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空余主人柳,相見卻依依。”
一落第,在客棧的墻壁上題起詩來,他就不免有些憤憤了,可見那一首《湘靈鼓瑟》,實在是因為題目,又因為省試,所以只好如此圓轉活脫。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時都不免是怒目金剛,但就全體而論,他長不到丈六。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但我也并非反對說夢,我只主張聽者心里明白所聽的是說夢,這和我勸那些認真的讀者不要專憑選本和標點本為法寶來研究文學的意思,大致并無不同。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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