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戰國策·春申君遭無妄之禍(楚策四)》原文鑒賞

楚考烈王無子^①，春甲君患之^②，求婦人宜子者^③，進之甚眾，卒無子^④。趙人李園持其女弟^⑤，欲進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又無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⑥，已而謁歸^⑦，故失期^⑧。還謁^⑨，春申君問狀^⑩，對曰：“齊王遣使求臣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¹¹⁾?”對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于是園乃進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¹²⁾。知其有身⁽¹³⁾，園乃與其女弟謀。園女弟承問說春申君曰⁽¹⁴⁾：“楚王之貴幸君⁽¹⁵⁾，雖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余年⁽¹⁶⁾，而王無子，即百歲后將更立兄弟⁽¹⁷⁾。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貴其故所親⁽¹⁸⁾，君又安得長有寵乎?非徒然也⁽¹⁹⁾，君用事久⁽²⁰⁾，多失禮于王兄弟。兄弟誠立⁽²¹⁾，禍且及身⁽²²⁾，奈何以保相印、江東之封乎⁽²³⁾?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于楚王⁽²⁴⁾，王必幸妾。妾賴天而有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封盡可得⁽²⁵⁾，孰與其臨不測之罪乎⁽²⁶⁾?”春申君大然之⁽²⁷⁾。乃出園女弟，謹舍⁽²⁸⁾，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為太子，以李園女弟立為王后。楚王貴李園，李園用事。

【注釋】 ①楚考烈王：頃襄王之子，名熊元。 ②患：憂慮。 ③宜子：適于生子。 ④卒：終于。 ⑤持：攜帶。女弟：妹。⑥舍人：貴族的侍從。 ⑦謁歸：請求回去。 ⑧故：故意。失期：誤期。 ⑨還謁：歸來謁見。 ⑩狀：情況。 (11)聘：聘禮。 (12)幸：受寵。 (13)有身：懷孕。 (14)承間：趁機。 (15)貴幸：重視、寵信。 (16)相：為相。 (17)即：如若。百歲后：死后。 (18)貴：重。故：舊。 (19)非徒然：不只如此。 (20)用事：當權，執政。 (210)誠：如果。 (22)且：將。 (23)江東之封：江東的封地，指吳。 (24)重：顯要的地位。進：獻。 (25)封：疆域。 (26)孰與：何如。 (27)大然之：認為很有道理。 (28)謹舍：專設館舍，謹為守護。

【今譯】 楚考烈王沒有兒子，春申君對此感到憂慮，便找了很多適于生孩子的女人送進宮內，到頭來還是未給考烈王生下兒子。趙國人李園把妹妹帶到楚國，想進獻給考烈王，但聽說考烈王不適于生兒養子，又擔心妹妹進官得不到恩寵。于是，他便在春申君手下找了個差事，當了舍人。過了不久，他向春申君請假回家，回來時故意超過了限期。李園回來后謁見春申君，春申君問他為什么超假，他答道：“齊王派使者來，要娶我妹妹，因為和那位使者一起飲酒，所以才誤了歸期。”春申君道：“收聘禮了嗎?”李園答道：“沒有。”春申君道：“我能見見她嗎?”李園道：“可以。”于是，李園便把妹妹獻給春申君，春申君一見便大加寵幸。后來李園知道妹妹身懷有孕，便和妹妹一起商量了個計謀。李園的妹妹找了個機會對春申君勸道：“楚王對您如此器重寵信，即使他的親兄胞弟也比不上您。如今您身為楚王的相國長達二十余年，而楚王沒有兒子，一旦他去世，便會另立他的親兄胞弟為王，一旦他們之中有誰繼承了王位，那他也會器重自己過去的親信。這樣一來，您又怎么能永受恩寵呢?不僅如此，您當權的時間很長，很多地方得罪了楚王的親兄胞弟。如果他們哪個繼承了王位，您將大禍臨頭，您的相國大印、江東封地又怎么樣會保得住呢?現在我知道自己已經懷孕在身，但是別人都不知道。我與您結合時間不長，假如仰仗您高貴的身分，把我進獻給楚王，楚王一定會寵幸我。上天保佑我生個兒子，那么將來便是您的兒子當楚王，楚國的全部領土都會歸您所有，這與難以予料的災禍相比，哪一個好呢?”春申君認為她的話頗有道理，便把她送出府，另外找個房舍，把她小心謹慎地安置下來，然后向楚王推薦了她。楚王將她召入宮內，很為寵幸。后來便生下一個男孩，楚王把他立為太子，把李園的妹妹立為王后。李園因此受到楚王的器重，并執掌了大權。

李園既入其女弟為王后，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陰養死士①，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而國人頗有知之者。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②：“世有無妄之福③，又有無妄之禍。今君處無妄之世，以事無妄之主，安不有無妄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雖名為相國，實楚王也。五子皆相諸侯。今王疾甚，旦暮且崩④，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⑤，如伊尹、周公⑥。王長而反政⑦，不即遂南面稱孤⑧，因而有楚國。此所謂無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禍?”曰：“李園不治國，王之舅也。不為兵將⑨，而陰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園必先入，據本議制斷君命⑩，秉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人?”曰：“君先仕臣為郎中⁽¹¹⁾。君王崩，李園先入，臣請為君繨其胸殺之⁽¹²⁾。此所謂無妄之人也。”春申君曰：“先生置之⁽¹³⁾，勿復言已⁽¹⁴⁾。李園軟弱人也，仆又善之⁽¹⁵⁾，又何至此?”朱英恐，乃亡去⁽¹⁶⁾。

【注釋】 ①陰：暗地里。死士：敢死的武士。 ②朱英：春申君的門客。 ③元妄：必然。又，“無妄”：《史記》作“毋望”，不望而忽至。 ④旦暮：早晚。崩：死。 ⑤當國：執掌朝政。 ⑥伊尹：即商湯的阿衡伊摯。 ⑦長：長大成人。反：同返，還。 ⑧不：同否。南面稱孤：當上君王。古時君王座位面南，故言南面。 ⑨為：是。 ⑩本議：原先的謀劃。制斷：猶斷制，裁定。 (11)郎中：官名，掌侍衛。 (12)繨(chong 音沖)：刺。 (13)置之：意謂置而勿論。 (14)勿復：別再，已：同矣。 (15)仆：自己的謙稱。善：善待。 (16)亡：逃。

【今譯】 李園把妹妹進獻宮中當了王后，讓妹妹的兒子得立太子之后，擔心春申君言談泄密，日益驕傲，便暗中蓄養了敢死的武士，準備殺掉春申君，以便滅口。不過，國內好多人已了解了此事。春申君官居楚相的第二十五個年頭，考烈王身染疾病。朱英對春申君說道：“人世間既有意料不到的幸福，又有意料不到的禍患。如今您活在生死無常的人世，侍奉喜怒不定的君主，怎能會沒有吉兇難測的人呢?”春申君道：“什么叫意料不到的幸福?”朱英道：“您當了二十多年楚國的相國，雖然名義上是相國，實際上卻是楚王啊。您的五個兒子也都在諸侯那里任相國。現在大王病重，早晚即將去世;太子衰弱，因病臥床不起。您輔佐年少的君主，從而代替他執掌大權，就象伊尹、周公一樣。待到君主長大成人，您把政權交還君主，否則自己稱孤道寡、登基為王，從而享有楚國。這就叫意料不到的幸福。”春申君道：“什么叫意料不到的禍患?”朱英道：“李園不從政治國，但卻身為國舅。他不統帥軍隊，卻私下里長期蓄養敢死的武士。楚王一死，李園必定會搶先入宮，按照予謀，制訂下達新王的命令，憑借大權在握，殺您滅口。這就叫意料不到的禍患。”春申君道：“什么叫吉兇難測的人?”朱英道：“您先讓我擔任郎中之職。楚王一死，李園搶先入宮，那個時侯讓我為您一刀把他殺死。這就叫吉兇難測的人。”春申君道：“先生別管了，不要再說了。李園是個軟弱的人，我對他又不錯，事情哪會弄到這個地步!”朱英害怕災難臨頭，便逃走了。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園果先入，置死士，止于棘門之內^①。春申君后入，止棘門^②，園死士夾刺春申君^③，斬其頭，投之棘門外。于是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為楚幽王也^④。

【注釋】 ①棘：通戟。戟門：宮門。古時宮門插戟，故稱戟門。②止：阻。 ③夾刺：夾擊刺殺。 ④楚幽王：即熊悍。

【今譯】 過了十七天，楚考烈王死去，李園果然搶先入宮，并且把敢死的武士埋伏在宮門內。春申君來得晚，等他入宮時，被堵在宮門內。李園的敢死的武士們兩面夾擊春申君，砍下他的頭臚，丟在了宮門外。李園接著派人將春申君滿門抄斬。李園的妹妹開始時與春申君結合，懷孕后被送入宮獻給楚王，她生下的兒子便被立為楚幽王。

【集評】 清·張星徽《國策評林》：“不惟酷肖形聲，并性情心術，亦刻鏤生動。長槍大戟之文，細針密縷之法，三史以后，直成廣陵散矣。”又云：“先云‘無子’，又云‘卒無子’，又云‘聞其不宜子’，又云‘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無子，步步著考烈之本無子也，是草蛇灰線法。先云‘知其有身’，又云‘妾自知有身’，又云‘妾之幸君未久’又云‘賴天有男，是君之子為王’。步步明將生者之為春申君子也，是綿針泥刺法。”

【總案】 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黃歇，由于利欲熏心而參與了李園兄妹一手策劃的陰謀活動，事成之后，全家卻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本文通過這一事件的記敘和描寫，暴露了王宮侯府的黑暗內幕，反映了陰謀家們圍繞王位繼承人問題所進行的血腥爭斗。

文章具有一定的故事情節，塑造了幾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初步具備了小說的色彩。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想盡辦法，無濟于事。李園乘機欲進其妹，但怕無子不能得寵，所以設計先嫁其妹于春申君。其妹懷孕后，又誘使春申君轉嫁其妹于考烈王，其妹果然生子并立為太子。李園由此而貴，又擬殺春申君滅口。春申君不聽朱英忠告，終死李園之手。故事起伏波折，很能引人入勝。其中李園、春申君諸人刻劃得也很成功。李園為使其妹當上王后，先行借腹生子之法，后施移花接木之計，大功告成后，他又恩將仇報，毫不留情地殺盡春申君一家。李園的所作所為充分體現了他的狡詐奸滑和心狠手辣。在事件中與李園狼狽為奸的春申君則顯得利令智昏，忠奸不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