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出于千載之遠,而傳聞之不同,吾將奚所考信邪?愚曰:“圣人之言可信,而時人親見之言,亦可信也。”千載之事,必存之于書,是書出于圣人,則可信,不出于圣人,則可疑。吾非信書,而信圣人,圣人之言如此,吾是以知其如此也。千載之事,當時必有親見之者,親見之言可信,傳聞之言可疑,吾惟親見之是信,而缺傳聞之疑可也。彼有圣人之言與時人親見之言,兩不同焉,則吾將誰信?亦曰:“概之以理而已矣。”書載武王伐商之事,與時人親見之言不同,學者疑之,異論興焉,此固宜概之以理者。泰誓曰:“惟十有一年,武王伐商。(四庫本作殷。)”是十有一年者,果誰之年邪?上不繫之文王,是必武王十有一年也。武王果即位十有一年,而后伐商耶?史記載夷、齊扣馬之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武王必不歷十有一年之久,而不葬其父也。書出于夫子之所序,萬世之所取信,而夷、齊又武王同時之人,亦不可以不信,二者俱可信,而其說不同,則學者不得不疑,而異論不得不興也。漠儒之說曰:“文王之時,虞、芮二國質成于周,諸侯并附,以為文王受命之年。”文王自受命九年而卒,故武王曰“惟九年,大統(四庫本作勛。未原作人,據雍正本、四庫本改)”是也。武王終三年之喪,然后廣文王之聲,卒其伐功,故并文王受命之年而數之,稱十有一也。嗚呼!果如是說,則是文王受命稱王于商紂在位之時,孔子何以稱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雍正本、四庫本作殷。乎?是求十有一年之說不通,而誣文王于不臣之地也。近世大儒歐陽子作泰(原誤作秦,據雍正本、四庫本改。)誓論,斷然書之是信,而破漠儒之說,曰:“十有一年者,武王即位之十有一年耳,復何疑哉!”歐陽子之言甚辯而近正,然不信遷史載伯夷之諫,非春秋所謂以信傳信者。愚竊謂書之所載者是,遷史所記亦不虛。十有一年者,非武王即位十有一年,周家受命之十有一年也。或曰:“子方繆漠儒之誣文王,何焉復取受命之說乎?”曰:“文王非受命于天,受命于商也,文王自羑里之囚還,而紂以弓矢斧鉞賜之,使得專征伐,自是而后,文王始居方伯連帥之職,五侯九伯得以征之,于是有遏密、伐莒、戡黎之事。自受專征之命,至九年而卒。然則文王受命者,是受商命以專征伐,非受天命以自王也。武王嗣位二年,繼文王征伐而觀政于商,泰誓之作,在周家專征十有一年之日,武王未有天下之初,不曰‘惟武王十有一年’,而曰‘惟十有一年武王伐商’,則其旨可見矣。是則書與史記之年皆可信,而漢儒之論,歐陽子之所疑者,皆可得而決也。”或曰:“子信圣人之書與時人之言,而孟子不信武成,非邪?”曰:“孟子非誠不信書也,以不信而救弊也。武王雖以至仁伐不仁,然兩兵之交,寧無血刃者乎?血流漂杵,雖記事者未免文勝質,而不可謂之盡無也。當戰國之時,有爭地爭城之戰,盈城盈野之殺,好兵之主與夫貪功樂禍之臣,蓋有以牧野之戰藉口者矣,故孟子以不信而救之也。”春秋之法,信以傳信者也,疑以傳疑者也,不敢以其所傳聞忽其所親見,是亦教天下之信也。況泰誓信書,馬遷信史,理有足信者乎!愚故曰:“圣人之書與時人親見之言,皆可信,而二說不同者,概之以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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