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殿劄子三首（壬午十月）

臣聞舜受堯之天下，序書者美之曰‘重華協(xié)于帝’。武王繼文王而有天下，記禮者美之曰‘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說者謂堯之所為如是，而舜亦如是，故謂之‘協(xié)帝’；文王之所為如是，而武王亦如是，故謂之‘繼述’。臣嘗考其行事，乃不然。堯之時，有八元、八凱者，天下謂之才子，堯不能用，至舜乃舉而用之，號十六相；有共工、驩兜、伯鯀、三苗者，天下謂四兇，并在堯朝，堯不能去，至舜乃流放竄殛之，而天下咸服。文王在商之末，三分天下有其二，而終身執(zhí)臣禮以事紂；至武王嗣位之初，乃會八百諸侯，興仁義之師以伐之，天下遂一統(tǒng)于周。舜之所以協(xié)堯，武王之所以繼文者，如斯而已矣，曷嘗泥其行事之跡哉！此堯所以得知人之名，而武王為達孝也與？

恭惟太上皇帝至仁至圣，內(nèi)不謀之宮闈，（原缺，據(jù)雍正本補。四庫本作中。）外不謀之卿士，斷自宸衷，以天下大器付之陛下，世皆以堯、舜擬之。臣獨謂堯、舜之遜固美矣，然出于耄期倦勤，豈若太上皇春秋猶盛，而遽為是曠世絕無之舉哉！真可謂賢于堯、舜遠矣。

陛下思所以仰副太上皇之付託者，當如何？今社稷之大安危，生民之大休戚，人才之大進退，朝廷之大刑賞，非有所矯拂更張，則無以慰天下之望；必矯拂而更張之，則必有以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之說而惑圣聽者：陛下于此有若難處者焉。臣謂太上皇之與陛下，可謂父堯而子舜矣，以圣繼圣，推誠無間，豈區(qū)區(qū)形跡之所可拘，臣下常情之所能測哉！太上皇既以不疑而待陛下，陛下亦宜以不疑而報太上皇，三紀圣政，可遵而行之者非一也，至若因時救弊有所矯拂，有所更張，宜若舜之所以協(xié)堯，武王之所以繼文者，斷然行之，以彰太上皇知子之明，以盡陛下繼述之道，毋若魯陪臣孟莊子之孝而已，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右一

　 臣聞國猶身也，強國與身者氣也。醫(yī)者觀身之氣，而知其人之壽夭；識者觀國之氣，而知其世之興衰。自古帝王圖治（原作回，據(jù)雍正本、四庫本改。）天下，雖謀之（之原缺，據(jù)雍正本、四庫本補。）以智，辦（四庫本作辨。）之以才，必以氣為之主，然后大業(yè)乃濟。劉、項之爭雄也，項自謂力拔山氣蓋世，非也。要之，項之失天下也蓋以力，而劉之得天下也蓋以氣。夫百戰(zhàn)百勝，一不勝而自謂天亡者，氣何以在哉？屢戰(zhàn)屢敗而小焉之屈，卒之易敗為勝，轉(zhuǎn)弱為強者氣也。蜀先主英姿大度，有高帝風(fēng)，兵雖屢挫，而終不為曹操屈。吳孫權(quán)聞周瑜之言，拔刀斫案，遂成赤壁之雋功。吳、蜀之勢，非魏敵也，然而能霸有一方，鼎足而立者，氣使之然也。臣來自草茅，得之道路，謂廟堂之上，謀議之臣，和守戰(zhàn)之議，鬨然未決。玆理固洞然易曉，議者何不恩之耶？

臣謂養(yǎng)今日之氣莫如守，伸今日之氣莫如戰(zhàn)，挫今日之氣莫如和。今我兵寡力弱，國威未振，固未能與之決雌雄于一戰(zhàn)，以仲天下之氣也，正須養(yǎng)之使壯，俟時而動，宜于荊襄、江淮要害之地，如人身之可以御風(fēng)寒者數(shù)處，命大將屯重兵以固守之，縱未能得志于中原，亦足以據(jù)長江之險，都帝王之宅，保吳、蜀萬里之故彊，何故屈己買和，（和原缺，據(jù)雍正本、四庫本補。）蹈前日之覆轍耶！大抵天下之勢，強弱均而和，則彼此受其利，晉與諸戎和，我與契丹和是也。強弱不均而和，則強者得其利，弱者被其害，六國與秦和，契丹與女真和是也。虜以和議譎契丹而滅契丹矣，又以和議譎中網(wǎng)而困中國矣。耿南仲主和議而致靖康之禍，秦檜主和議而弱國家之勢。太上皇知虜之無厭而和之不可保也，去歲下親征之詔，而天下二十年湮郁之氣，亦少舒矣。雖淮上之師不利，而虜之被毒亦甚矣。陛下應(yīng)天受襌，天下罔不歡欣鼓舞，咸謂真主既出，恢復(fù)指日可期也。陛下宜親御鞍馬如漢文帝，慨然發(fā)憤如唐憲宗，撫巡六師，以作將士之氣，以圖進取之計。況陛下之圣德可以動天，陛下之節(jié)儉可以豐財，陛下之英武可以定亂，江淮有重臣以為長城，川陜有良將以為爪牙，亦何患事之小濟耶！不然，宜因天設(shè)之險以為城池，與民守之可也。茍或復(fù)用和議，則軍民解體，雖茍一時之安，而氣已為之索矣。百萬之歲幣固有所不惜也，至尊之名分，其可白貶損于嗣登大寅之初乎？諸將用命血戰(zhàn)，新復(fù)數(shù)路，其復(fù)捐而與之乎？西北之民，襁負來歸者不知其幾，又可復(fù)委之虎狼而使之甘心乎？況講和之復(fù)舉，天下惟虜之命是聽，無厭之求，難塞之請，當不止此，陛下將何以應(yīng)之乎？臣謂今日之計，戰(zhàn)固未可輕，和決不可議，守以養(yǎng)氣，俟時而仲，乘機而投而已。

右二

臣聞人主之職莫于論相，尤宜遴選于嗣位之初。論相得人，則可以相與大有為，遴選于嗣位之初，斯可以慰天下惟新之望。昔舜之受命也，選于眾而首舉皋陶。湯之革命也，選于眾而首舉伊尹。高宗中興也，首求諸野而爰立傳說。成王訪洛也，首以師保而并處周、召。漢高祖首相蕭何而成創(chuàng)業(yè)之功，唐太宗首相房、杜而致貞觀之治，明皇首相姚崇，憲宗首相杜黃裳，武宗首相李德裕。我太祖之有天下也，宰相雖因周舊，其自圖任也則首用趙普。仁宗即位之始則相王曾，又以李迪、張知白、魯宗道焉宰孰，皆正人也。英宗因舊相韓琦、曾公亮而委任之，又起富弼為元樞，用歐陽修為參政，治平之治最號得人。神宗又因治平宰相而委任之，及韓琦既去，則代以富弼。元祐垂簾之際，首用司馬光，又起文彥博于已老，平章軍國重事，又相呂公著，又并相呂大防、范純?nèi)剩v人才，于茲為盛。歷代帝王與我祖宗任用大臣，皆極一時之選，又皆遴擇于新政之初，足以厭服（原作伏，據(jù)雍正本、四庫本改。）天下人心，君臣相與有為，各成一代之勛業(yè)。人主之職，其有大于此乎！

恭惟太上皇授陛下以大寶位，又以一相遺之，虛右揆以待陛下自擇，天下莫不拭目以觀此舉。臣愿陛下?lián)裰T內(nèi)外千官百辟之中，孰有清德雅望，負王佐才者，孰有兼資文武，可以救時活國者，必諸大夫國人皆曰賢，天下蒼生望其起者，然后用之可也。茍惟（四庫全書作為。）不然，寧虛位以俟之，不可使庸人鄙夫僥倖而得，以失天下之望。非特此也，人主之職雖在于論相，至若侍從臺諫，亦不可不親自識擢。宰相得人，則內(nèi)可以尊安宋社，外可以鎮(zhèn)服四夷，又得賢侍從以論思獻納，直（原作真，據(jù)四庫本改。）諫官以拾遣補過，才御史以糾肅官邪。如是，則內(nèi)之百執(zhí)事，外之監(jiān)司郡縣，皆可以得人，陛下端拱一堂之上，羣天下人才如意而任使之，內(nèi)修外攘，中興之功不日可冀矣。

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