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詔陳弊事(雍正本注:時除國史院編修官。)
厥今天下之敝安在哉?在乎中外小大之臣,各居其官而不知其職也。居其官,食其祿,因循茍且,曠職不修,欲望敝事之革,治道之興可乎?臣請言其大者。
夫進退百官者,大臣之職也;獻納論思者,侍從之職也;為天子之耳日,正朝廷之紀綱者,臺諫之職也。內之卿監百執事,外之監司守令,莫不各有其職焉。
比年以來,焉大臣者果能盡進退百官之職乎?臣見其進百官,不見其退百官也。今日召某人赴行在,明日除某人為某官,是固能進百官矣。其所進者未必皆賢才,率一二歲,或半歲,或踰月,類皆遷之,初不問其職事之修與否也。其或有罪,必待臺諫論列,然后從而出之,或人主之意有所不悅,則諭之使去,而大臣未嘗自退百官。居進賢、退不肖之職,而所進者未必皆賢,其不肖者又不能自退之,臣知其故矣,是己欲收恩而不敢任怨也。先正王曾有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為大臣而不敢退不肖,寧不愧王曾之言乎!此大臣失職也。
為侍從者又果能盡獻納論思之職乎?臣見其各司其局,而末聞獻納論思也。熙寧初,司馬光以論新法不從,力辭副樞之命。神宗曰:‘樞密,兵事也,不當以他事辭?!庠唬骸嘉词苊q侍從也,于事無不可言者。’是則居侍從者,事皆可言,是謂獻納。掌內外制者,不止于代言;為給事中者,不止于封駁;為尚書侍郎者,又不止于各董六官之屬也。今之居是官,以各司其局為了官(雍正本、四庫本無官字。)事,以獻納論思(思原缺,據雍正本、四庫本補。)為越職,寧不愧司馬光之言乎!此侍從之失職也。為臺諫者,又果能盡其所以為耳目、正紀綱之職乎?臣聞歐陽修有言曰:‘天子曰是,諫官曰非。立殿陛之前,輿天子爭是非者,諫官也?!致勌K軾之言曰:‘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今之為臺諫者,果能爭是非于殿陛之前,如修之言否乎?又果能批人主逆鱗而使之改容,如軾之言否乎?臣往歲備員舘職,竊聞臺諫有論事不行者,而同列不為之助,乃曰‘我自有體’;又有緘默不言者,聞侍從百官言時事,則怒而逐之。臺諫之職,果如是乎?祖宗時,臺諫諭事,或一章不從,至于十余章,而未嘗但(雍正本、四庫本均作遽。)已。言茍不行,則繼之以去。趙抃為御史,言陳升之不當除樞副,凡十有六章,于是乞郡而得虔。司馬光為諫臣,論刺義勇及乞降黜,凡十有三章。今之論事者,或一再不從,遂不敢復言,寧不愧光、抃等乎!此臺諫之失職也。
至若內之卿監百執事,外之監司守令,其失職之敝,有不勝言者。臣竊謂欲盡革今日之敝,宜首詔大臣,修進賢退不肖之職,內之侍從卿監百孰事,孰為賢為才,拔其尤者一二人而進用之;孰為愚為不肖,亦取其尤者一二人而斥退之。外之監司郡守,孰為賢才而稱職者,拔其尤者一二人而進之于朝;孰為愚不肖而為民害者,亦取其尤之一二而置之于罪。詔下旬日之間,必責大臣以進賢退不肖而必欲其當。如是則進一二人,而中外莫不勸;退一二人,而中外莫不懼,是則大臣之職舉矣。于是又詔侍從,宜修獻納論思之職,凡朝廷闕失,知無不言,而不止于各司其局。又詔為臺諫者,宜盡所以為耳目、正紀綱之職,拾遺補過,糾肅官邪。凡有論列,不可但已,宜以祖宗臺諫為法,而痛革前日緘默不言之敝。
雖然,此特人臣之職也,而人主有大職事,陛下不可以不知:一曰任賢,二曰納諫,三曰賞罰。
臣聞詩人美宣王曰:‘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任賢乃人主之職,而尤急于興衰撥亂之時。陛下邇日召元老正人,或置之政府,或置之臺諫,或置之侍從,天下翕然稱為治表。臣愿陛下既來之,則宜力留之;既留之,則宜推誠委任之。勿責以繁文,勿待以虛禮,勿貳之以小人,延之歲月,可以責治效矣。又陛下既以疆埸之事,委之重臣良將,宜若憲宗之任裴度,斷然勿疑,無惑乎紛紛之議,而事從中制,以失其機會。臣竊聞張浚欲守淮,而議者欲其守江;吳璘屯兵德順,而議者欲其退保。夫守淮乃所以守江也,舍淮而守江,則長江之險與虜共之矣,江其可守乎?唐韋陟欲李光弼退保潼關,光弼曰:‘兩軍相攻,尺地必爭,今委五百里而守潼關,賊得地,勢益張矣?!ζ破湔f,而成戰功。三路之地陷沒久矣,今幸力戰而復之,乃欲無故而棄之,可乎?陛下宜詔之曰‘閫外之事,將軍制之,可進則進,可退則退’,如是則事不中制,而機會不失矣。
臣聞傳說告高宗曰:‘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咦诿{誨,而中興有商。聽諫乃入主之職,而尤急于興衰撥亂之時。陛下自即位以來,雖擢用正人以為臺諫,然聽納之美猶未彰。臣竊聞近有以酤榷之利,而持使命于浙東、西者,諫官論列不聽,陛下又親批圣語以諭之,有識咸以為疑。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菹滤梦恢?,何急于用言利之臣,又何以知此曹之名,至于咈諫而用之乎?又聞諫官有以盡言而去職,御史有以振職而出臺,此必姦臣有以誤陛下者,不可不察。陛下比嘗下詔求直言矣,未聞賞一敢言之臣以勸言者,乃聞交結左右者得官,迎合時事者免解,賞諫如此,其何以勸!夫聽諫之道,在乎博詢廣覽,不可昵于偏聽,而蔽其四達之聰明。臣愿陛下親君子,速小人,推誠聽納,養成圣德,則納誨者皆傅說,而高宗不獨圣矣。
臣嘗聞漢史贊宣帝曰:‘綜核名實,信賞必罰?!髻p罰者,乃人主之職,尤急于興衰撥亂之時。臣竊見邇年以來,有姑息之政,無懲戒之罰。去歲逆亮之死,蓋太上皇圣德所感,天假手其徒以誅之,諸將非唯無毫髮之功,虜未退則逗留觀望,已退則乘勢虜掠,既不干斧鉞之誅,而又受無名之賞,有盜節鉞者,有為兩府者,有為三公者,傳呼道路,取笑閭閻,名器之濫,未有甚于今日。又有爵位已崇,而遷猶未已,官曹已冗,而員又復增,政或出于多門,命或從(原作從或,據雍正本、四庫本改。)于中降,是皆為新政之累,不可不革也。至若有罪者不誅,而惡無以懲,又今日之大弊。秦檜專權誤國二十年,而乃生極寵榮,死封王爵,天下莫不切齒扼腕,縱不剖棺戮尸,其可不行追貶之誅乎?又前日閹寺有弄權納賄,紊亂朝綱者;大將有聚斂交結,敗壞軍政者;大臣有進不由正,迷誤國家者;臺諫有朋奸罔上,惡直丑正者:或依城社以自安,或盤根錯節以自固,或以去位而幸免,典刑不正,非大舜所以去四兇而服天下也。(原作者,據雍正本、四庫本改。)臣聞太上皇即位之初,任用賢相,追貶元惡,竄殛奸邪,天下稱快。所以能中興我宋,致治三紀者,由其能大明刑賞于體元居正之初也。陛下宜奮乾剛之斷,法虞舜之明,繼述太上皇故事,先正首惡之罪而追貶之,余則次第施行,如是則可以攬威福之權,而陛下之職舉矣。
夫欲救今日之弊,非至誠任賢納諫,大明賞罰以勸懲之,雖商高宗、周宣王、漢宣帝復出,不可以致中興之治。故臣愿陛下先舉其職以率百僚,如是則中外大小之職罔有不舉,而弊寧有不革者耶?弊事既去,內治既修,則夷狄有不足攘,祖宗之境土,指日可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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