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雅克和他的主人在旅行,但旅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旅途中,為了消遣,主人要求雅克講述自己的戀愛經歷。雅克說當初因為和父親有矛盾,賭氣入了伍。在一次戰斗中,他的膝蓋受了傷。譚格朗府邸的女傭若尼為感謝過去曾幫助自己的雅克,讓女兒丹尼斯照料雅克。雅克和丹尼斯相愛。雅克和主人繼續漫游,他們在旅店遭到一伙強盜的挑釁。懦弱的主人忍氣吞聲,而雅克則把強盜鎖進一間房子,然后不慌不忙地離開。他們在途中的一家客棧聽老板娘講述了阿西侯爵的故事: 阿西侯爵對自己的情婦寡婦拉·寶姆蕾感到厭倦,引起拉·寶姆蕾的報復心,她與開賭場兼做妓女的愛儂夫人和愛儂小姐合謀,使侯爵娶了愛儂小姐。然后當著侯爵的面公開了愛儂小姐的身份,侯爵非常尷尬,只好帶著愛儂小姐離開巴黎到鄉下隱居。雅克和主人后來遇到了阿西侯爵,侯爵又講述了他秘書理查的故事。修道院院長于特生是好色之徒,修會會長知道了他的丑行,派修士理查前去調查。于特生讓一個妓女泄露他的丑史,設下圈套,叫來警察,以“白衣修士在娼妓家里”的罪名將理查拘捕。繼續漫游的途中,雅克曾經與主人走散,后來在譚格朗府邸重逢。雅克和丹尼斯結了婚,當了譚格朗府邸的司閽人。
【作品選錄】
他們是怎么碰見的?像所有的人一樣,是萍水相逢。他們叫什么名字?這關你什么事?他們是從哪里來的?從最近的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難道我們知道我們去什么地方嗎?他們講過些什么話?主人什么都沒有講;而雅克說,他的連長講過,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寫好了的。
主人: 這可是句偉大的話啦。
雅克: 我的連長還說從槍口里發出的每顆子彈都是有它的使命的。
主人: 他講得不錯……
稍微停了一下之后,雅克叫了起來: 讓魔鬼把那個酒店老板和他的酒店收拾去吧。
主人: 為什么要讓一個人給魔鬼收拾去呢?這是跟基督的教義違背的!
雅克: 這因為我喝他的壞酒喝醉了,忘記把我們的馬牽去飲水。我父親發覺了,就很生氣。我搖搖頭不理會,他就拿起一根木棒在我肩膀上狠狠地揍了一下。這時碰巧有一個開到方德瑙阿前面戰場上去的團隊經過,我一賭氣入了伍。我們到那里的時候,戰事正在進行。
主人: 你就給那顆注定要向你打來的子彈打中了。
雅克: 您猜得對;一槍打在膝蓋上。上帝知道這一槍所帶來的一切好和不好的后果。這些后果正像表鏈的鏈環,一環套一環。真的,要沒有這一槍,我相信我這一生是不會嘗到愛情滋味的,我也不會成為跛子。
主人: 那么你曾經有過戀愛啦?
雅克: 那還用問嗎!
主人: 這是那一槍的關系?
雅克: 是那一槍的關系。
主人: 那件事,你從來沒有對我講過一句啊。
雅克: 我相信是的。
主人: 那是為什么呢?
雅克: 因為這不能講得太早,也不能講得太遲。
主人: 那么聽你的戀愛史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了?
雅克: 誰知道?
主人: 不去管它,開始講吧。
于是雅克開始講他的戀愛史。這是晚飯后的時間,天時很悶,不久他的主人就睡著了。他們還在田野中間的時候,夜突然降臨了,因此他們就迷了路。主人動了盛怒,用鞭子狠狠地打他的仆人;那個可憐的家伙每被打一下,就說一句:“這一下顯然也是天上寫好了的……”
讀者,您看到的,我所選擇的路不差,我完全可以使雅克離開他的主人,可以使他們倆都隨我高興碰上各種各樣意外的事情而使您等上一年、兩年、三年,再來聽雅克的戀愛史。我可以讓主人結了婚,使他成為烏龜,讓雅克上船到島上去,把他主人也領到那里,再使他們倆乘同一只船回法國,這些,誰會來阻止我?制造故事是多方便的事啊!但是我不那么做,他們只需要度過一個不痛快的夜晚,您也只需要等待這么一段時間。
晨曦出來了。他們重新跨上坐騎,趕他們的路。——他們要到什么地方去?——您已是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我也第二次回答您: 這關您什么事?要是我開始講他們旅行的事,那么雅克的戀愛史可要再會了……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時間。在他們每個人的不痛快的情緒消除了一些以后,主人對他的仆人說:“噯,雅克,你的戀愛史講到什么地方了?”
雅克: 我相信我們已經講到敵軍的潰敗。大家都在逃命,后面在追逐,每個人只想到自己。我留在戰場上,被壓在許多死人和受傷者的下面,這是不可思議的事。第二天,有人將我和別的十二個人搬上一輛兩輪裝貨車,把我們運到我們的一個醫院中去。啊!先生,我不知道有什么創傷比膝蓋上的更痛苦的。
主人: 算了吧!雅克,你在說笑話。
雅克: 不,真的,先生,我并沒有說笑話!膝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骨頭,多少筋和多少我不知道怎么稱呼的東西……
一個像鄉下人似的人跟在他們后面,他的馬屁股上坐著一個女郎,他聽了他們的談話,插嘴說:“先生說得不錯……”
沒有人知道這先生兩個字是對誰講的,但是它被雅克和他的主人認為討厭;雅克對這個不識相的對方說:“你插什么嘴?”
“我插我職業上的嘴;我是為您服務的外科醫生,我來為您說明……”
那個他帶在馬屁股上的女郎對他說:“大夫先生,我們趕我們的路吧,別理這兩位先生,他們不歡喜人家替他們說明。”
“不,”外科醫生回答她說,“我要說明給他們看,我將給他們說明……”
就在轉過身來要說明的時候,他推了一下他的女伴,使她失去平衡,跌在地上了,她的一只腳套在她上衣的衣裾中,裙子翻在頭上。雅克跳下坐騎,把那個可憐的女人的腳回了出來,把她的裙子放下。我不知道他是先把裙子放下,還是先把腳回出,但是從那個女人的呼聲來判斷,她是傷得很厲害的。雅克的主人對外科醫生說:“行啦,這就是所謂說明了。”
外科醫生: 這就是不要別人說明的后果!……
雅克對那個跌倒的或是救起的女人說:“請不要難過,我的親愛的,這既不是您的過錯,也不是大夫先生的過錯,也不是我的過錯,也不是我主人的過錯,而是天上寫好了的: 今天這個時候,在這條路上,大夫先生要饒舌一番,我主人和我,我們兩個都情緒不好,您的頭部要碰傷,而且別人要看到您的屁股……”
要是我心血來潮,存心要使您失望的話,這次遭遇在我手里有什么變不出來的呢?我可以給這個女人一些重要性;我可以把她作為鄰村一個本堂神甫的侄女;我可以把那個村莊的村民們聚集攏來;我可以準備一些戰斗和愛情;因為這個女人,襯衣下面是美麗的,而雅克和他主人都是看到了;愛情并不是經常能夠有這樣誘人的機會的。為什么雅克不第二次陷入情網呢?為什么他不第二次成為他主人的敵手,他主人的最親愛的敵手呢?——“是不是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了呢?”——總是提問題!難道您不要雅克繼續他的戀愛史了嗎?為了一勞永逸起見,請您解釋一下,您對他的故事感興趣呢,還是不感興趣呢?假如這個故事使您感興趣的話,那么就讓這個村女坐到她護送人的馬屁股上,讓他們去吧,我們再來講我們的兩個旅行者。這一次是雅克先開口,他對他主人說:
“世態人情就是這樣: 您生平從來沒有受過傷,您不知道膝蓋上中一槍是怎么回事,您卻要對我這膝蓋被打碎,蹺行了二十年的人說風涼話……”
主人: 你也許說得不錯。但由于這個傲慢無禮的外科醫生,你現在還是和你的伙伴們一起在一輛兩輪裝貨車上,離開醫院很遠,離開痊愈很遠,離開做情人也很遠啦。
雅克: 不管您高興怎么想吧,我膝蓋的劇痛可真是不能忍受的;車身的堅硬,路面的不平使痛苦更加增加了,每一次顛動,我都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
主人: 是因為天上寫好了你要叫喊的嗎?
雅克: 當然!要是我們的那輛兩輪裝貨車,隊伍中的最后一輛,不在一家茅屋前面停下來的話,我的血會流盡,我會成為一個死人了。在那里,我要求下去,有人把我放到地上。一個站在茅屋門口的年輕女人就回進屋里去,她立刻又出來了,拿著一只杯子,一瓶酒。我急急喝了兩口。在我們前面的車子一輛輛走了。人們準備把我重新放到我伙伴中間去,這個時候,我緊緊拉住那個女人的衣服和身邊所有的一切,我聲明我不再上車了,就是要死,我也寧愿死在這里而不愿死到兩里路以外的地方去。講完最后幾個字,我昏厥了。蘇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脫了衣服,睡在一張床上。這張床占著茅屋的一個角落,我旁邊有個鄉下人,這里的主人,他的妻子,也就是救過我的那個女人和幾個小孩子。那個女人用她的在醋中浸過的圍裙的一只角擦我的鼻子和我的兩個太陽穴。
主人: 啊!壞蛋!啊!無賴!……惡人,我知道你成功了。
雅克: 主人,我相信您什么都不知道。
主人: 你是不是愛上了這個女人?
雅克: 要是我愛上了她,有什么可講的?難道一個人的愛或者不愛自己可以作主嗎?當一個人愛上了的時候,難道他能夠做得若無其事一樣嗎?要是天上是這樣寫好的話,那么您所有準備對我講的話,我自己都會對自己講的,盡管我要打自己的耳光,要把頭去撞墻壁,要拔自己的頭發: 但情況不會有兩樣的,我的救命恩人既注定要當烏龜,結果還得當烏龜。
主人: 但是照你的方式推論,沒有一樁罪,人們犯了以后會后悔的了。
雅克: 您這句反駁我的話已經不止一次擾亂過我的腦子,但是盡管這樣,不管我歡喜還是不歡喜,我總還是歸結到我連長講過的那句話: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寫好了的。先生,您知道有什么方法擦去這種寫好了的東西嗎?我能夠不是我嗎?既然我就是我,我能夠不像我現在所做的那樣做嗎?我能夠又是我,又是別人嗎?自我有生以來,難道這個道理有過一會兒不是真實的嗎?您可以隨您高興地講您的道理,您的理由也可能是對的;但是倘若在我的心中或者天上已經寫好了,我應該認為你的理由是不對的,那我有什么辦法?
主人: 我在想一件事情: 要是你的救命恩人真的做了烏龜,這是因為天上是這樣寫著呢,還是因為你要使你的救命恩人做烏龜,天上才這樣寫的呢?
雅克: 這兩者是并排寫著的。所有的情況都是同時寫好的。就像一個大卷軸在慢慢地展開來……
讀者,您想象得到的,我可以把這個談話一直推遠到什么地方去,對于這個談論的問題,兩千年來,人們不知講過了多少,也寫過了多少,但是始終沒有再跨前過一步。要是您因為我同您講了這些話而對我不太滿意,那么,您應該因為我沒有對您講出另一些話而對我感到滿意了吧!
正當我們這兩位神學家在沒有結論地爭辯著的時候,這在神學中是會發生的,夜來臨了。他們經過一個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太平的地方,而現在因為管理的不善和貧窮使得壞人的數目無限制增加,而變成更加不太平的地方了。他們在一家最簡陋的客店中停下來。店中人為他們在一間用板壁攔起來的、每邊都有裂縫的房間中支起兩張行軍床。他們要吃晚飯,有人替他們拿來了塘里的水、黑的面包和變了質的酒。老板、老板娘、孩子和堂倌們的臉色都很兇惡。他們聽到在他們隔壁有十二三個強盜的放肆的笑聲和嘈雜的歡騰的聲音。這批強盜比他們先來,已經霸占了所有的食物。雅克還鎮定,他主人遠不如他。他主人來回踱步,想心事;而雅克卻在吞食黑面包,他做著鬼臉喝幾杯酸酒。正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有人在敲他們的房門: 是一個堂倌。隔壁那些無禮的、危險的房客逼他把他們已經吃過了的一只雞的所有的骨頭盛在一只碟子里拿來給我們這兩個旅客,他就拿來了。雅克被激怒了,拿起他主人的手槍。
“你到哪里去?”
“您別管我。”
“你到哪里去?我問你。”
“去叫那批流氓頭腦清醒清醒!”
“你知道他們有十二三個嗎?”
“就是有一百個也不管;要是天上寫好了他們是不夠的話,數目是不起作用的。”
“見鬼去吧,你和你的荒謬的言語!”
雅克掙脫了他主人的手,走進強盜們的房間,每只手里一把實彈的手槍。“快,都睡好,”他對他們說,“哪一個動一下,我就朝他開槍……”雅克的神情和語氣是這樣認真,以致那些同一般善良的人們一樣珍視生命的強徒們一聲不響地,從桌子旁邊站了起來,都脫了衣服,睡了。他主人,不安心這件事會怎樣結束,在發著抖等他。雅克挾著那班家伙的衣服回來了;他為了防備他們想再起來,把他們脫下的衣服都拿來了。他把他們的燈熄了,把他們的房門鑰匙轉了兩轉,他把鑰匙和他的一把手槍一齊拿著。“現在,先生,”他對他主人說,“我們只要把我們的床抵住這道門,就可以安靜地睡了……”說著,他就開始推床了,一面若無其事地,簡略地把他這次出征的經過告訴他主人。
主人: 雅克,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你真的相信……
雅克: 我不相信,也不不相信。
主人: 要是他們拒絕睡下呢?
雅克: 這是不可能的。
主人: 為什么?
雅克: 因為他們不曾這樣做呀!
主人: 要是他們再起來呢?
雅克: 或者很壞,或者很好。
主人: 要是……要是……要是……
雅克: 要是,要是海洋沸騰起來的話,像一般人說的,就會有許多煮熟的魚了。先生,怎么樣,剛才您以為我在冒一個很大的危險,而事實上沒有比這個想法更錯誤的了;現在,您又以為您是處在很大的危險中,而可能這又是一個不能再大的錯誤。在這幢房子中,大家都疑神疑鬼,互相恐懼;這證明我們大家都是笨蛋……
就在這樣講著的時候,他脫了衣服,躺下去,睡著了。他主人也吃了一塊黑面包,喝了一口酸酒,聽聽四周,望著在發鼾聲的雅克說:“這真是個奇怪的人!……”照他仆人的樣子,主人也在他的簡陋的床上躺下去了,但是他并沒有同樣地睡著。天剛剛有些拂曉,雅克覺得有一只手在推他,這是他主人的,他主人正在低聲地叫他: 雅克!雅克!
雅克: 怎么?
主人: 天亮了。
雅克: 可能。
主人: 那么起來呀!
雅克: 為什么?
主人: 為了盡快離開這里。
雅克: 為什么呢?
主人: 因為我們在這里不舒服。
雅克: 這誰知道呢,而且誰知道我們到了別的地方會舒服一點呢?
主人: 雅克!
雅克: 噯,總是雅克!雅克!您真是個稀奇古怪的人!
主人: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雅克,我的朋友,我求求你。
雅克擦擦眼睛,打了好幾次呵欠,伸伸手臂,起來了,他慢騰騰地穿好衣服,把床推回去,走出房間,下樓到馬棚去,裝好鞍子、馬勒,叫醒了還睡著的客店老板,付了一切費用,兩間房間的鑰匙,他依舊留著,我們的主仆二人就這樣動身了。
主人想快馬加鞭離開,而雅克卻要慢慢走,總是依照他的一套。當他們離開那可怕的寓所已經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的時候,主人聽見有什么東西在雅克的袋里發著聲音,就問他是什么;雅克告訴他是兩把房間鑰匙。
主人: 為什么不交還給人家?
雅克: 因為他們沒有了鑰匙就必須打破兩扇門: 首先是我們鄰居的門,將他們從監牢里放出來,然后是我們房間的門,以便把衣服交給他們。這樣我們就有了足夠的時間。
主人: 很好,雅克!但為什么要爭取時間呢?
雅克: 為什么?憑良心說,我不知道。
主人: 要是你想爭取時間,為什么你又慢慢地走?
雅克: 因為不知道天上是怎么寫的,所以我們不能知道我們所要的或者所做的事情,我們或是遵照我們稱為理智的幻想做事,或者就是遵照理智做事,而這種理智,常常只是一種危險的幻想罷了,有時候轉得好,有時候轉得壞。
主人: 你能夠告訴我什么叫瘋子,什么叫聰明人嗎?
雅克: 為什么不呢?瘋子……請等一下……那是不幸的人;因此幸運的人就是聰明人了。
主人: 那么怎么叫幸運的人和不幸的人?
雅克: 回答這個問題很容易。一個幸運的人是他的幸福在天上寫好了的;因此,反過來,一個人,他的不幸在天上寫定了的就是不幸的人。
主人: 那么誰在天上寫下幸運和不幸呢?
雅克: 那么誰造了什么都在上面寫好了的這個大卷軸呢?一個連長,我連長的朋友,為了要知道這一點,很愿意付一個小銀幣;但是我的連長是不會付一枚小錢的,我也不會付的;因為這對我有什么用呢?要是我應該在那個洞里折斷脖子的話,是不是在知道了以后就可以避脫了呢?
主人: 我想可以的。
雅克: 我,我以為不可以的;因為要是這樣的話,勢必那個記載真情,只記載真情,而且記載所有真情的大卷軸上就有一行是錯誤的了。要是大卷軸上寫著:“雅克在某一天要折斷頭頸”,雅克可以不折斷頭頸嗎?不管那個大卷軸的作者是誰,您以為這是可能的嗎?
主人: 在這一點上,有許多話要講……
雅克: 我的連長以為謹慎是一種假設,根據這種假設,經驗可以允許我們把我們周圍的環境作為發生某一些我們所希望的或者所恐懼的結果的原因。
主人: 你對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點明白呢?
雅克: 當然,漸漸地,我也習慣于他的話了。但是他說,誰能夠自夸有足夠的經驗呢?自以為經驗很豐富的人,難道就從來沒有上過當嗎?而且是不是有人能夠很正確地估計他周圍的環境呢?我們腦子里想出來的和天上記錄簿里確定了的是很不同的兩種估計。是我們在左右命運呢,還是命運在左右我們呢?不知有多少經過深思熟慮定出來的計劃落了空了,將來也不知還有多少同樣的要落空!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計劃成功了,將來也還不知有多少同樣的要成功!這是我連長在拿下倍奧社和馬翁港后對我說的;他還說謹慎并不能為我們保證一個好的結局,但是它能夠在發生壞結局的時候安慰我們,使我們寬心。所以在行動的前夕,他睡在營帳下面好像睡在駐防地一樣,他像走向舞會一樣走向火線。對他,您才應該喊:“多奇怪的人啊!……”
講到這里,他們聽見在他們后面,離開一段距離的地方有聲音,里面還夾雜著喊聲;他們轉過身來,看到有一群人拿著長棍、大叉向他們趕過來。您會想到這批人是我們講起過的客店里的人,店里的伙計和那幫強盜了吧。您會相信,早上,因為沒有鑰匙,店里的人就撬開了他們的門,而那幫強盜猜想我們的兩個旅行者是拿了他們的衣服逃跑了吧。雅克也是這樣想,他在牙齒縫中自言自語: 該死的鑰匙!該死的那個叫我把它們帶著走的幻想或是理智!該死的謹慎!等等。您會相信這支小隊伍將撲向雅克和他的主人,棍棒飛舞,槍彈如穿梭,有一場流血的戰斗將要發生了;要這一切發生全在乎我,但故事的真實性可要打折扣了,雅克的戀愛史也要再會了。我們的兩個旅行者其實并沒有被追逐。在他們動身之后,客店中發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他們繼續趕他們的路,他們總是走著,走著,不知道到哪里去,雖然他們自己知道一些他們是想到哪里去的。他們用緘默和談話來驅散厭煩和疲倦,這是行路的人的習慣,有時候也是坐著的人的習慣。
我并不在寫小說,這是很顯然的,因為我把小說家不肯放過的材料忽略了。有人可能把我所寫的東西當作事實,也有人可能把它當作是虛構的,但是前者的錯誤可能比后者少些。
這次是主人先開口,他用那句成了口頭禪的話開始:“噯,雅克,你的戀愛史?”
雅克: 我不知道我講到哪里了。我被打斷了那么多次數,還是重新從頭講起吧。
主人: 不,不要從頭講起。你在茅屋門口昏厥了,等你蘇醒過來,你發覺你在一張床上,住在茅屋里的人們圍繞著你。
(匡明譯)
【賞析】
在《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雅克名義上是仆人,實際上卻可以說是他主人的主人,是這部小說的真正主人公。而對于主人,作者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真正的名字。雅克在主人面前坦率直言,甚至毫無畏懼地捉弄他,公然爭取和主人平等的地位,多次宣稱自己比主人高明得多。可以說,雅克是18世紀法國第三等級的一個突出代表,而他的主人只是一個相形見絀的愚蠢和偽善人物。選文中,兩人在黑店中遇到群盜時的不同反應,展示出雅克和主人不同的性格。群盜“送來吃剩下的雞骨頭”進行挑釁,主人甘當縮頭烏龜,而雅克卻要“去叫那批流氓頭腦清醒”!主人“在發著抖等他”,而雅克“挾著那班家伙的衣服回來了,為了防備他們想再起來,他把他們脫下的衣服都拿起來了”,而且還把門順便給鎖上。主人的懦弱無能,雅克的機智勇敢,通過這一事件展示殆盡。同時,作者故意在小說一開始就把雅克說成是一個定命論者,而且讓他在小說中重復強調“世界上一切幸與不幸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這句話,即使遇到最荒唐、最偶然的事件,他也堅持“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定命論。而事實的發展卻又恰恰并非如此,使讀者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在對教會宣揚的宿命思想的諷刺。
《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不僅具有反封建反教會的啟蒙意義,在創作手法上也極富個性特色。許多文學名家都對這部作品推崇備至。卡爾維諾認為這是一部“反小說”或者是“超小說”,“這個文本的豐富性和創新動力,永不會完全耗盡”。這部作品之所以能夠獲得如此高的評價,可以說和作家超越時代的創作觀以及由此形成的獨特敘事手法和敘述節奏密不可分。
以選文為例。小說開場就具有極強的震撼性,顛覆了當時小說的敘事傳統和讀者的閱讀習慣:“他們是怎么碰見的?像所有的人一樣,是萍水相逢。他們叫什么名字?這關你什么事?他們是從哪里來的?從最近的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難道我們知道我們去什么地方嗎?”在這里,作家省略了傳統小說開場時必須交代的時間、地點、人物外形描述、故事背景鋪陳等,打破了傳統小說中作家盡量躲在幕后的常規,精心搭建了自己所需要的舞臺和場景,直接與讀者進行對話。
從敘述節奏上看,狄德羅也有創新。用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說,“狄德羅是快速的;他的方法是加速的方法;他的視力是望遠鏡(起初我不知道還有比《定名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最初幾頁還迷人的小說;筆調的轉換非高手不能;節奏的感覺;開頭的句子極快)”。小說開篇,主仆之間短短的“七問七答”,節奏轉換之快,包含信息量之大,讓人嘆服。
事實上,在小說中作家不僅在敘述節奏的把握上展示了自己的精湛功力,而且在小說的結構方式上亦顯示出其匠心獨具之處。狄德羅沒有采用傳統的單一線性敘述方式,而是時續時斷,以不斷有意卡斷又不斷重拾話題的方式延續談話。例如,在選文中一開始就提到了雅克的戀愛史,主人要求雅克介紹,但是主人在聽的時候睡著了,后來,他們又迷了路。在被種種偶然因素打斷之后,作者出場了,他說“我可以使他們倆都隨我高興碰上各種各樣意外的事情而使您等上一年、兩年、三年,再來聽雅克的戀愛史”,“但是我不那么做”。于是,在第二天趕路的時候,主人又開始要求雅克繼續講述自己的戀愛史,然后又被其他的事情打斷。……這就形成了這部作品的基本構成方式: 主人要求雅克講戀愛史,而總是被各種各樣意外事情打斷,其中又穿插著他們聽到的或者是他們講的許多離奇古怪、富有趣味的故事以及作者本人對于這些故事或者小說本身的議論。而且,每一個插曲也都不是從頭到尾講完,也都是被屢次打斷后再接著繼續講。這樣就形成幾個不同的故事,互相糾纏,故事之中套故事,形成了獨特敘事形式和敘述節奏。
對于作者這一獨具匠心的結構方式,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呢?法國伽利馬出版社1973年版的《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序言說:“這本書的結構原則就是中斷,中斷的目的是激發而不是挫敗讀者的期待,延遲目的的實現,活躍期待中的焦慮。”也就是說,在這里,我們不應當將“目的的延遲”混同于失望,因為失望就是我們等待它而結果卻什么也沒有發生;而延遲回應則是一種美學意向,是激勵讀者的閱讀期待,增添獲取最后的結果的焦慮感。同時,中斷又可以引出新的角色,更新問題,延伸體驗,這種“既是離題的,又是進展的”的寫作手法可以達到在有限的內容中達到敘述效果的最大化。在選文中,雅克和主人時斷時續的對話可以分成兩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雅克和主人的現時經歷,他們一直在漫游,從田野到鄉間小路再到客店,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物,發出各種評論;第二個層面是雅克和主人相互講述的故事,從雅克的戀愛史,到主人的奇聞軼事。其中敘述經常會中斷又從其他地方開始,造成了諸種分枝蔓節,讓這部小說成了一個充滿誘惑的待解謎團。
狄德羅采用這種結構方式和他本人的文藝觀念是密不可分的。他在小說中這樣解釋:“我并不在寫小說,這是很顯然的,因為我把小說家不肯放過的材料忽略了。有人可能把我所寫的東西當作事實,也有人可能把它當作是虛構的,但是前者的錯誤可能比后者少些。” 因此,他追求的是一種“事實”。因為狄德羅認為: 傳統的悲劇和喜劇都不符合情感的常態,在大多數情況下,人的心情既不悲,也不喜。但是,在傳統戲劇中人們不能沒有夸張,平淡讓傳統戲劇不知所措,感到尷尬,而這恰恰違反了生活的常態。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狄德羅的筆下,雅克的戀愛史只是一個幌子。因為他認為以雅克戀愛史的思路來編一個委婉動人的愛情故事是小說最為慣用的手法,而正像他在這部小說中所說的那樣,他并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寫“真實”或“事實”。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無論是以悲劇還是以喜劇的面孔出現,都是不符合“真實”或者“事實”的。
《定名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所內含的深刻啟蒙思想和創新手法,使它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使對于今天的讀者,仍然可以從中獲得極大閱讀樂趣和思想啟迪。
(王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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