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安德魯·曼遜是一個出身農民家庭的才華出眾、心懷抱負的青年醫(yī)師。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以后,他先后在兩個礦區(qū)做醫(yī)生,救治了很多疑難病人。在此期間,他獲得了溫柔嫻雅、品行端正的克里絲婷的愛情。妻子的支持,加上他自己的刻苦攻讀,安德魯考取了英國皇家內科醫(yī)學院研究員、名譽醫(yī)學博士。后來他受邀加入倫敦礦業(yè)病研究委員會。因為看不慣那里的老爺作風,他憤而辭職,和妻子在倫敦開起了診所。在這里他結識了一些庸醫(yī),接觸到了醫(yī)學界騙錢牟利的丑惡內幕。受此影響,他一度也變得利欲熏心,看重金錢和地位,學會欺騙病人,違背了自己當初堅持的醫(yī)德信仰。直到他目睹了庸醫(yī)草菅人命的過程,以及由于荒唐無恥的醫(yī)療制度使他即將被剝奪從醫(yī)資格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在克里絲婷意外死于車禍以后,他決定離開倫敦,和另外兩個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重新開始神圣的救死扶傷的職業(yè)。
【作品選錄】
復活節(jié),學校開始放假的時候,安德魯收到桑頓太太的一封短信,請他到布朗大飯店去瞧瞧她的女兒。她在信里很簡單地告訴他,茜比兒的腳還沒有見好,因為上次在勞倫斯太太家她覺得他很關切,所以急于想請他去診斷一下。他給人家這么一捧,心里非常得意,便立即到那兒去了。
他檢查了一下那只腳,覺得情形很簡單,只需要早點兒做一次手術。茜比兒那會兒坐在床邊上,正把黑色的長統(tǒng)襪穿起來。他直起身,朝著結實的、光腿的茜比兒笑笑,一面把這意思解說給桑頓太太聽。
“骨頭已經粗啦。要是就這樣不治的話,也許會變成一個錘狀趾。我建議您立刻去治療一下。”
“校醫(yī)也這么說,”桑頓太太并不覺得奇怪?!捌鋵嵨覀円呀浻袦蕚淅病\绫葍嚎梢宰∵M這兒的一家療養(yǎng)院去。但是——嗨!——我挺相信您,大夫。我想請您負責給我們安排一下。您認為該找誰動手術呢?”
這句直截了當?shù)膯栐?,倒使安德魯為難起來。他的工作差不多全是內科方面的,他會見過許多第一流的內科醫(yī)師,但是倫敦的外科醫(yī)師他一個也不認識。突然,他想起了艾伏瑞,于是很快活地說道:
“艾伏瑞先生也許可以給咱們把這手術做一做——要是他得空的話。”
桑頓太太曾經聽說過艾伏瑞先生。自然羅!他不就是前一個月,所有的報上都提到過的那位飛到開羅去醫(yī)治一個日射病病人的外科醫(yī)師嗎?一個很有名氣的人!她認為請他來醫(yī)治她女兒的腿,是一個極好的提議。她的唯一的條件是,茜比兒一定得住在薛林頓女士的療養(yǎng)院里。她有許多朋友都在那兒住過,所以她簡直想不出讓她住進哪個別的地方去啦。
安德魯回家以后,打了一個電話給艾伏瑞,心里遲遲疑疑的,像個初辦交涉的人那樣。但是艾伏瑞的態(tài)度——親切、自信而又風趣——使他又安下心來。他們約好第二天一塊兒去瞧瞧病人。艾伏瑞說,雖然他知道艾妲那兒已經擠得滿坑滿谷了,可是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去跟她說說,讓她給桑頓小姐騰出一個地方來。
第二天早晨,艾伏瑞當著桑頓太太的面很著力地贊同了安德魯?shù)脑\斷——他還補充說,立刻動手術是絕對必要的——茜比兒于是給送進了薛林頓女士的療養(yǎng)院。他讓她靜養(yǎng)了兩天,接著便動了手術。
動手術的時候,安德魯也在場。艾伏瑞以意想不到的誠懇、親切的態(tài)度硬邀他也到場。
這個手術并不難——說真的,要是在布雷納力,安德魯早就自己做了。艾伏瑞雖然似乎并不求快,卻很神氣而利落地把這個手術做了。他穿著那件寬大的白手術衣,顯得是個堅強、冷靜的人物,上邊的那張臉鎮(zhèn)定沉著,下頦突出。說真的,誰也沒有查爾斯·艾伏瑞那樣符合一般人心目中的偉大外科醫(yī)師的形象了。他生就一雙細致柔軟的手,這是通俗小說中老用來形容手術室的英雄人物的。而他的那份漂亮和自信,也真使他給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安德魯披了一件手術衣,強作恭敬地從手術臺的另一面注視著他。
兩星期后,茜比兒·桑頓出院了。艾伏瑞邀安德魯?shù)缴晨司S爾俱樂部去吃午飯。那是一頓很愉快的午飯。艾伏瑞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又瀟灑又風趣,他滿肚子盡是最新的閑談資料,這不知怎么使他的同伴也變得跟他一樣親切、世故了。沙克維爾的高大的餐廳里有著亞當式天花板,懸著枝形水晶燈,坐滿了知名人士——艾伏瑞管他們叫作有意思的人。安德魯覺得這頓宴會很有面子,這無疑正是艾伏瑞所指望的。
“我得征得你的同意,在下次會上把你的名字給提出來,”這位外科醫(yī)師說?!澳阍谶@兒可以碰到許多朋友,佛瑞第、保羅、我——噢,杰克·勞倫斯也是會員。那真是一場怪有趣的婚姻,夫妻倆是挺要好的朋友,可是誰也不管誰!說實在的,我很樂意把你給提出來。不過你知道,我老覺得你有點兒不相信我,老朋友。是你們蘇格蘭人的謹慎,是嗎?你知道,我是不上哪家醫(yī)院去的。這是因為我喜歡自由行動。再說,老兄,我也太忙啦。醫(yī)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有些人一個月私下沒有一個病人。我平均每星期有十個!唔,咱們不久就會打桑頓家得到訊息了。你把這一切全交給我吧。她們是第一流的人。還有,說著的時候,我順便提一提,你覺得茜比兒的扁桃腺要不要也割一割。你瞧沒瞧過她的扁桃腺呢?”
“沒有——沒有,這我倒沒瞧?!?/p>
“哦,你該瞧瞧,老兄。完全給包住了,膿毒的吸收簡直就沒完。我已經沖口說過——希望你不反對——我說等天氣暖和點兒的時候,咱們可以替她割一割!”
安德魯回家的時候,心里禁不住想到,艾伏瑞原來是這么個討人歡喜的人——實際上,他應該感謝漢姆遜的介紹。這個病例的經過簡直好極啦。桑頓家也特別滿意。無疑地,不可能有一個比這再好的例子了。
三星期后,他坐在那兒跟克里絲婷喝茶的時候,下午的那班郵件給他帶來了艾伏瑞的一封信。
親愛的曼遜:
桑頓太太方才很周到地把醫(yī)療費送來了。我既然把麻醉師的費用給他送去,也就把你的一份送來給你吧——動手術的時候,你給我?guī)土四敲创蟮拿?。茜比兒等這學期結束以后就要來找你。你記得我提過的扁桃腺吧。桑頓太太非常高興。
查·艾謹上
信封里附來了一張二十幾尼的支票。
安德魯驚訝地瞪眼望著那張支票——動手術的時候,他壓根兒沒給艾伏瑞幫過什么忙——接著,金錢這會兒老給他的那種溫暖的感覺漸漸地悄然而來,縈繞著他的心。他很得意地笑著,把信和支票遞過去給克里絲婷瞧。
“艾伏瑞真太好啦,是嗎,克里絲?咱們這個月的收入管保會打破紀錄的?!?/p>
“但是我有點兒不懂?!彼樕巷@得很迷糊?!斑@是你向桑頓太太收的醫(yī)療費嗎?”
“不是——你真糊涂,”他格格地笑了起來?!斑@是一筆外快——只不過因為我對這次手術所花的時間?!?/p>
“你是說艾伏瑞先生把他收的費用分一部分給你嗎?”
他臉紅了,驟然火了起來。
“哎呀,不是,那哪兒可以呢!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么做。你不明白嗎?我因為給他幫忙,因為上那兒去,才掙到這筆錢的,就跟那個麻醉師因為幫著上麻醉劑,才掙到他的一份一樣。艾伏瑞把這一切全算在他的賬單上給交過去。我可以打賭,他那管保是一筆挺大的收入?!?/p>
她抑郁不快地把支票放在桌上。
“錢倒似乎是不少?!?/p>
“唔,怎么不是呢?”他忿忿地結束了這場爭論。“桑頓家非常有錢。這筆錢對她們大概就跟三先令六便士對咱們門診處的一個普通病人一樣。”
等他出去以后,她眼睛依然緊張不安地盯視著那張支票。她并沒認識到他在業(yè)務上已經跟艾伏瑞勾結到了一塊兒。一剎時,她以前的憂慮又涌上了心頭。跟丹尼和霍浦消磨的那一晚雖說對他有點兒影響,可是這會兒竟然跟從沒有過一樣?,F(xiàn)在,他多么喜歡、多么熱愛金錢了。他在維多利亞的工作,和這個一味貪求物質上成功的欲望一比,似乎是毫不相干的。就連在門診處,她也注意到,他用成藥的時候愈來愈多,他給根本沒病的人開上一些藥方,慫恿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跑來復診。她坐在那兒,面對著查爾斯·艾伏瑞的支票,臉上的愁容越來越深,整個臉蛋兒都顯得瘦小、憔悴。眼淚慢慢地汪滿了她的眼睛。她一定要勸勸他,哦,她一定要,她一定要。
那天晚門診后,她怯生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鞍驳卖?,你可不可以做一件使我開心的事呢?你本星期日可不可以陪我乘車上郊外去玩玩?你買車子的時候,答應過我的。當然啦——整個冬天,咱們一直都沒能去。”
他疑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唔——噢!好吧?!?
星期日來了,像她指望的那樣,天氣晴朗,是一個春風和煦的日子。十一點鐘,他把要緊的出診全部看完以后,他們把一條毛毯和一籃野餐食物放在車廂后邊,便出發(fā)了。他們駛過鐵匠橋,由金斯頓大道朝薩里駛去,這時候克里絲婷的情緒舒暢起來。不久,他們便穿過陀爾金,朝右轉去,駛上了通往薛爾的大道。他們許久都沒一塊兒到鄉(xiāng)間來了,所以這次郊游給他們帶來的歡快情緒、田地里的新綠、榆樹初生的紫芽、葳蕤的柔荑花的金粉,以及叢生在河岸下邊的淺黃色的櫻草花,慢慢地浸潤了她的心靈,使她感到陶醉。
“別開這么快,親愛的,”她用好多星期以來都沒用過的溫柔音調低聲說?!斑@地方太可愛啦。”他似乎一心只想超過大道上所有的車輛。
將近一點鐘,他們抵達了薛爾。這個村子里只有幾幢紅頂?shù)男∥?,溪水在水芹畦間悄沒聲地隨便流著。那時候,這地方還沒受到蜂擁而來的夏季游客們的攪擾。他們抵達了村子那邊林木茂密的小山下,把車子停在一條青草叢生的小徑附近。那兒,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把毛毯鋪開,享受著單屬于他們和鳥兒的那片嚶嚶的幽靜。
他們在晴天麗日下吃著三明治,喝著熱水瓶里帶來的咖啡。四周的赤楊林里,遍生著櫻草花??死锝z婷想去采摘點兒,把臉俯貼到清涼溫柔的花叢里。安德魯瞇著眼睛,把頭偎近她,躺在那兒。隱藏在她內心的不安給一種甜蜜的寧靜掩沒了。但愿他們倆的共同生活能永遠像這樣!
他的昏昏欲睡的目光有半晌一直盯在那輛汽車上。突然,他說道:
“一輛還不錯的老車子,是嗎,克里絲?——我是說,就咱們花的價錢來講。不過到大游行的時候,咱們得另外買一輛新的。”
她怔住了——內心的憂慮又給他這孳孳謀利的新事例重新勾了起來?!暗窃蹅儎傎I下它沒多久呀。我覺得咱們也只能買上這么一輛?!?/p>
“哼!它不夠快。你有沒有注意到,那輛別克牌車子一直走在咱們頭里。我要買一輛最新的維塔西牌大轎車?!?/p>
“那干嗎?”
“干嗎不呢?咱們買得起。咱們正一天好似一天,你知道,克里絲。這是實話!”他點起一支香煙,心滿意足地回過臉來朝著她?!澳阋沁€不知道的話,親愛的布雷納力的小教師,那我來告訴你,咱們正很快地闊起來了?!?/p>
她沒理睬他的微笑。她覺得原來在陽光下寧靜溫暖的身體,這會兒驟然變涼了。她開始去拉一叢野草,用毯子的一個毛穗很無聊地纏著它,一面慢吞吞地說道:
“親愛的,咱們當真要有錢嗎?我知道我并不要。干嗎老這樣談到錢呢?以前咱們幾乎一無所有的時候,咱們——哦!咱們多么快活。那會兒,咱們從不談到錢??墒乾F(xiàn)在,咱們就從不談什么別的?!?/p>
他自鳴得意地又笑了笑。
“在爛泥塘里來來去去走了多少年,吃香腸和腌青魚,受著剛愎自用的委員會的胡糟踐,又在骯臟的后邊臥房里給礦工媳婦們瞧病,現(xiàn)在,我提議來改變改變,來改進一下咱們的命運了。有哪位反對嗎?”
“別開玩笑,寶貝。你早先從不這么說話。哦!你不覺得嗎,你自己不覺得嗎,你就要成為你早先指摘的那種制度和你早先憎惡的那種情況的犧牲者了?”她的臉蛋兒在激動下顯得楚楚可憐。“你忘了嗎,你早先老是怎樣提到生活的?你說生活是一場斗爭,是對還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場進攻,一場朝山上的仰攻——就仿佛你得去攻占一座城堡一樣,你知道它在那兒,在山頂上,可是卻沒法瞧見——”
他很不自在地嘟噥道:
“哦!我那會兒還年輕——傻氣。那不過是一些不切合實際的空話。你四下瞧瞧,就瞧出來,大伙兒都在這么做——都盡可能在一致行動!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p>
她顫巍巍地喘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這會兒非說不可了,要不就干脆不說。
“寶貝!這并不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請你聽我說。請你聽著!我對這個——對你的改變——一直覺得很不快活。丹尼也瞧出來啦。這正在把咱們倆拉扯開。你不是我嫁的那個安德魯·曼遜了。哦!你要是能像早先那樣,那夠多好?!?/p>
“我怎么啦?”他急躁地很不服氣?!拔掖蚰銌幔襾y喝酒嗎,我殺人嗎?舉出一件我的罪行來?!?/p>
她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并不是什么明顯的事情,是你的整個兒態(tài)度,寶貝。拿艾伏瑞送來給你的那張支票說。表面瞧瞧,也許是一件小事,可是內里——哦,你要是往內里一瞧,那就是可鄙的、貪婪的、不道德的?!?/p>
她覺察到他有些倔強起來,隨后他坐起身,很生氣地瞪眼望著她!
“上帝在上!干嗎又提那個?我收下那筆錢有什么不好呢?”
“你難道瞧不出嗎?”過去幾個月郁積的情緒支配了她,遏住了她的分辯,使她突然流下淚來。她歇斯底里地喊著說道,“上帝在上,寶貝。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出賣你自己呀!”
他咬著牙齒,對她十分生氣。接著,他慢吞吞地、鋒利而鄭重地說道:
“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訴你,別做個神經過敏的傻瓜。你能不能想法子給我做個幫手,別做個成天跟我嘮嘮叨叨的障礙呢!”
“我可沒跟你嘮嘮叨叨?!彼槌橐乜拗?。“我早就想跟你說啦,可是我一直沒說?!?/p>
“那么就別說?!彼l(fā)作起來,忽然高聲嚷著?!澳懵犚妴??別說。這是你心理上的一種變態(tài)。你說得仿佛我是個卑鄙齷齪的騙子似的。我不過想發(fā)達。就算我要錢,那也不過是想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人們單憑你是哪種人、你有些個什么來判斷你。如果你是個窮光蛋,那你就給人支過來使過去。哼,我一輩子里已經受夠了那個啦。往后,我得支使人啦。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務必別再跟我提這些胡扯的廢話了?!?/p>
“好,好,”她哭著說?!拔覜Q不再說啦。不過我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這次郊游對他們倆,尤其是對她說來,就此給糟踐了。雖然她揩干了眼淚以后,采了一大把櫻草花,雖然他們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山坡上又消磨了一小時,下坡的時候還在紫娘歇了一會兒,喝了杯茶,雖然他們似乎很和睦地談著些普通事情,然而當天的一切歡樂全都沒有了。他們驅車穿過暮靄駛回的時候,她臉上顯得蒼白、呆板。
安德魯?shù)呐瓪鉂u漸變成了憤慨。所有的人里為什么偏偏是克里絲婷來攻擊他!別的女人,而且還是很標致的女人,都對他的飛黃騰達感到十分高興。
幾天以后,佛蘭瑟絲·勞倫斯打電話來找他。她曾經離開倫敦,到牙買加去過冬——過去兩個月里,安德魯收到好幾封她從桃金娘銀行大飯店寄來的信——但是這會兒,她回來了,急于想會會她的朋友,把她所吸收的陽光再放射出來。她快快活活地告訴他,希望他在她曬黑的皮膚沒褪色以前就去瞧瞧她。
他順便去吃茶點。她果然像她說的那樣,曬得黑黝黝的,兩手,纖細的手腕和消瘦而關切的臉上全蒙上了一層黑色,活像一位牧神。她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歡迎神色,分外地加強了他再瞧見她所感到的高興,那雙眼睛對多少別的人都是很淡漠的,而對他卻是亮晶晶地非常親切。
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談著。她告訴他她這次的旅行,那地方的珊瑚園,她從玻璃底小船上所瞧見的魚兒,以及那種絕好的氣候。他也向她講了一下他的發(fā)展情況。也許,他的談話里流露出了點兒他那幾天的思想,因為等他說完以后,她很輕松地回答道:
“你嚴肅得嚇壞人,話也羅嗦得叫人厭煩。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就成了這樣。啊!坦白地說,我想這是因為你工作太忙啦。你非得繼續(xù)搞門診處的那些個工作嗎?我覺得你上西區(qū)——比方說吧,上溫波爾街,或是威爾貝克街——弄間屋子,在那兒應診,這會兒已經是時候啦?!?/p>
這當兒,她丈夫走進房來,他身材很高,懶懶散散,還有點兒矯揉造作。安德魯那會兒跟他已經相當熟悉——他們在沙克維爾俱樂部打過一兩次橋牌。他朝安德魯點點頭,很從容地接過一杯茶去。
雖然勞倫斯興沖沖地叫他們只管談下去,可是他的到來卻打斷了他們剛轉到正事上去的談話。隨后,他們很風趣地談起了倫波爾德-布蘭恩最近的一次宴客。
但是半小時后,安德魯乘車回洽司城街的時候,勞倫斯太太的提議已經牢牢地留在他的心上了。他為什么不在威爾貝克街去弄一個診所呢?時間顯然已經成熟了。他決不放棄巴丁頓那方面的業(yè)務——那個門診處是個很掙錢的事業(yè),決不可以輕易放棄。但是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和西區(qū)的一個診所聯(lián)合起來,用那個體面的地址作為他的正式地址,把它印在他的處方單和賬單上邊。
這個想頭在他心里閃亮起來,鼓勵著他去進行更大的掠取。佛蘭瑟斯是個多么好的人兒,跟艾瓦瑞特小姐一樣肯幫助人,可是比艾瓦瑞特小姐不知標致和動人多少!再說,他和她的丈夫關系也非常好,和他遇著時可以從容不迫,用不著像個出入閨闥的下流坯那樣躲躲藏藏地溜出屋子來。哦!友誼可真是偉大的!
他一句沒跟克里絲婷提,便著手在西區(qū)去找一個合適的診所。大約一個月后,等他找到一處地方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趁早上看報的那會兒,裝得漫不經心地說道:
“噢——你聽到也許很高興——我在威爾貝克街租下了一處地方。我打算利用那兒給較好的一類病人瞧病?!?/p>
(主萬 譯)
注釋:
指英國建筑師亞當?shù)苄?Robert Adam,1728—1792;James Adam,1730—1794)的建筑風格。
鐵匠橋(Hammersmith Bridge): 倫敦鐵匠區(qū)泰晤士河上的一座吊橋。
薩里(Surrey): 英格蘭東南的一郡,在泰晤士河南岸。
陀爾金(Dorking): 薩里的一處鎮(zhèn)市,在倫敦西南二十九英里。
原文是bridle path,直譯是“馬道”。
指倫敦市長就任時舉行的慶祝大游行。
這是提議的口吻,所以下文克里絲婷說,“別開玩笑”。
茶室名。
牧神(faun): 羅馬神話中,半人半羊形的畜牧神。
溫波爾街(Wimpole Street)和威爾貝克街(Welbeck Street)是倫敦哈萊街附近的兩條街,時髦醫(yī)師的診所都集中在那一帶。
【賞析】
《城堡》是英國作家克羅寧的第五部小說。由于故事情節(jié)生動繁復、人物命運跌宕多變,小說一經問世即備受歡迎,美國好萊塢據(jù)此拍攝成電影《雙城記》,轟動一時。
克羅寧作為英國現(xiàn)代頗負盛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城堡》中充分發(fā)揮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作家娓娓講述了年輕有為的醫(yī)生安德魯·曼遜坎坷曲折的職業(yè)經歷和人生際遇,通過人物的思想、性格、觀念隨著其自身遭遇、處境、地位而發(fā)生的蛻化和愆變,揭露了英國社會醫(yī)生為牟財獲利所采用的“高明巧妙”的欺詐手段,批判了醫(yī)學領域種種愚蠢保守的規(guī)矩習俗,抨擊了科研機構浮華拖沓的老爺作風。
此處節(jié)選的是小說第四部分第十章。這一章集中體現(xiàn)了人物心靈發(fā)生的質的變化,交代了導致必然結局的相關事件,魔鬼與天使同時在場,骯臟和圣潔進行著較量。
此時,安德魯·曼遜和妻子克里絲婷搬到倫敦已很長時間了。曼遜盤來的診所生意日漸紅火,他們的收入不斷增加,中午飯只能吃一條小青魚或一點香腸的窘迫終成往事??膳c此同時,曼遜變了,他開始樂于炫耀財富,追求地位。為了理想和信念不屈斗爭的那些事情,竟成了他企圖飛黃騰達的“動力”。對待病人他不再認真負責,而是亂開藥方、夸大病情,只為讓病人花錢復診。對待妻子他不再忠誠體貼、溫情脈脈,而是反感厭惡、暴躁冷淡。那個曾經堅持純潔高貴的醫(yī)生操守、一切為了病人的安危痊愈著想、視金錢為身外之物的曼遜大夫,被倫敦上空的煙塵熏得昏黑。
在第十章中,曼遜事先介紹了一個病人給醫(yī)生艾伏瑞診治,而后他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艾伏瑞寄來的支票。這件事情意味著曼遜已經接受在倫敦的很多醫(yī)生中盛行的所謂互利互惠的骯臟協(xié)議,這個不成文的協(xié)議使醫(yī)生們把病人當作商品互相贈送,再從中獲取提成性質的分紅。而實際上這些醫(yī)生中的很多人不學無術,他們有的甚至連一些基本的醫(yī)學常識都不懂,他們通過欺騙夸大、故弄玄虛、指鹿為馬等手段蒙騙病人,視病人的身體健康為兒戲。只要可以賺到錢,即使危害到病人的生命安全,他們也毫不手軟。正是這個艾伏瑞,在后來的一次手術中,把一個只是患有簡單囊腫的病人“殺死”在手術臺上。而更為讓人發(fā)指的是,這個混蛋居然沒有絲毫的懺悔和痛惜,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出手術室,假惺惺地安慰全不知情的病人家屬,并贏得和藹慈祥的美名。也正是這件事情,讓本來就良心未泯的曼遜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斥罵了恬不知恥、冷酷無情的艾伏瑞,開始反思幾年來自己與艾伏瑞等人的合作共事。
作家一直是抱著愛惜的感情去塑造曼遜這個人物的。作家寫他的墮落,不是為了貶損他,作家把這個根源歸咎于英國社會現(xiàn)狀對于人物靈魂與品性的戕害——不是花朵有罪,實在是那土壤邪惡。在作家的筆下,曼遜本來是一個頭腦聰明、勤奮務實、醫(yī)術高超、耿直率真的年輕大夫,在礦區(qū)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不抱怨,不訴苦。為礦工們看病,他盡心盡力,不計較報酬。即使是隨時可能發(fā)生坍塌的礦井下面,只要有病人在,他也毫不畏懼地沖下去。為了解決礦區(qū)工人的肺吸病問題,他刻苦研究、努力探索。那時候,他知道醫(yī)生的神圣天職是拯救生命,在那些淳樸貧寒的礦工心目中,他就是一個天使,甚至是上帝,是他讓他們的生命得以延續(xù)。這樣一個好人,這樣一個天使,怎么可能成為魔鬼呢?所以作家最終安排了曼遜人性的回歸。
通過曼遜的遭遇,作家向讀者展示的是整個英國醫(yī)學界的丑聞。在作品中,保持良知和高尚醫(yī)德的人,常常就是現(xiàn)實世界中被排擠、被鉗制的對象。在第十章中,提到了兩個人物丹尼和霍浦。他們是曼遜的朋友,也是才華橫溢的醫(yī)生、研究者,但是他們卻面臨著生活的種種艱辛,屢遭不幸。他們沒有溫暖的家庭,沒有合適的工作,勢單力薄而堅持理想信念,反倒成為另類,不被主流所容,更不用說得到認可和夸贊。所以他們只能把憤怒不平,宣泄成酒醉后的謾罵,終至遠走他鄉(xiāng),去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放逐被壓抑的靈魂。
在第十章中,出現(xiàn)了小說另一重要的女性佛蘭瑟絲,她與曼遜、克里絲婷構成三角關系。佛蘭瑟絲代表了英國上流社會庸俗糜爛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她優(yōu)雅無比地勾引著曼遜,把他往骯臟里送,往背叛處推,往謊言中引。此時她正建議曼遜到威爾貝克街開診所,因為那里聚集著倫敦時髦的醫(yī)生,在那兒很方便醫(yī)生們結伙賺錢、互利互惠。曼遜沉醉在這個女人的溫柔鄉(xiāng)里,對她言聽計從,立刻著手辦理此事。正是佛蘭瑟絲一再翩躚地招引,終于讓曼遜丟掉了可貴的誠懇忠實,在繚繞著紙醉金迷的霓虹燈光中,越走越遠了。
站在佛蘭瑟絲的反方向、抵消著那股邪惡的力量、用生命去喚醒曼遜這只迷途羔羊的是克里絲婷。她是作家飽含深情塑造的一個形象。在整部小說中,她一直是曼遜的守護神和指路人,不讓他往更黑處墮落。她有著純樸的信念和善良的心地。當曼遜還是個窮醫(yī)生的時候,她沒有輕視他,而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他,追隨著他在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津津有味地度過每一天。她有一雙妙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所以再破爛的院落、房屋、小徑,在她勤勞地修葺之后,都可以變成花園一樣美麗的地方。當曼遜飛黃騰達以后,她沒有絲毫興趣去享用物質生活的舒適與奢華。錢越多,她越憂郁,因為違背良心道德去獲取錢財,這樣的行為與她的品格格格不入。她不愛金錢,不愛名車華裘,不屑名利,不屑結交名流淑媛。在第十章中,她和曼遜的沖突終于正面化。她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變成了一個喪失了高尚道德和最初理想的人,而那曾經在苦難和貧窮時刻為她開放的真誠的愛情,如今已經褪了顏色。痛苦煎熬著這個身軀嬌弱的女子,她不惜失去他的疼愛和保護,不怕他討厭、冷落自己,她高聲地提醒這只迷途的羔羊:“上帝在上,千萬不要出賣自己呀!”她竭盡全力地在懸崖邊阻擋著曼遜,希望可以制止他墜入更加卑劣的境地。
最后克里絲婷遭遇車禍,死在曼遜幡然醒悟、靈魂即將回來的時刻,這不禁讓人扼腕唏噓。為什么美好的事物總是瞬間消逝?黑霧就要散盡了,克里絲婷,你為什么不再多做等待?如此多舛的人物命運給讀者帶來的震撼太大了,還有什么比凱歌已經在耳邊奏響,嶄新的朝陽正在冉冉升起,可是生命就在這一刻隕落更加讓人痛心疾首呢!讀者不禁要問,作家何以如此殘忍決絕?是要把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我們看,以增加悲劇效果嗎?不僅如此,克里絲婷最后的猝死,包括前面章節(jié)里作家為她設計的終身不能生育的命運,都是在與整部小說的主題做呼應——在那個骯臟而渾噩的世界,在那樣丑陋而勢利的社會,美好圣潔的人是多么難以生存!這個世界在摧殘美好,在毀滅圣潔。
那么人們只能束手就擒嗎?不肯就范的人,難道死亡毀滅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作家告訴我們,城堡!我們可以為自己的靈魂修筑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堡!我們要捍衛(wèi)自己靈魂的獨立和純凈,阻擋城堡外面腥風渾雨的侵蝕,堅守住這城堡的圣潔完善,我們就可以做成一個正直美好的人。小說結尾,那“白云形成了迤邐的城垛”,或者作家正是要告訴讀者,有了這樣的城堡,曼遜就不會再被攻陷,那是用克里絲婷的生命和他自己的慘痛經歷修筑起來的永恒的保護。
第十章里出現(xiàn)了大量對話,生動有力地刻畫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個性色彩極其鮮明。曼遜的利欲熏心、迷失心性、陌生冰冷,克里絲婷的痛心疾首、無奈愁怨、堅守純真,都在激烈的對話交鋒中體現(xiàn)出來。作家的語言風格緊湊簡練、明快流暢,情節(jié)敘述高潮迭起,引人入勝。讀者仿佛駐足在一條大河的源頭,眼看著那晶亮的水流奔瀉出來,而后注意力就無法再轉移開了,只愿一路跟著這條大河的轉轉折折、起起落落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河流入海,直到小說結束。閱讀《城堡》的過程,都會是這樣一氣呵成、無法間斷的痛快酣暢的過程。
(孫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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