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思鄉曲——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葛兆光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江蘇人戀鄉是很有名的,古代最為人傳誦的“思鄉”典故,就出在晉代一個叫張翰的吳人身上,據說他好好地當著官兒,“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不禁食指大動,一心想回去大快朵頤,便丟下兩句很堂皇的話——“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世說新語·識鑒》),立刻回家去了。這個今天看來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行為,在古人心中卻是一個高雅脫俗的故事,于是后世很多文人都非常佩服張翰,而“莼菜鱸魚秋風”的典故也成了詩人思鄉的象征,一提起故鄉就不免寫些“忽思鱸魚膾”(王維)、“還鄉念莼菜”(劉長卿)、“不因秋風起,自有思歸嘆”(李白)之類的詩句,就連并不曾有過真正退隱之心的白居易也高唱“猶有鱸魚莼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偶吟》);并不是吳人的崔顥也對真吳人嘖嘖稱羨:“渚畔鱸魚舟上釣,羨君歸老向東吳”(《維揚送友還蘇州》);至于差不多算是吳人的那些詩人,當然更是一遇秋風便思緒萬千,想到莼鱸就懷念家鄉了。下面將要說到的唐代金壇(今江蘇金壇)詩人戴叔倫就有一首《題稚川山水》說:“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他連看一幅山水畫時都能看出家鄉的風光,秋風不起時都能引動秋風之思,更何況在除夕夜萬家團聚他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旅館里面對孤燈的時候呢?《除夜宿石頭驛》便是寫這時孤寂的思鄉情緒的一首詩。
頭兩句“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寫的是詩人在旅館里的孤獨。大年三十了,家家都團聚在一起,喝酒吃年飯放鞭炮,誰還會來理會一個住旅館的行人?所以只有一盞寒燈,或許再加上映在壁上長長的影子和人相伴,想來真是冷清!王維《宿鄭州》寫行旅在外“孤客親童仆”,還有個仆人相隨;李白《月下獨酌》寫一人獨飲,“對影成三人”,總還有月有酒;戴叔倫卻孤身對燈,獨處驛館,心寒燈寒,于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習慣就使他生出了濃濃的懷鄉情思:“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前一句寫時,后一句寫地。他的家在江蘇金壇,他卻在江西新建縣的石頭驛,一個“將”字,暗示了他對時光荏苒、催人欲老的恐慌,一個“未”字,則呈露了他希望歸鄉而未能歸鄉的惆悵;“一年”表示很長時間已過去,“萬里”則說明家鄉仍然很遠很遠,時光流逝人未還鄉,人未還鄉思念故鄉,于是更加重了驛館中濃重的鄉愁和冷寂的孤獨。清代人沈德潛曾說這“萬里”不切實際,“石城與金壇相距幾何而云萬里乎”(《唐詩別裁》)?這種迂腐的見解,仿佛宋人要用皮尺去量杜甫詩里大樹的胸徑,和今人要從杜甫詩里竹子的數字來劃定他的階級成分一樣。這“萬里”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那“一年”也未必是天文歷算上的時間,而是心理上的時間。詩歌語言自是別一種語言,用日常語言去估測就不免可笑。這兩句只是表現詩人心中時間的“久”和空間的“遠”,用這久遠來表現孤獨感與思鄉情罷了,因此,當這孤獨感與思鄉情陣陣襲上心頭的時候,就又會反思自己生活的意義:自己這么離鄉背井究竟為什么?張翰說“人生貴適意耳”,但自己卻未能適意,只落得個“寂寥”的心境和“支離”的命運,半生奔波,孤苦伶仃,家人離散不能團聚,所以說“寂寥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此時面對孤燈,瞻望來年,不禁悲從中來,只好長嘆“愁顏與衰鬢,明年又逢春”,也許又一年到來時,自己仍不能回歸故國,而這種孤獨與寂寞將年復一年地陪伴自己,難怪這個當時被人稱為能干官吏的戴叔倫,最后竟上表要去當道士。也許正是這種寂寥與支離使他也動了思歸之心,要在道門玄流中排遣難言的悵惘,尋求那平靜的心境。
這首詩的好處是句式雖富于變化,但意脈很流暢,八句緊緊抓住孤獨與思鄉的情緒層層渲染,一首一尾彼此呼應,頸、頷兩聯拓開又收回,雖然境界較狹但一意連綿,本來并無可非議,但偏偏有好事的明代人卻硬要從雞蛋里挑骨頭。明代謝榛《四溟詩話》卷三記載他的朋友稱贊這首詩,他便批評這首詩,認為“五言律兩聯如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而這首詩“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就把它改成:“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時清鏡,衰鬢又逢春。”其實,謝榛恰恰犯了晚唐詩一句一意、以離意脈的毛病。且不說頭兩句大而無當,虛張聲勢,五六句文不對題,硬拼對偶,就是全詩的意味也被花架子攪散了,全無原詩那種濃重的孤獨感與悲涼感,佛家所謂“佛頭著糞”,俗語所謂“畫虎類犬”,正好給謝榛寫照。值得一提的是,唯一未被謝榛改動的那兩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實際上卻是戴叔倫改梁蕭衍《子夜冬歌》“一年漏將盡,萬里人未歸”而成的。戴叔倫的改動卻和謝榛的改動截然不同,后者把好詩改成了壞詩,還自鳴得意為“葉子金變錠子金”,仿佛把武松打虎的硬木哨棍變成鏤空花棒;而戴叔倫把蕭衍的兩句點化成了名句,則仿佛李光弼入郭子儀軍,一聲令下,頓時點鐵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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