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各體論·歌行·作法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則凄風急雨,窈冥變幻。轉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櫜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王世貞 《藝苑卮言》卷一)
歌行有三難: 起調,一也; 轉節,二也; 收結,三也。惟收結為尤難; 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 奔騰洶涌,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余; 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同上)
凡詩諸體皆有繩墨,唯歌行出自 《離騷》、樂府,故極散漫縱橫。初學當擇易下手者,今略舉數篇: 青蓮《搗衣曲》、《百囀歌》,杜陵《洗兵馬》、《哀江頭》,高適《燕歌行》,岑參《白雪歌》、《別獨孤漸》,李頎《緩歌行送陳章甫》、《聽董大彈胡笳》,王維《老將行》、《桃源行》,崔顥《代閨人》、《行路難》、《渭城》、《少年》,皆脈絡分明,句調婉暢。既自成家,然后博取李、杜大篇,合變出奇,窮高極遠。又上之兩漢樂府,落李、杜之紛華,而一歸古質。又上之楚人《離騷》,熔樂府之氣習,而直接商周。七言能事畢矣。(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
闔辟縱橫,變幻超忽,疾雷震霆,凄風急雨,歌也; 位置森嚴,筋脈聯絡,走月流云,輕車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同上)
七言長歌,非博大雄深、橫逸浩瀚之才,鮮克辦此。蓋歌行不難于師匠,而難于賦授; 不難于揮灑,而難于蘊藉; 不難于氣概,而難于神情; 不難于音節,而難于步驟; 不難于胸腹,而難于首尾。又古風、近體,黃初、大歷而下,無可著眼,唯歌行則晚唐宋元,時亦有之,故徑路叢雜尤甚。學者務須尋其本色,即千言巨什,亦不使有一字離去,乃為善耳。(同上)
古詩窘于格調,近體束于聲律,惟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辟,素無定體,故極能發人才思。李、杜之才,不盡于古詩,而盡于歌行。孟襄陽輩才短,故歌行無復佳者。(同上)
凡歌行,如用古調,自不必拘; 若用俳調,則轉韻宜平仄相間,庶為可歌。(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二○)
七言歌行,雖主氣勢,然須間出秀語,不得全豪; 敘述情事,勿太明直,當使參差,更附景物。乃佳耳。唐代盧、駱組壯,沈、宋軒華,高、岑豪激而近質,李、杜紆佚而好變,元、白迤邐而詳盡,溫、李朦朧而綺密。陳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耑詣,不容斑雜。唯張、王樂府,最為俚近,舉止谺露,不足效也。(毛先舒《詩辯坻》卷三)
七言歌行,此唐之古詩也。初唐崇尚排偶,綺麗傷于無骨,綢繆中時帶感嘆,草創而已。至李太白蕩之以逸氣,杜子美振之以風格,而歌行之妙,擅場千古,后來作者俱不能及。蓋用字須字字牢壯,用句須句句挺勁,用調須抑揚頓挫,用意須斬截淋漓,使讀之歷歷落落,有金石之節,眉開目朗,是為得之。自白樂天長篇出,人皆樂其易為,腕弱力薄,多所蒙繞,氣雖相通,而音節蕩然矣。(徐增《而庵說唐詩》卷三)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黃河落天走東海”之勢。以下隨手波折,隨步換形,蒼蒼莽莽中,自有灰線蛇蹤,蛛絲馬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至收結處,紆徐而來者,防其平衍,須作斗健語以止之; 一往峭折者,防其氣促,不妨作悠揚搖曳語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論。(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
歌行轉韻者,可以雜入律句,借轉韻以運動之,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也。一韻到底者,必須鏗金鏘石,一片宮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調也。李、杜十之一二,韓昌黎十之八九。后歐蘇諸公,皆以韓為宗。(同上)
轉韻初無定式,或二語一轉,或四語一轉,或連轉幾韻,或一韻疊下幾語。大約前則舒徐,后則一滾而出,欲急其節拍以為亂也。此亦天機自到,人工不能勉強。(同上)
排句最為歌行所忌。為此體者,當于騰驤變化求之,不可以舉鼎絕臏為勇也。(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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