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伯
一、小品文的意義
“小品文”是散文里比較簡短而有特殊情趣和風致的一種。在中國向來作為正宗發達著的散文文學里,頗多這類作品而且很出色的。不過都是無意地做著,傳誦著,沒有以此成專集流傳后世;連“小品文”這個語詞,向來也是不大流行的。雖然也有人在古文里搜集些篇幅不長異乎古文義法的雋逸的文字匯印成集,如陳天定的《古今小品》、《明十六家小品》等,體裁和內容,都龐雜而廣泛;凡論說、序跋、傳記、碑志各體都有,并且把詔令、箴銘也都列入,這和小品的意義實在不很適切。周作人先生在《美文》一文里曾說:
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這里邊又可以分出敘事與抒情,但也多兩者夾雜的。……讀好的論文,如讀散文詩,因為它實在是詩與散文中間的橋,中國古文里的序、記與說等,也可以說是美文的一類。……
——見《談虎集》
這里所謂藝術性的散文詩似的美文,實就是小品文,而從“它實在是詩與散文中間的橋”的一句話里,也很可參得所謂小品文的內容的朦朧的意態。同時,周先生也承認中國古文里的序、記與說等,也可以屬于美文——小品文的一類,但并不像舊選的體裁的廣泛了。
在西歐,原有一種Essay的文學,是起源于法蘭西而繁榮于英國的一種專于表現自己的美的散文。Essay這一個字的語源是法語的Essayer,即所謂“試筆”之意。——見《出了象牙之塔》——有人譯作“隨筆”,英語中的Familiaressay譯作絮語散文,但就性質、內容和寫作的態度上,似乎以小品文三字為最能體現這一類體裁的文字。廚川白村氏說明Essay的性質有這樣的話:
和小說戲曲詩歌一起,也算是文藝作品之一體的這essay,并不是議論呀和論說呀似的麻煩類的東西。況乎倘以為就是從稱為“參考書”的那些別人所作的東西里,隨便借光,聚了起來的百家米似的論文之類,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
有人譯Essay為“隨筆”,但也不對。德川時代的隨筆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記,或者玄學家的研究斷片那樣的東西,不過現今的學徒所謂Arbeit之小者罷了。
——見魯迅譯《出了象牙之塔》
麻煩的論文,關于學術的零星的雜記,都不能算是小品文。這原因,便是小品文是須富有藝術性而不是如論文雜記之類枯燥的東西。不過在中國古人的雜記隨錄或談藪里,卻有不少清新婉麗的小品文字,如宋蘇東坡的《短牘題跋》與《說林》,陸放翁的《入蜀記》,以及宋明清人的筆記日錄,雖然也都雜有學術研究斷片的記載。
那末怎樣才是小品文呢?關于這一點廚川氏也有很好的說明: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以不至于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國家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過去的追懷,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而托于即興之筆者,是這一類的文章。
“興之所至”的一義,實充分的說出小品文抒寫時的自由與毫無顧忌的自我表現。冷嘲,警句,滑稽,感憤,是表現方法上的自由;自個人生活的記錄至天下國家的大事,這是內容材料選擇的自由。所以,把我們日常生活的情形,思想的變遷,情緒的起伏,以及所見所聞的斷片,隨時的抓取,隨意的安排,而用詩似的美的散文,不規則的真實簡明地寫下來的,便是好的小品文。
二、小品文的特質
正如一切的文藝作品一樣,自我表現為作品的生命;作者個性、人格的表現,尤為小品文必要的條件。
文學是不能離開人生而存在的,文學作家離了生活,也便沒有真實動人的作品。廚川白村稱文藝為“嚴肅而且沉痛的人間苦的象征”。所謂“人間苦”,就是“在內有想要動彈的個性表現的欲望,而和這正相對,在外卻有社會生活的束縛和強制不絕地迫壓著。在兩種的力之間,苦惱掙扎著,由此發生的沖突和糾紛,就成為人間苦。”文藝便從這里產生。所以廚川氏又說:“文藝是純然的生命的表現,是能夠全然離了外界的壓抑和強制,站在絕對自由的心境上,表現出個性來的唯一的世界。……能做到僅被在自己的心里燒著的感激和情熱所動,像天地創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樣程度的自己表現的世界,是只有文藝而已。我們在政治生活、勞動生活、社會生活之類所到底尋不見的生命力的無條件的發現,只有在這里,卻完全存在。”要是這樣的純然為作者個人的內在的生命力的發揮,才是真的文藝,而讀者對于作者所期待著的,也不外乎此。生活的感受是共通的,將這共通的感受藝術化的表現出來,雖是著者的主觀的而仍不失其感人的效用,這就因為人類間有著普遍的屬于生的基調的融和,生出共鳴的感興來,而作者固不失其為個人的生之色采的表現。歌德因苦悶而有《浮司德》(Faust)、《少年維特的煩惱》(WerthersLeiden),但丁因失戀流放而有《神曲》,屈原因懷才不遇而有《離騷》、《天問》、《九歌》。因了作者內心的痛烈的苦悶的呻吟,象征化的表現出來,同時也便深深的打動了讀者的心。這就因為他是作者最真實的自我表現與生命力的發揮,有著作者內心的獨特的體相,而不是膚淺的描寫,無聊的酬應的緣故。
在純以抒情為目的而不受任何內容或形式上的限制的小品,個性的流露,自我的表現,是極易辦到的事。鶴見佑輔氏說“人的真實的姿態,是顯現于日常不經意的片言只字之中的”,這是很容易證明的。我們讀中國古代作者,如歐陽修、蘇東坡的古文,頗具著莊嚴的道學臉孔,只覺他們是無感情的岸然道貌的學者,歐陽公且以道統自任的,令人不敢親近。但我們如果再一讀他們抒情的小詞、短牘,那種活潑的赤裸的真性情的流露,狂傲梗直的全人格的顯現,悱惻纏綿的情懷,清新高逸的辭句,幾乎使人不會承認即出之于莊嚴的道學者之手。他們具有詩人的天才,充溢著生命的力而無處發泄,便在人以為小道的小品里不經意的偶然流露,而后世的我們,反可從這些斷編零簡里窺出他們的真面目,這正是非常可喜的事。在歐洲小品文是很發達的,尤其是在英吉利的文壇上,Essay文學,放著特殊的光彩。這以培根(E·Bacon)的簡潔直捷的論文為始祖,十八世紀如愛迪生(J·Addi-son)、斯臺爾(R·Steele),十九世紀如蘭姆(Lamb)、米特孚(Mitford)、吉欣(Gissing)、哈茲列德(Wm.Hazlitt),以及新世紀的培洛克(H.Pelloc)契斯透頓(G·K·Chesterton),都有使人忘不掉的可愛的文字。廚川白村氏在論Essay文里說:
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出來,從那本質上說,是既非記述,也非說明,又不是議論。以報導為主眼的新聞記事,是應該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記者這人的個人底主觀底的調子(mote)的,Essay卻正相反,乃是將作者的自我極端地擴大了夸張了而寫出的東西,其興味全在于人格的調子(personalmote)。有一個學者,所以評這文體說,是將詩歌中的抒情詩,行以散文的東西。倘沒有作者這人的神情浮動者就無聊。
又說:
作為自己告白的文學,用這體裁是最為便當的,既不像戲曲和小說那樣,要操心于結構和作中人物的性格描寫之類,也無須像做詩歌似的,勞精敝神于藝術的技巧。為表現不偽不飾的真的自己計,選用了這一種既是費話也是閑話的essay體的小說家和詩人和批評家,歷來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
這兩段話,從本質上指出小品文的特點,及為其他體裁的文藝所不能有的寫作上的自由,即以為這類既是廢話也是閑話的體裁的文字,作者的所以多的原因,也是很有理由的。
三、小品文與詩歌小說戲劇
這里,我們還要從廣大的文藝的園地里,為這尚未為多數人注意而確能獨樹一幟的小品散文,在他姊妹行的文藝之花——詩歌、小說、戲劇、——的領域內,割一席地,作為這后起之秀的它的發榮滋長的源泉。那就是說,所謂小品散文,和純文藝作品的詩歌、小說、戲劇,究竟有著怎樣的不同?無論是內容方面或是形式方面的,雖然在創作的原則與要素上,難有顯然區別的地方,但我們為要更明晰的認識小品文的輪廓,關于這一點的探討也許并不是無聊的吧?
先看朱自清先生在《論現代中國的小品散文》的一文里的話:
文學體制的分別,有時雖然很難確定,但從一般見地說,各體實在有著個別的特性;這種特性,有著不同的價值。抒情的散文和純文學的詩、小說、戲劇相比,更可見出這種分別。我們可以說,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謹嚴些:詩的字句、音節,小說的描寫、結構,戲劇的剪裁與對話,都有種種規律(廣義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須精心結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選材與表現比較可隨便些;所謂“閑話”,在一種意義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詮釋。它不能算作純藝術品,與詩、小說、戲劇有高下之別。
小品散文之與詩歌、小說、戲劇,確有許多難以顯然區別的地方,在內容的要素上,抒情的自我的表現這一點,便是一切文藝作品所共通的。朱先生和廚川白村氏所說,也只是從體制的外形方面和寫作態度的自由與謹嚴上,指出小品散文與純文藝的詩歌、小說、戲劇的異點,即以確立小品散文特殊的價值。
好像渥茲渥斯(Wordsworth)就說過,詩與散文的文辭沒有重要的區別。大多數的人認為詩與散文的區別,也只在韻(Rime)的有無這一點。但我們知道,有最好的散文,也有顯著的韻律,幾乎比平常的詩更高尚;而所謂散詩(BlankVerse)便是無韻的,仍不失其為最高尚的詩。小品散文的最美的,其意味更有超過散詩的,又那能以韻律的有無來明其界限呢?施德利說:“能成詩人與否,非關于音節……不用音節或可稱為詩人,用音節者,未必能成詩人。”雪萊(Shelley)也說:“詩人與散文家的區別,是世俗的謬誤,……柏拉圖是一位詩人,……培根也是一個詩人。”不過在詩歌,大多是有一定的較散文為和諧的韻律,并且有特殊的節句和形式,這在散文就不重要,而小品散文為抒寫自由,表現的真切起見,這些限制更是要不得的。倘從他們的文學的原素的成分上觀察,其多少輕重,也不能厘然分析。汪靜之先生說明詩歌與散文的區別,有下面的一段話:
……大概地說,詩歌感情想象的成分比較多一點,散文文學思想事實的成分比較多一點。詩歌比較注重情調,散文比較注重描寫。詩歌比較近于音樂,散文比較近于圖畫。詩歌大多數是有韻律的,散文則無韻律。……
——見《詩歌原理》
這用作詩歌與小品散文的區別,也還可以,原不過是比較的。美國加州大學教授蓋利(C.M.Gayley)在他的《英詩選》的《緒論》里說:“詩和散文不同的地方,就是散文的言語,系日常交換意見的器具,而詩的實質,系一種高尚集中的想象和情感表現。詩系表現在微妙的、有音節的如脈動的韻語里的。”這一段話,使我們對于詩的特質,獲得更深的了解。我們可以說,詩歌有獨自的理想主義,而小品散文則較為近人情。換句話說,詩歌有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幻想境地,而小品散文大都是日常人生抓住現實的記錄,最多在表現上幽默或深刻些。
文學是表現人生、批評人生的東西,在一切表現的形式與方法中,能有系統的描寫想象的事實而最富于普遍性的,要算是小說了。小說表現的人生不是零碎雜亂的,是人生的一部分,片段而卻能代表人生的全體的。因為有結構和因果關系,所以Hamilton說:“小說是蒸溜的人生”。又說“小說的目的是包含一種人生真理在想象事實的系統之中。”編年的歷史,流水帳簿般的日記,不能稱做小說,就因為沒有結構與因果關系。至于小品散文,和這卻正相反,它不需要結構,也無所謂因果關系,只是不經意的抒寫著自己所經驗感受的一切。它所表現的正是零星雜碎的片斷的人生。在這里,讀者雖不能愉快地領略到像在小說中所表現的一切可歌可泣可愛可憫的有系統的人生的斷面;卻能出其不意的,找得在人生里隨處都散布著的每顆沙礫的閃光,使你驚嘆,使你欣喜,以為不易掘得的寶藏。
但是有意的獨立制作的小品文卻并不多,許多美好的小品文字,往往包含在長篇文學作品里;尤其是小說。為寫作的自由,有許多自傳體的小說便是用許多片斷的小品連綴成功的。有名的長篇小說,如《儒林外史》中的荊元市隱,王冕放牛,《水滸傳》中的武松打虎,《三國演義》中的三顧茅廬,《老殘游記》中的王小玉說書和大明湖桃花山等節,以及近代作品,善于節取,隨處可發現寫景、抒情、敘事、或感想議論等各類的渾金璞玉似的短文小品。
戲劇是綜合的藝術,兼有時間性與空間性而為一切藝術的大成。這包含詩與音樂、繪畫、舞蹈、建筑的復雜的東西,和那單純簡潔的小品文,更有顯明的區別。戲劇需要敘述、對話、結構、體式等繁劇的排布,在小品散文是無須乎此的。雖然也有偶然采取戲劇形式的,如屠格涅夫(Turgenev)的《工人與白手人》Thework-manandthemanwithwhitehands(屠格涅夫的散詩我認為是很好的小品,所以引了來)一篇用對話式暗示先覺者被大家所誤解而徒然犧牲。魯迅先生《野草》集里的一篇《過客》,竟是純然戲劇形式的象征劇了。作者為表現一種思想的方便,對于選擇某種體裁與形式是可以自由的。即如庫普林(Kuprin)《晚間的來客》一篇,雖名為小說,而實是很好的瞑想的抒情小品;冰心女士的小說,如《往事》、《夢》、《六一姐》、《到青龍橋去》等都是清雋的小品,不能稱為小說。所以只采取戲劇形式的小品文,不能即視為戲劇,因為它自有小品的特質在,并沒有顧到在舞臺上排演的實際的種種。
(1932年新中國書局《小品文研究》)
注釋本文全面論述了小品文的特點,并從對比的角度分析了它與其他文體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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