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玉樓春》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編年】
羅忼烈箋云:“此詞當是元祐四年(1089)任滿去廬州,祖帳留別時付聲歌之作。味‘今日獨尋黃葉路’一語,其行當在秋冬間。”
【匯評】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十一:“當時”二語用劉阮事,轉有醒悟,惜“秋藕”句甚俗。至“人如風后”二語,又妙如神矣。
黃蘇《蓼園詞選》:美成由秘書監徽猷閣待制出知順昌,是其被出后借題寄托也。
周濟《宋四家詞選》:只賦天臺事,態濃意遠。
陳廷焯《云韶集》卷四:只縱筆直寫,情味愈出。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美成詞,有似拙實工者,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鄙涎匀瞬荒芰?,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人如”二句)上句人不能留,下句情不能已,平常意,寫得姿態如許。
陳洵《抄本海綃說詞》:上闋大意已足,下闋加以渲染,愈見精彩。
喬大壯批《片玉集》:“赤欄橋”,見溫庭筠集。“人如”二語,宋人詞話盛稱不已。
俞陛云《宋詞選釋》:此調凡四首,以此首為最。上、下闋之后二句,寓情味于對偶句中,“江云”、“雨絮”,取譬尤雋。
俞平伯《清真詞釋》:憶昔年得讀《清真詞》,及此闋,有初見眼明之樂。后讀之乍熟,漸省其通體記敘,以偶句立干,以規矩立極,辭固致佳,惟于空靈窅眇,蕩氣回腸,似尚有所歉。頃徐而思之,始嘆其盡工巧于矩度,斂飛動于排偶,吾初見之未謬而評量之難也?!栋子挲S詞話》卷一曰:“美成詞,有似拙實工者,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涎匀瞬荒芰?,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固知甘苦疾徐之感,雖于寸心邂逅中為真實不虛者。然意會之耶,則惝怳難徵,似欺他人之耳目;言傳之耶,則塵凡可哂,徒損自己之尊嚴。夫心知此意,人同此心,可謂盛矣。其不能無遺憾也尚如此,況乎心知其意非旦莫可期,而人心之不同又如其面耶,斯誠難矣,而可樂自在。觀陳氏之言,當知前修自遠,若仆則鸚鵡耳。
似可以休矣,然而偏不者,以仆恐壓根未有尊嚴,遂不憚為諸君“一!二! 三! ”言之耳。詞情與調情相愜,一也。《玉樓春》亦名《木蘭花》,四平調也,故宜排偶,便鋪敘。若《浣溪沙》亦通體七字,且間有押仄韻者,上下兩片亦各有一偶,非不相似也。唯其伶丁結句,慣以不定生姿致無復平穩之氣象,《浣溪沙》之重心卻正在此(見上),故雖只差了一句,而宮商便遠,欲知分曉,當吟誦耳。調情不宜拙而拙之,一拙而竟拙矣。若調情宜拙,因而拙之,則拙亦見,不拙亦見,蓋非拙之妙,宜之妙也。子縱曰拙不妙,豈得曰宜亦不妙耶(拙之究竟妙不妙,是另一問題)? 相女配夫,作詞之要也。
著色之秾酣,二也。范希文《蘇幕遮》曰:“碧云天,紅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以美景示柔情,于此為近。只這幾個顏色字,下得有多少斟酌?!跋嗪虺鄼跇颉笔呛蔚纫馀d,“獨尋黃葉路”又是何等意興,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于是,“今日”也,“當時”也,便為不可不有之對偶,而此對偶又非如此對不可。譬之作書,畫平豎直,其始也,銀鉤鐵畫,其致也,遒即媚也,挺斯秀矣。移諸文事,當曰深穩之極,自見飛動。如何而為深穩,如何而始為極,則“此中消息難言”。綠對紅,秋月對春風,其跡然也,其情未始不然,亦不盡然。跡盡焉而情不盡,此其大較也。彼試帖詩視此如何耶,讀者當自辨其味而徐省其故,亦無待乎仆言矣。若必待仆言,仆則安能辨此耶。
過片兩句,實用義山詩“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本系對句,今易整為散,而散中仍整,與上文神理綿綿,似離似粘,試將“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連上微吟數過,則恍然已在罨畫溪中、富春江上矣。青是濃的,濃好。紅是那么淡的,淡好。最尋常的字句,最分明的境地,山川佳俠,造化梳櫳,何處宜勻脂,何處宜擁髻,賓羅萬象,并入毫端,暫顧此身,直如塵露矣。輕輕逗下,潛氣內轉,淡淡無痕,其說詳后。
用大排偶法,三也。盡八句作四對仗。三四、七八為對,人所知,一二、五六為對,或不盡人而知,而三四、七八之如何為對,人或知而不盡也?!盁熤小眱删?,脂黛映發,本系對句改造,已見上節。首句“桃溪”用天臺事,桃與藕對,實以春對秋,故于“藕”上特著一“秋”字。此良似傅會,但若與下文相參,便知雖查無實據,卻事出有因,總非漫然之傅會也。奚獨桃藕然哉,即“赤欄橋”之于“黃葉路”,亦是以春對秋也。夫“黃葉路”,吾知其為秋矣,“赤欄橋”,奈何定是春?春歸拆橋,此事見于何典?此駁有趣,惟亦不可認真,認了真便沒有趣。子安知“黃葉路”之必為秋歟?此奇問,亦可意會乎?“葉兒青”,庸詎不可尋,而必待其黃時耶?要之,咬定銀牙者,言言金玉,春痕怎見得紅了闌干,更何必在紅欄干邊扮演佳期。秋山縱盡黃其葉,謂君失卻之夢兒必在其間,有是理乎?放松口氣者,大好商量,春日之橋必赤其欄,秋天之路,必黃其葉,佳人思春必在荳蔻梢頭,才士悲秋必有鬢絲禪榻。凡此諸必,固皆不必也。言誠悠繆,彌近人情矣。陳注在“赤欄橋”下引《北夢瑣言》曰“唐李匡威少年好勇,曾一日與諸游俠輩釣于桑乾赤欄橋之側”云云,其言甚怪,豈清真少時亦曾在渾河上,與關西大漢喝白干兒么,否則怎以此典入詞?不然,陳氏顛矣。皆不然,舊注之妙能不使人感嘆,此即前述“何等意興”之說也。于“黃葉路”下又據《談苑》引僧惟鳳詩“去路正黃葉,別君堪白頭”,故知少章氏別有會心,原不為初學解釋字句也。今非昔比,不獨時序有肅溫之異,此身亦有衰健之分。少章之注,能闡清真之微,而仆之解足補少章之闕矣。讀者疑吾言乎,請疏而證之。按清真此句實用前人詞意?!痘ㄩg集》卷一溫庭筠《楊柳枝》:“宜春苑外最長條。閑裊春風伴舞腰。正是玉人腸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著“春”字特多,此赤欄橋,疑乎否乎?若曰:彼宮詞也,與此不類。同書卷十孫光憲《楊柳枝》:“閶門風暖落花干。飛遍江城雪不寒。獨有晚來臨水驛,閑人多憑赤欄干。”尚疑乎否乎?若曰此處奈何不肯言橋,謹對曰,不押韻。夫赤欄干者,即赤欄橋也。上云水驛,此驛橋也。皇甫松《夢江南》“人語驛邊橋”可證?!俺鄼诟伞睂Α包S葉路”,工矣。而“欄”之對“葉”,終是不甚工而實甚工者,蓋明以“赤欄”對,暗以柳色對也。
三者既明,言其安章,可有三種看法,自然一首詞不會有三種章法。先將首兩句看成一小段。凡景光在眼,或憶想從前,好處相牽,頃刻捏合,此通格也。今則不然,“桃溪”、“秋藕”已直揭本事,然后,換筆細細分疏?!爱敃r”一聯,其轉捩處。下片文字悉從“獨尋黃葉路”生出,此猶溫飛卿《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下片直是賦得夜長耳。譚獻曰:“似直下語,正從夜長逗出,亦書家無垂不縮之法?!贝擞枵f所本也?!盁熤小眱删?,其色彩與黃葉相映,好看殺人,而境界故有弘纖之別。末聯繳足“今日獨尋”之滋味,結句更如神龍掉尾,不特回注赤欄橋,竟直寫桃花溪上矣。是為初見。
徐觀之,又有一種姿態,即把“煙中”兩句,看成夾縫文章,而其他作為一“一段”,花花葉葉,隔句成文,茲列舉之。當時相候紅橋,寧非即所謂桃溪歟?人如風后之云,寧非即所謂不作從容住哉?曰獨尋,是無續處也,而情悰如絮之沾,所謂藕斷絲連者非耶? 只“煙中”兩句未免落空,而妙即在此?!?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zhiyan/lz/"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老子》曰:“無之以為用。”否則縱使鄙人割裂得不差,畢竟只是一篇三家村中文字,以之尚論,無乃可惜。
無何以妙?曰有故。竟無,何妙之有焉,讀者若以鄙言多而少中,勞而無功為病,自系實話,卻不知少便更不會得中,逸便更不會有功矣。尚簡奈何又貴多?記不云乎,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夫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能也。解析者,創作過程之顛倒也。昔人詩不自注,即是此意,彼豈真欲以啞謎留贈后人耶。如上言《少年游》譚評似謎,是眼前一好例,彼固詞人,難免有此氣性。若當時他老人家懂得多說三五句之妙,不好得多么。陳亦峰以“此中消息難言”了之,欲言又止,最為得體,蓋不是知音不與彈耳。仆則不然,必求其故而言之,求之不得,則杜撰之,言之不得,又強言之,知音與彈,不知音亦與彈,所謂好事之尤,趣味之賊,大雅之人不肯為此也。
于是有第三相,所謂三相非他,即將一首看成一句,以無章法為章法也。此似乎更須說明。若取譬于點睛,則“獨尋”二字,一字一睛也。欲明結尾兩句之妙,宜在“煙中”兩句求之;欲明“煙中”兩句之妙,宜先尋“獨尋”之境界,欲明“獨尋”之實在滋味,遂不得不作本事之推求。翩翩連連,若銜尾鴉,一首只是一句,此謂無法之法。僅依文立解,寧憚繁言。玩其首尾點桃溪,夫劉、阮之于天臺,固當自憐其緣,而自惜其緣之淺。奈何動輒怨彼天仙耶?“不作從容住”,用最輕筆,最不過癮,而最微婉?!扒锱骸本?,重筆一頓,銀瓶入井矣,然世間何物不可取喻,獨取喻于此糾纏不清之藕耶?此畢其語,不盡其意;盡其意,而如縷綿綿者其韻味也。雖似乎將昨日今朝一氣說出,而卻為下文留出無窮地步。
病桃溪之無印象,以赤欄橋足之,此固易知,而又開下,此猶未及言。蓋彼固一楊柳橋也,眼光射到“情似雨余粘地絮”結句,針線之密,無可評量。“獨尋”句亦然,若無上文,則曰“尋”,何所尋,曰“獨”,本來是“獨”。唯其有上文也,故下一“尋”字,覺得有多少癡愚拗澀,下一“獨”字,有多少衰殘悲颯,而又飾以秾絢之彩色,排偶之聲調,斂奇才,抑柔情,使就文章之范,而從心所欲,不逾方圓,水到渠成,自然超妙?!段馁x》曰:“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艷,言全才之難也。”兼此四德者,詞家中吾于清真僅見之耳。
故謬言之,“當時”承上,“此日”啟下;質言之,則二者意義,相待而成,情致自然之完整,并無所謂承上啟下,更不當直指甲為承上,乙為啟下也。此是論理,而在事實上,此等陋說亦無可厚非。蓋分析文章,類名家者,不如囫圇吞耳。但太囫圇又似參禪,亦不甚好,此義法之由來也。一切義法皆當作如是觀。
初不必問過片兩句為夾縫,還是正文,亦不必問其妙處究安在。夫文者,上下文也,故認真說來并無所謂獨妙,獨則不妙矣。逕取之不得,則旁求之。旁者何?上下左右之謂也。彼赤欄橋、黃葉路,原系無情,然既候之、尋之,便是有情。世間只春秋耳,奈人心上之有溫肅何。“獨尋”一句,有多少悵恨遲遲,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窮唯有亂山拔地,碧到遙天,冷雁悲沈,夕陽紅遠,以外則風煙浩蕩而已,風煙浩蕩而已,其可尋耶。于情致若何不著一字,唯將這么一大塊,極空闊,極蒼莽,極莊嚴,然而極無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會其愁苦,豈非得盡風流乎。
通篇語語含情,唯此兩句獨否,此其所以可說為穿插也。然細辨之,始知許多情致語以得此兩句而始妙。否則直頭布袋,無味是一;脂粉氣多,膩人是二;呻吟絮聒,感傷是三也。馬東籬曰:“青山正補墻頭缺。”文章亦有此樂耳。
今有一境界,既如此之空闊蒼莽矣,如此之莊嚴冷淡矣,而猶不覺其置身天地之間之小,殆非人情歟。俛仰盛衰,當年此日,縱屬可憐可惜,又何足深道哉。此透過一筆寫一筆之法也。清真或不定有此意,自然,誰敢說定無此意,但有此種看法,則結上便好。
何獨承上,逗下尤佳。逕入“人如風后入江云”,如天衣不縫,針線難尋,亦自然而已。此句含義極渾泛,陳言“人不能留”,即予以“不作從容住”為說,然固未盡也。其與上文,蓋無不通連。陶詩曰:“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币耘d貧士最為深美。當時相候赤欄橋邊者,今日居然獨尋黃葉路矣,此身無定若此,則風后之孤云也。寧非絕而不續者乎?
其于“煙中”兩句如何相生,只可譬之潛氣內轉,在他人視之,恐將曰:“不說,我倒明白,你愈說,我愈糊涂了?!焙沃^潛氣內轉,殊惝怳而不能諦,質言之,以不轉折為轉折也,即不須我轉折得,他自然會轉折也。其難了解如故,唯可比擬耳,如七里瀧行船也。不特文境相似也,風物正復依稀耳。夫知山川之迂曲,睹天地之圓方矣,則輕塵墜路之感,驀然兜的上心來,其間豈尚有所謂轉折之存在乎?茍有賞心,必不待予言矣。觀其立喻,近取諸身,遠限諸物,江上風云并入感覺范圍,昔之以有情見彼無情者,今又以無情吞納有情矣,冥冥坐忘,泠泠而善,大有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之概,妙在是即目,對景掛畫,不消費得氣力,又妙不深說,不落頭巾窠臼,如拙說也?!咀謱嵜?
清真詞結句最工,此亦其一。陳氏謂“呆作兩譬,別饒姿態”,雖簡而善,“呆”字、“別”字又極分明。然不便初學,因初學每每要問如何呆了,如何會別? 此固難言,卻正不得不言,詞話有詞話體,詞釋亦自有體耳。
用大排偶法,上文曾交代過,即“桃溪”兩句,“煙中”兩句皆散而非整,亦曲說而合之。然而八句之中,實有兩句不對者,即結尾之兩句是也。對得這般齊齊整整,所謂“呆作兩譬”,今反而說他不對,無乃吊詭不近理。假使不吊詭而復近理,豈不又是《白雨齋詞話》么,此固非《白雨齋詞話》也。--話原不過這么說的,說他是對偶的便怎么樣,難道他不對么。鄙人不過說一聯是兩段,兩個意思,換言之,在結尾突作一拗筆耳。
在清真詞中屢見此項句法,如傳誦頗廣之《六丑》結尾,“恐斷紅、尚有相思字”字,倒接一句“何由見得”。(白石《暗香》酷摹之。)如《解連環》全作怨詛語,結句則曰:“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本拱淹ㄊ滓还P勾之也。參證易明。
夫哲理詩情之難兼美,蓋自昔而已然。列御寇、莊周豈不遠乎,以之入詞則恝。彼癡男怨女固詞曲之當行也。此所以在最后必要拗這么一句,若竟不拗則作意落空,亦不會有詞了。予豈好拗哉,予不得已也。
又豈獨“呆”而已耶,說這像什么,那像什么,立刻說完,就此不說,此孩提語,奈何當真以之入詞,然而竟以之入詞,此所以為清真也,即陳氏“似拙實工”之說也。若況氏“重、拙、大”之說,較陳為愈密,今仍不暇辨,然已不覺言之長矣。
蕉萃如霜前葉,飄飄如風后云,漸漸露出垂年下世的光景,又不獨遲莫而已。人生至此萬念皆空,而耿耿此情仍復一靈不昧,若而人者其賦才如此之柔厚,何必以詞論哉,此詞之魂也。仆不曾讀放翁詩,而愛誦其暮年沈園詩,以為全集恐無逾此者,陋而自信其陋,亦一癡也。
陳曰:“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今請言此難言者。夫不病板者,其筆健也;不病其纖者,其情厚也。于流散中寓排偶,亦于排偶中見飛動,又于其中見拗怒,復于拗怒中見溫厚。春華秋實,文質份雅,其辭麗以則,其聲和而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非清真其孰堪之。斯足領袖詞流,冠冕百代矣。(清真之性格,參看《清真先生遺事》引樓鑰序。)
末句好在一“膩”字,即全篇亦好在膩字上,唯過片兩句,大筆濡染耳。真是膩得可以。夫膩豈易言哉,柔厚之積也,非偶然也。柔厚之積,是情膩也;如秋藕絲,如春柳絮,如粘地絮,如雨余粘地之絮,是喻膩也;八句四韻,四對仗。通體七言,是調膩也;自九御而十遇而十一暮,是韻膩也;末句“雨”、“余”二字,雙聲疊韻(雨,上聲噳;余,平聲魚。為平仄韻)。復同為撮口呼,與“絮”字亦為疊韻,而“絮”與“地”相鄰(絮,去聲御;地,去聲至),“地”與“似”又為疊韻(似,上聲止,止、至同部),七字之間,如絲引蔓,如漆投膠,是和膩也。故雒誦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唯覺膩字之的當,而猶病其不足,如飲醇醪,如邀明媚(醇酒婦人來得湊巧),豐若有余,柔非無骨也。于是“別饒姿態”之姿態也者,又隱躍而可會矣。夫清真遠矣,仆何足以知之,唯作陳氏箋疏耳。以鸚鵡聲氣為博士買驢,寧不自哂其塵下,然茍有千慮之得,發其所未發,則亦亦峰氏之功臣也歟。其于清真,又豈能無卓爾之嘆,而彌切高山景行之思乎。
吳世昌《詞林新話》:結句亦峰以為“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其實此句言不由自主,猶云“禪心已作沾泥絮”,正與“不能已”相反。美成此詞主題為“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即再訪情人(女冠)已不可見,只好尋舊路回去。下片只說路上風景及心情而已。
首二句,有注家以為是約略相對,不必工穩。此二句本非對句,亦不必對。而且下聯已對,下片又兩聯皆對,上聯無重復先對之理。本調格律如此。
【考證】
諸家多以此詞為詠劉阮天臺事者,按《萬歷杭州志》:“棲霞嶺有水一道,名桃溪?!薄段骱尽罚骸敖袢牒缴駨R內?!眲t此詞或亦為懷念少年情事之作。清真,錢塘人也。
【附錄】
陳允平《玉樓春》:柳絲挽得秋光住。腸斷驛亭離別處。斜陽一片水邊樓,紅葉滿天江上路。來鴻去雁知何數。欲問歸期朝復暮。晚風亭院倚闌干,兩岸蘆花飛雪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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