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得《賀新郎》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睡起流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尚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江南夢斷橫江渚。浪粘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恨樓前滄波意,誰采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編年】
據下引劉昌詩《蘆浦筆記》所載葉筠之語,此詞作于夢得十八歲時,則為紹圣元年(1094)。若據洪邁《夷堅志》之說,則作于初登第,授丹徒尉時,時為紹圣四年(1097)。王兆鵬《葉夢得年譜》定為紹圣元年春末之作。
【本事】
洪邁《夷堅志》丁志卷十二:葉少蘊左丞初登第,調潤州丹徒尉。郡守器重之,俾檢察征稅之出入。務亭在西津上,葉嘗以休日往,與監官并欄桿立,望江中有彩舫,傃亭而南,滿載皆妓女,嬉笑自若。謂為富貴家人。方趨避之,舫已泊岸。十許輩袨服而登,徑詣亭上,問小史曰:“葉學士安在,幸為入白?!比~不得已出而見之,皆再拜致詞曰:“學士雋聲滿江表,妾輩乃真州妓也,常愿一侍尊俎,愜平生心。而身隸樂籍,儀真過客如云,無時不開宴,望頃刻之適不可得。今日太守私忌,郡官皆不會集,故相約絕江此來,殆天與其幸也。”葉慰謝,命之坐。同官謀取酒與飲,則又起言:“不度鄙賤,輒草具肴醞自隨,敢以一杯為公壽。愿得公妙語持歸,夸示淮人,為無窮光榮,志愿足矣?!鳖檹呐鼧}而上,饌品皆精潔,迭起歌舞。酒數行,其魁捧花箋以請,葉命筆立成,不加點竄,即今所傳《賀新郎》詞也。其詞曰(略)。卒章蓋紀實也。此詞膾炙人口,配坡公“乳燕花屋”之作,而葉公自以為非其絕唱,人亦罕知其事云(原注:葉晦叔說)。
劉昌詩《蘆浦筆記》卷十:葉石林《賀新郎》詞有“誰采蘋花寄與。 但悵望、蘭舟容與”,下“與”字去聲。漢《禮樂志》“練時日,澹容與”,顏注:“閑舒也。”今歌者不辨音義,乃以其疊兩“與”字,妄改上“與”作“寄取”,而不以為非,良可笑也。慶元庚申,石林之孫筠守臨江,嘗從容語及,謂賦此詞時年方十八,而傳者乃云為儀真妓女作。詳味句意皆不相干。或是書此以遺之爾。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八:章茂深嘗得其婦翁石林所書《賀新郎》詞。首曰:“睡起流鶯語?!闭乱善湔`,頗詰之。石林曰:“老夫嘗考之矣。流鶯不解語,啼鶯解語,見《禽經》?!?/p>
《行都紀事》:楊誠齋,名萬里,字廷秀。為監司時,巡歷至至一郡,郡守盛禮以宴之。而適初夏,有官妓歌葉少蘊《賀新郎》詞以送酒,其中有“萬里云帆何日到”,誠齋遽曰:“萬里昨日到?!碧卮髴M,即監系官妓。
盧憲《嘉定鎮江志》附錄:《輿地紀勝》:少蘊初登第潤州丹徒尉,郡守器重之,俾檢察征稅之出入。務亭在西津上,葉嘗以休日往,與監官并欄桿立,望江中有彩舫依亭而南,滿載皆婦女。詣亭上,見葉,再拜致詞曰:“學士雋聲滿江表,妾輩乃真州妓也。今日太守私忌,故相約絕江此來。不度鄙賤,敢以一杯為公壽,愿得公妙語持歸,夸示淮人,為無窮光榮?!本茢敌?,其魁捧花箋以請,葉命筆立成,即今所傳《賀新郎》詞也。
【匯評】
張侃《拙軒集》卷五《揀詞跋》:葉石林“睡起流鶯語”詞,平日得意之作也。名震一時,雖游女亦知愛重。帥潁日,其侶乞詞,石林書此詞贈之。后人亦取“金縷”二字名詞。雖然豪逸而迫近人情,纖麗而搖動閨思。二公(按指蘇軾與葉夢得)之名俱不朽,識者盍深考焉。
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石林葉少蘊“睡起流鶯語”詞,人人能道之,集中未有勝此者。蓋得意之作也。
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石林詞“誰采蘋花寄與”,又“悵望蘭舟容與”,或以為重押韻,遂改為“寄取”,殊無義理。蓋“容與”之“與”自音“預”,乃去聲也。揚子云《河東賦》“靈輿安步,風流容與。”注:天子之容服而安豫,“與”讀為“豫”。漢《禮樂志》:“練時日澹容與”,注:安閑。皆去聲。
楊慎《詞品》卷四:葉少蘊名夢得,號石林居士。妙齡秀發,有文章盛名?!妒衷~》一卷,傳于世。《賀新郎》“睡起流鶯語”、《虞美人》“落花已作風前舞”,皆其詞之入選者也。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一意一機,自語自話。草木花鳥字面疊來,不見質實,受知于蔡元長,宜也。
黃蘇《蓼園詞選》:夢得理學名臣,晚年致政家居而作。此詞自有所指,可細玩之?!段倪x》:“裁為合歡扇,團圓似明月。”《龍城錄》:“八月望日,明皇游月宮,見素娥千余人,皆皓衣,乘白鸞?!崩钐自姡骸半x恨滿滄波。”柳子厚詩:“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薄安商O花”,即《離騷》擷芳草之意也。
陳廷焯《詞則·別調集》卷二:低回哀怨,寄托遙深。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殘花”二句喻無限離懷,只堪獨喻。下闋“樓前”五句寫臨江望遠之神,寄情綿遠,筆復空靈。詞有以真氣為尚者,如明鏡中不著塵沙一點也。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卷二十四:此詞篇首一句,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八雖記夢得自言,是用《禽經》“啼鶯解語”意,然考之諸書,惟《樂府雅詞》卷中作“啼鶯”(《四部叢刊》印舊鈔本,“啼”字為后人所涂去,改作“流”)。余若《花庵詞選》后集卷一、《草堂詩余》卷上均作“流鶯”。《草堂》并有注云:“韋蘇州詩‘流鶯日日啼花間’。”是宋人所見之本固有作“流鶯”者,則非毛晉所妄改也。《夷堅志》又作“聞鶯”,與他書復不同。蓋宋人之詞,本是歌曲,妓女不甚通文義,以“啼鶯語”詞中少見,遂隨意改之,猶之改“寄與”為“寄取”,彼惡知所謂《禽經》、《漢志》者耶。觀詞中“江南夢斷橫江渚”以下,明是敘真州過江相見之事,洪邁所記,蓋得其實。葉筠乃力謂詳味句意,全不相干,殆由年幼不知本事,故曲為之說云爾。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纖麗而豪逸。上片,幽境幽情。起三句,言睡起時間與睡起見聞。向晚房櫳,鶯語花飛,是幽靜之境。“吹盡”兩句,更言庭院無人,惟有垂楊自舞?!皾u暖靄”數句,言因暖而尋扇,因扇有乘鸞女,遂引起舊恨。下片,另從對面推論,人去遠,無由重見。“江南”三句,寫江天空闊之景?!盁o限”二句,寫人遠路遠,深意難寄?!暗珢澩比?,寫千山阻隔,望亦徒然。末句,悵無人歌唱,振起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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